失业保险制度迎来关键时刻
2020-06-12刘郝
刘郝
北漂青年王部失业了。2020年春天,是他从老家内蒙古呼伦贝尔来到北京打拼的第四个年头。
他的北漂梦可能会随这次失业而“折戟”。上一份互联网运营工作,是从去年12月刚刚跳槽过去的,他满心欢喜,却未曾想,2月份,公司业务就因疫情停摆。“疫情突然,欲哭无泪”,到月底,公司撑不下去,王部“被动离职”了。
“三四五月,信念被一点点摧残,斗志被一刀刀刮掉。”王部在网上写随笔,这样记录自己的心境。三个月来,他记不清投了多少简历,只是觉得几乎要把HR的邮箱刷爆了。
钱有出无进,再找不到工作,王部就要认真考虑离开北京。但同时,他在网上找了代理公司,帮自己继续代缴五险一金,“心底里还是渴望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所以不想断掉”。
王部觉得,五险一金是让他和这个城市继续保持联系的重要纽带。但失业三个月来,他没有想过要去申领失业金,在王部的观念里,申领失业金,不是从失业那一天就要开始的手续,而是在“彻底找不到工作”时,才可能落实下来的补助。
实际上,根据我国《失业保险条例》规定,领取失业保险只要同时满足“参保缴费满1年”“非因本人原因中断就业”“办理失业登记并有求职要求”三个基本条件即可。
王部的认知有偏差。即便失业已长达三个月,但他从未想到,可解燃眉之急的失业金与他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
与王部有同样认知的失业群体,不在少数。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一季度登记失业率是3.66%,但领取失业保险金和一次性生活补助金的合计237万人,仅相当于失业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今年4月份城镇调查失业率是6%,比3月份上升0.1个百分点,失业人数大约2600万,未来几个月有可能迎来高峰,这将是考验失业保险制度的关键时刻。”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郑秉文如此表示。
《失业保险条例》发布实施迄今已逾20年,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在2017年12月就已完成向全社会公开征求意见,至今没有公布修订版。
疫情仍未结束,和王部一样的失业群体仍有继续扩大之势。失业保险,这个每位在职人员月月缴纳,却少有关注的保险品种突然变热。
中国失业保险基金,目前结余已累计6000亿元。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张盈华认为,失业保险制度理应被重新审视,钱是该发出去,但该发向哪里、该发多少,必须有个明确说法,既不能让钱闲置,也不能滥用。
没有参保
同王部一样,在南风窗记者接触到的失业人群中,几乎没有人此前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陷入失业境地。
从第一份工作开始,他们就在心底接受了那种不确定性—自己的工作不是“铁饭碗”,总是要换的,无非是下一份工作能多赚几百或少赚几百,多受点累或少受点累。
“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干什么都行。”相当一部分人对工作怀有如此“随意”的态度。他们是曾在大学城合开小吃店的夫妻,在城郊工地做活儿的农民工,被公司通知半个月后解聘的沪漂青年,或者被公司突然裁掉的年轻人。
对他们而言,换工作是生活常态,也是生存中应有的变数,“反正都是被人挑”。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正在瓦解这样一份不确定性。他们没有想到,谋生的根本底线不在于“被人选择”,而在于“没有选择”。
春节回家过年后,河北邯郸52岁的农民工汪建民就没能再回到原来的工地。年前,他在北京城郊的一处公司做电工,工钱按日结算。疫情来袭,他最初担忧的是能否如期回到北京,很快,工地通知停工,他的担忧变成了去哪里继续找一份零工。
村里尚有几亩地,但眼下不是农忙时节。他常年进城务工的安排被打乱了。一星期前,汪建民跑到离家30公里的县城去,借宿在亲戚的店面里,却至今没找到工作。
没有缴纳过五险一金,因而无法领取到失业保险,这是相当一部分失业群体所面临的共同困境。
汪建民的儿子汪辉在上海读研。他试着了解过相关政策,但研究一圈下来发现,父亲无论如何都是没法申领到一份失业保险的。
“父亲在不少地方打过工,但没有一处工地给他缴纳过五险一金。”在汪辉的印象里,父亲唯一的保障,是当地村委会每年协助为他办理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这意味着,作为农民工的父亲汪建民,尽管已经失业,但却无法得到一份作为兜底保障的失业保险。
没有缴纳过五险一金,因而无法领取到失业保险,这是相当一部分失业群体所面临的共同困境。
在重庆大学城开小吃店谋生的25岁青年夏孝成同样如此。从上一家工厂辞职后,他的社保也随之“自然而然地停了”。店面倒闭前,他的小吃店开了三年,但连营业执照都没有。作为没有依法注册的个体工商户,夏孝成也从未想到过要继续缴纳五险一金。
“还年轻,创业前我想的是,能成功自然不需要社保,要是失败了,继续去上班的话,再接着缴纳五险一金就是了。”夏孝成想法简单,并没把社保太放在心上。
