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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空间与人:矛盾冲突中的文本建构与理念传达
——《奋不顾身的爱情》观感

2020-06-12

新世纪剧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异托邦淑珍小剧场

《奋不顾身的爱情》(又名《那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以下简称《奋爱》)是由黄彦卓执导的繁星戏剧村经典剧目之一,该小剧场戏剧自问世便广受好评,被观众誉为“四人三生两世情,一出喜剧泪如雨”。该剧魅力从何而来,缘何吸粉无数、拥趸者众多?本文将回归剧作本身,探究这一爱情童话在时间、空间、人物三维视角下的矛盾建构及思想、理念的传达。

话剧《奋不顾身的爱情》剧照

《奋爱》创作灵感来源于安迪·安德鲁斯的名言,“人生一定要有两次冲动:一次是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次是奋不顾身的爱情”。该小剧场戏剧以四位青年——周爱国、静怡、徐淑珍、王文学的爱恨纠葛为故事内容,以男主周爱国的穿越经历为主线,在时间、空间的错乱变幻中展现不同时代背景下青年男女爱情观和思想信仰转变的历程,是纯洁无瑕的理想式爱恋对物欲喧嚣下感情功利主义的拨正回击,是新锐导演黄彦卓对现代男女精神——物质感情困境的响亮回答,直迎“快餐式爱情”带来的焦虑与自我怀疑。话剧《奋爱》的艺术魅力在错综复杂的时间、空间与人的矛盾交织中散发,于不同思想观念、信仰立场的激烈碰撞中升华,在“穿越”的形式狂欢背后,分属两派的理念内核相互对立,却不得不屈从于统一的戏剧文本之下,交融成联系的整体系统。现以写实与超现实的交锋、乌托邦和异托邦的对碰以及书写过程中的集体无意识表现为切入点,剖析《奋爱》剧作在种种矛盾冲突中的文本建构与深蕴其中的思想内核。

一、写实与超现实的交锋

时间、空间与人的戏剧性错位带来一系列奇妙的化学反应,其中之一即写实与超现实的交锋冲突,它体现于两方面:首先表现在小剧场戏剧诞生之初的独特属性与后续发展大势间的对立。作为西方艺术的舶来品,小戏场戏剧自引入初始就具有鲜明的先锋探索性质及形式先导性,即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下的戏剧实验化走向,学界甚至出现了“实验戏剧一般都是小剧场戏剧”的声音。但事实上,“探索与实验无疑是小剧场戏剧的重要特点和功能,但它并不是这种艺术的本质”[1],随着改革开放和商品经济的深入发展,激烈的思想解放大潮与精神转变需求趋于缓和,继1993年小剧场戏剧探讨热潮后的世纪元年,“小剧场戏剧展演暨学术研讨会”对该艺术形式进行更深刻的剖析探讨,对小剧场戏剧提出商业驱动下的多元化发展格局的新视野、新期待,小剧场戏剧也迎来了新的发展阶段,更彰显本土特色——即商业化模式下以新技术、新内容、新人物引发观者新思考。这无疑是与其诞生之初排斥世俗大众、脱离商业媚俗,追求艺术纯粹之初心互斥悖离。而繁星戏剧村作为国内首家民营小剧场集群,无疑是选择贴合观者趣味、紧跟时下潮流热点话题,以卖座与大爆作为经营成败之衡量指标,寻求大众市场,追逐商业利益。因此其代表作《奋爱》在浓重商业化氛围中诞生成形,以时空穿越、民国纯爱故事为噱头卖点也不足为奇。先锋探索、实验性浓重的小剧场戏剧诞生初心与对纯粹艺术的追求,同时下热门题材“穿越”的商业大众化选择构成了该戏剧的原生矛盾。

其次是“最写实的话剧”与超现实的内容表现构成一组矛盾冲突。话剧天生写实,该艺术形式要求其核心——戏剧冲突集中凸出,反映社会现实,所谓“在荒诞开始的地方,正是现实的真实境况”[2]。在这一层面上《奋爱》无疑是具有批判现实意义的,即以爱情这一文学永恒母题作为书写对象,对当下畸形、商业化的快餐式爱情观发难,呼唤真正的精神纯洁之爱。但其内容表现、人物塑造和题材选择却以非严肃、非精英的面貌出现,“时空穿越”的荒诞、非常规形式对严肃主题进行意义消解,夹杂其中的俗梗、烂俗桥段也揭下话剧作为精英文化的神秘面纱。这种对权威与意义的消解无疑是具有后现代色彩的。

