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望来信:浮稻、占人、竹飞毯
2020-06-11朱英豪
朱英豪
01 Ek Wat废墟
“让我惊喜的是,一个星期前,一位来自呵叻、受人尊敬的中国人给我带来你4月8日寄出的信,让我知晓你健康平安。自从你发出这封信,已有8个月之久。你现在也许在湄公河的源头?多希望能再次相见啊!当你再次回到这里,会发现已经焕然一新。一个小巧漂亮的教堂已经取代了之前的老教堂……吴哥省和马德望省的几位官员受国王委托,正在肢解几具八米多高的佛像,要运往曼谷。”
在1862年1月4日寄给亨利·穆赫的一封信里,驻扎在暹罗国马德望的法国传教士西尔维斯特表达了对这位自然学家同胞的挂念之情。但他万万没想到,早在此前一个多月,穆赫先生就已经在朗布拉邦的密林里,被疟疾夺取了生命。
穆赫的日记被忠实的老挝向导保留下来,最后被带回国内并集结出版。在这本当时轰动世界的日记里,他提到了一处被丛林掩埋的佛教建筑群——吴哥窟。这是穆赫后来被世界知晓的原因——因为他的去世,当时的法国政府把他宣传成最早发现这个伟大建筑的西方英雄。事实上,穆赫在日记里就承认,更早发现吴哥窟的法国人,是另一位也驻扎在马德里的传教士——布耶勒沃先生。而他们显然都受到了一本当时被翻译成法文,由元朝中国人写的柬埔寨游记《真腊风土记》的影响。
02加盖的大佛
03露营中的穆赫。这幅画是画家E Bocourt根据他寄出的最后一幅水彩画描绘而成。
04杀人场附近的塑像
大佛、杀人场和米纸
2020年2月的一天,我关掉马德望酒店的房间里不知哪个卫星频道正在播放的港产柔光武侠片,下楼和三轮车司机达拉会合。他要带我去参观一个穆赫在日记里提到过的印度寺庙废墟,以及附近的一个杀人场。
行车时一路扑面而来的稻田,让我们领教了马德望是柬埔寨最大的稻米生产基地。这座建于11世纪的城市,确切说是在法国殖民时期繁荣起来的。在这里你能看到保留最完整的法式建筑,而类似“一战”后发源于法国的装饰艺术风格,是一大批法国建筑师在印度支那屡试不爽的建筑形式。这里的中央市场比金边的还要早,都是当年印度支那研究和建筑协会的大手笔。
01展示红色高棉大屠杀的壁画
02等待烘干的米纸
03 Samrong Knong寺廟
正如我们可以拿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印证古代高棉王国的皇城,150年前穆赫写下的Ek War寺庙见闻,已经足以佐证过去发生的一切。“巍峨的塔”“十分迷人的廊道”早就不知去向,“保留得还算完好”的寺庙已经变成梦魇般的废墟。这座基本上和马德望历史一样悠久的印度教佛寺在过去一百多年中几乎被盗贼掏空,只留下一些柱础堆积如山。倒是遗址入口处新修的28米高大佛和一座全新的佛寺,成了信徒们节日和朝圣的新去处,而我甚至一度把那座看起来颇显沧桑的大佛,看成了真正的古迹。
离此地不远的Somrong Knong寺庙,却莫名其妙地保留下来。这个不知名的寺庙,其山形墙上的木雕以及门窗石膏配色,让人有如获至宝之感,这种感觉,很像某一次我从北京农展馆地铁站钻出来,发现夕阳下翠绿的琉璃瓦,那是我这辈子看到过最高贵的绿。这里在1979年曾被红色高棉用作监狱,有上万人在这里被处死。面对和在中国发生的类似惨痛事件,柬埔寨人选择在全国各地建立纪念馆以警示后人。看了太多的杀人场和骷髅,容易产生视觉联想。偶尔在路上看到有人把头盔挂在高处,都不禁打个寒颤。