“失业保险不知道怎么领。”从打工到创业,再到重新求职,夏孝成从未了解过失业保险,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就业状况,是否有条件领取到一份失业保险。
在全国政协委员郑秉文看来,从长期判断,修订《失业保险条例》才是改革的根本,而重点则首先在于提高制度瞄准度,“参加进来的群体基本都是不失业的群体,而很多失业风险高的群体和企业却没有覆盖进来”。
“在很多国家全民发放现金做法的启发下,我建议,应打破常规,失业金发放范围要打破两三百万人那个‘常数,向全国所有失业人员发放失业金,不惜把‘所有子弹都打出去,甚至不惜让5800亿元失业保险金清零,让失业保险的作用回归‘本源。”郑秉文甚至提出如此建议。
5月26日,夏孝成应聘成为当地一家公司的保安,公司承諾转正后,为他办理社保缴纳手续,但在他的规划里,做保安只是迫于无奈的过渡,“三个月后我肯定离职了,社保事情不大,先暂时搁置吧”。
难以领取
想要领取到失业保险,拥有社保兜底只是第一步。实际上,程序中相当多的现实问题依然难以回避。郑秉文形容领取失业保险的条件是“非常苛刻,地方反应强烈”。
“我还挺怕失业的。”从第一份工作起,26岁的上海人孟楠就对失业有着未雨绸缪式的担忧。为此,毕业时,她详细了解过五险一金的内容,特别留意失业保险政策。
疫情未对孟楠的工作造成直接冲击。但她在上海工作的朋友却在3月份就被公司解雇。
孟楠提醒朋友及时申领失业保险。对于两人而言,这本是一次“雪中送炭式”的帮助。但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因为朋友并不拥有上海户籍,因此无法在上海申领到失业保险。
“我那时候才知道非上海户籍,即便在上海交社保,也不能在上海领到失业金。感觉不够合理。”孟楠向南风窗记者谈到。详细了解上海当地的政策后,两人认为申领条件过于复杂,只得暂时放弃。
这背后暴露出的问题,是各地对在参保地还是户籍地登记失业的说法不一。上海正是其中的典型。在上海当地的规定中,外地户籍失业人员必须在户籍所在地登记失业和申领失业保险金。
“失业保险关系和失业保险基金‘随迁,对于流动性强、疫情过后想重返参保地就业的人来说,这种迁移既费时又费力。”对于这一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张盈华这样认为。
困难不仅限于此。被第二家公司辞退后,广东中山24岁的蒙桂玲遇到了申领失业保险的“双重困难”。这让她意识到,只是知道失业保险的存在并不够,还要保障自己能有足够的申领条件。
第一份工作,她在连续缴纳11个月“五险一金”后离职,到新公司任职后,对方却并未为她缴纳社保。失业前,她的参保缴费记录停止在11个月的记录当中,而这距离《失业保险条例》所规定的“参保缴费满1年”,仅仅相差一个月。
蒙桂玲向南风窗记者介绍到,她在当地小微企业工作的朋友里,被公司以各种理由拒绝缴纳社保的人,“几乎比比皆是”。而即便满期满额缴纳社保,对于她所认识的失业青年而言,公司所设置的另一道障碍几乎无法逾越。
从被通知辞退,到签下主动离职证明,人事部门只给了蒙桂玲二十分钟。“整个过程,没能醒过神来。”在HR的“步步紧逼”下,她甚至没能明白主动离职证明意味着什么。
一旦签下主动离职证明,失业者就完全丧失了申领失业保险的条件。而这,也让企业规避了规模裁员的制约,同时规避掉支付经济补偿金。
到当地人社部门咨询后,她才明白,“非因本人原因中断就业”是领取的必要条件。一旦签下主动离职证明,失业者就完全丧失了申领失业保险的条件。而这,也让企业规避了规模裁员的制约,同时规避掉支付经济补偿金。
“被解雇,一定要有主动权,一定要让公司出具辞退通知,并且盖下公章。”后知后觉,蒙桂玲一边拼命海投简历,一边如此提醒身边还幸运在职的朋友。
亟需改革
5月22日的《政府工作报告》让汪辉感到振奋不少。李克强总理在报告中提到,要扩大失业保险保障范围,将参保不足1年的农民工等失业人员都纳入常住地保障。
汪辉觉得,即便父亲此前没有参保,但对于像父亲一样的农民工而言,这无疑是利好政策,“以后要提醒父亲注意参保和失业保险这个问题”。
数据显示,2月末,外出农民工1.2亿多人,比去年年末减少了5000多万人。这表示,5000多万农民工返乡后未再外出。
失业保险制度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失业保险待遇标准“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在张盈华看来,这与大多数国家的做法不同。
她解释称,今年一季度发放失业保险金93亿元、一次性生活补助4.1亿元,算下来,人均领取失业保险金每月1300元,不到私营单位平均工资的三分之一,人均领取一次性生活补助6100元,不到私营单位雇员全年工资的十分之一。
“申领的‘三个资格条件和‘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严苛规定没有彻底改变,结果发生了失业保障偏移的问题。”张盈华这样表示。
郑秉文在提案中同样呼吁失业保险制度改革。他谈到,应打破常规,让所有失业人员都有失业金。更为急迫的是,还应尽快修订《失业保险条例》,改革失业保险制度,应放宽失业农民工领取失业保险金的限制。
“钱发出到位了,也是一种刺激,会吸引更多的人愿意缴纳失业保险,农民工等高失业风险群体的参保意愿也会增强。”在对改革失业保险基金相关制度的期待中,张盈华如此解释。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