在少数人吹捧沉迷与大众消费狂欢的两相抉择中,《奋爱》无疑选择了后者。它摒弃了冗杂繁复的意义、形式,放弃了先锋探索的大胆开拓,舍弃掉精英知识分子的高山流水和阳春白雪,代替以琐碎荒诞的卖点包袱,贴近通俗大众的商业化倾向迎合庸俗的大多数。《奋爱》对现实男女快餐式爱情一地鸡毛的写照、将矛盾冲突进行视觉化、外在化处理,使得意义浮于表面,荒诞贯穿始终:如在追爱途中,安排主角周爱国穿越回到民国、甚至违背自然规律以钟声重回现代;让三颗并排的大树拥有独白,互相吐槽抖包袱,制造笑料娱乐大众;甚至死去的静怡跨越时空与主角周爱国的手语沟通……催泪的观剧效果背后,是经不起推敲的内容逻辑和浅白单薄的情节。话剧诞生伊始所要求的现实主义内容表现与《奋爱》通俗、奇幻的情节构成本源性矛盾。

二、异托邦与恶托邦的碰撞

话剧《奋不顾身的爱情》剧照

时空与人的紧密结合,也带来了异托邦与恶托邦的激烈碰撞。“异托邦”一词来源于米歇尔·福柯的《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指“有社会实践性的人我交互可能的想象性社会”[3]。与乌托邦的含义不同,如果说乌托邦是一个没有真实场所的理想空间乃至“桃花源”,那么异托邦是可能有客观存在的场所。福柯指出,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通常预设为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可以创造一个虚构空间对现实空间进行补偿和调节,暴露出真实空间中更为虚幻的一面,并以镜子为例论述。

《奋爱》中存在两个时空,一为民国时代,二为现实生活。笔者认为剧中展现的民国时空虽具有乌托邦的性质,即理想化、纯粹精神化,但仍属异托邦范畴,理由如下:(一)与完全虚构的乌托邦时空不同,民国时期是历史上真实存在、发生过的时空,是客观的表现对象和书写载体,不具备虚幻性,空想性。(二)剧中的民国时空被赋予既开放又封闭的属性。男主人公周爱国以身穿越,又重返现代;拟人化树木跨越两个时空的留存与前后呼应即是证明。(三)剧中民国时期的设定虽具有社会性和历史真实性,但仍充满创作者主观想象意味,即该时空兼具主客观特性,在虚幻与真实的模糊界限中拓展书写的无限可能。因此,虽具有理想式的主观浪漫想象和“一厢情愿”的偏向认知,但剧中的民国时期仍属于异托邦。

而另一个时空即剧中展现的21世纪当下,则具有“恶托邦”的性质,是与“乌托邦”相对照的“恶托邦”。如果说民国时期是美好理想的集合,那么剧中的现下时空则充满了讽刺意味:人与人的关系被物质异化,对爱情的追求变成了金钱游戏中的笑料,情怀、远方和诗被当众鞭挞嘲讽,动物性行为被炫耀宣扬。如此,另一个时空变成了反乌托邦即恶托邦。它与民国时期异托邦的美好相互映衬,在对照中反映当下畸形爱情观,并进行批判反思。在一美一丑的异托邦与恶托邦间的抑扬褒贬中,理想式爱情与现实泥沼中挣扎的功利爱情相互对照,完成了矛盾冲突中的主题传达。

三、主题理念的“无意识”传达

时间、空间与人的深度交融,丰富了戏剧的主题表现,在流于表面的意义之外,更有内蕴其中的“无意识”传达。“无意识”一词最先由弗洛伊德《关于精神分析中的无意识》提出,指个体心理结构的深层领域,即未被主体意识到的、充满本能和欲望的心理活动。话剧《奋爱》中的意识层主题表现较为明显集中,从始至末一直在书写赞颂纯粹、不受世俗沾染的爱情观,自觉主动地对畸形婚恋观进行纠正,这体现了创作者最显现的意识层理念。但在浅显的表象和表达之下,是深裹于形式中的“无意识”呈现,这部分潜藏的内容显然更具研究价值和思考意义,也使得话剧之思想理念在清晰明了的主干题旨外有更丰富、深层的蕴藉内核。

首先是《奋爱》书写中的“集体无意识”表现。“集体无意识”是荣格在弗洛伊德“白日梦”和“潜意识”等概念基础上所提出的,指人类早期的共同经验对个体思维方式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创作者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不仅受“我”主观的思维方式、情感态度影响,也受这种集体文化性格、心理原型所左右。

最具代表性的是剧中所穿插的、若隐若现的因果论。因果论指先前发生的事件会导致后来的一系列影响和结果,起源于佛教“缘起论”,并发展为轮回说的理论基础。该论说对国人思维方式的形成有极大影响,而因缘果报在《奋爱》中有着突出的体现。首先是男主人公周爱国的身份及穿越原因——他是徐淑珍、周朴原的孙子,在穿上爷爷的旧装后意外穿越,这是起源的因,而穿回民国与静怡相识相恋,与徐淑珍积累同窗之谊,甚至见证了王文学的死亡……无一不是穿越之“果”。但反过来言说,这一果又成了周爱国穿越之“因”,如男主人公周爱国对徐淑珍的宣告,“你放心吧,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你还会去美国,在那儿,你会遇到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徐淑珍,你听到了吗,你们还会有一个孙子,他叫周爱国,他非常非常的爱你”,二者因缘种种难以厘清,互相联系牵扯。又如周爱国与徐淑珍反复出现的“站好喽”“手贴裤线”,周爱国从奶奶徐淑珍那里学来这句口头禅,却在民国时期以此喝住青年徐淑珍,使徐淑珍受其影响习得这句表达。如此一来,究竟是何者先何者后?恐怕是陷入了死胡同,难以介清。创作者在设置以上桥段时显然受到了因果论的潜在影响,使话剧整体更增添神秘玄妙色彩。

话剧《奋不顾身的爱情》剧照

其次是“白日梦”与“退行”体现的心理补偿和现实逃避。“白日梦”与“退行”均由弗洛伊德最先提出。在《创作家和白日梦》以及《诗人和幻想》这两篇文章中,弗洛伊德明确地把作品和梦看成是类似的东西。即文学作品具有与梦境相似的功能——补偿功能,来满足本能的原发性欲望。《奋爱》中以虚构的穿越空间——理想式的民国作为创作者主观想象的寄托,以此来寻觅现实近乎枯萎的纯爱之花,这无疑是文学创作白日梦功能的直观体现。

“退行”是指人在面对现实无可奈何之时,渴望退回过往,免遭现实世界伤害的心理[4]。《奋爱》中男主人公周爱国蔑视爱情,大声宣告,“优秀而强大的基因才是俘获异性的真正要领,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雌性动物往往会选择外表俊朗且具有地位的雄性动物为他们繁衍后代,这是物竞天择自然规律,这是潜意识里对优秀基因的认可。综上所述,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爱情。”显然是对21世纪金钱影响下畸形爱情观的真实写照,创作者借角色之口表达出对现实的失望、不信任,而“纯爱”在这种崇尚“觅得金龟婿”“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婚嫁改变命运”等普遍氛围中难以突围,潜意识里逼迫创作者另觅他路——即安排角色回到过去,回到尚未受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消费主义冲垮的民国时代追寻“诚挚之爱”。“穿越”本身体现出时人逃避现实、反抗现实、寄托于过往的思想倾向。正如《隋朝来客》的导演庄宇新分析说:“穿越题材成为影视剧的大热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下部分人的一种心理趋势——逃避现实”[5]。

爱是美德的种子,人类的情感在爱中生发、滋长,人类的品格在爱里健全、完善。小剧场戏剧《奋爱》在时间、空间与人的奇妙错位中,在对纯爱的探索追求中,在写实与超现实、异托邦与恶托邦的碰撞交锋中,完成了表层形式与深层内核的书写、塑造。而在纠正时下择偶观、婚恋观,追求“纯洁之爱”和“诚挚之爱”的主线外,更有丰富蕴藉的“无意识”理念在呈现、传达,如若隐若现的“因果论”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展开;“白日梦”与“退行”现象显露出时人逃避现实、寄托于过往的集体心理等等。话剧本身的现实主义倾向和讽喻意义、穿越的奇幻题材、创作者的“无意识”思想呈现,均构成了小剧场戏剧《奋爱》无限生发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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