我们顺道去探访一家纯手工的米纸加工作坊,顺便解决午饭。米纸是春卷的面基,形状薄如纸,但是很筋道,能裹住一大堆虾肉、胡萝卜丝、碎莴笋和花生,蘸海鲜酱吃。
1950年,英国作家诺曼·莱维斯曾经站在南圻(交趾支那)和柬埔寨的界河处瞭望,观察国境两边的作物、风土和居民之不同,感叹越南大片的水稻、森林、豹纹蝶,在柬埔寨境内都忽然间散退了。大作家的这句评语似乎以偏概全了,他没提到当时西部的原始密林和北部滋润的洞里萨湖区。去年雨季,我曾经在建筑师Bensley在热带雨林保护区附近修建的Sinta Mani Wild酒店短暂逗留,在一场典型的热带暴雨后,我和向导发现有无数的豹纹蝶在雨林里扑闪。
但曾经在水中坚强生长的野生浮稻的确要绝迹了。在改编自杜拉斯小说的同名电影《阻挡太平洋的堤坝》里,于佩尔小姐穿梭在一人多高、被海浪肆虐后的浮稻田里,为农庄的前景一筹莫展。“水高至一丈,而稻亦与之俱高”,周达观最早记录了这种神奇的作物。现如今,这种同样在马德望洞里萨湖区辉煌过至少800年的传统浮稻,已经被需要施肥、生长更迅速的水稻品种替代。人们不仅要用米来制作米纸,填饱肚子,还要将它出口到越南甚至中国。我后来得知,甚至那些暹粒、金边街头贩卖的堆成堆的烤蟋蟀,也来自这片广袤的稻海。
占人与华人
发现我对街上的清真寺感兴趣,信仰天主教的达拉提议带我去南部的一个占人渔村转悠。所谓占人,其实就是古代占婆(也叫占城)王国的遗民。它占据着今天越南的大部分领土,和古代中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前后存续了1700多年。周达观奉旨从温州港放洋去真腊做统战工作,第一站就是占城,那时忽必烈刚把它列为行中书省。现如今,占人流散在柬埔寨和越南南部,信仰各有不同,前者大多改信穆斯林,以渔业为主,后者依然是印度教徒。
村子是沿着Sangker河堤搭建起来的,河的对岸种着庄稼。正值黄昏,人们都出来纳凉。一个孩子刚从杂货店里买了一支冰淇淋,正沿着陡峭的、嵌在河堤泥土里的木梯子往自家船屋走去;戴着头巾的女人把一只不听话的羊赶回围栏,然后从一个好看的公共水缸里舀水;一群男的在一片略微宽敞的平地上踢毽子,年长的几位都留着胡子。
04黄昏下的占人渔村
“我们的生活已经不错了,有些住在金边附近的占人,他们因为迅速发展的房地产和酒店,被迫搬离世代居住的船屋。”一个阿訇模样的老人告诉我们。
01返程
02竹火车在装配中
在此地流寓(周达观语)的华人,是更加庞大的社群。他们操持着当地很多产业,小到香料、水果、化妆品,大到房地产。马德望大街上开出来的大饭馆,大多数由华人把持。一份档案显示,1880年左右,一个中国商人从政府手里买下了酿酒的专卖权,酿造棕榈糖和米做的米酒。这种酒一般都是供给下等人喝,有钱人家喝的是法国进口的酒。
正值华人新年,外地来的舞狮队沿街表演,讨要利是钱。慢慢我们发现一个秘密,只要是舞狮队停留时间较长的饭馆,做出来的饭菜味道都不错。送走舞狮队,兴隆饭店的主人李先生给我展示了_一对精致的老旧柚木骑士雕像,那是他们家族早年在法国总督撤离柬埔寨时,从市面上高价购得的。饭店的墙上还挂着几块沉香样品,并用中文标明。这里离沉香之城菩萨不远,自古是华人在海外争相订购沉香的原始产地。
竹火车
马德望最出名的旅游项目,是竹火车。所谓的竹火车,并不是在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绿皮车里,全车厢都是竹子做的桌椅。它不过是两根看起来象巨型哑铃的轮轴,上面放一张网格粗大的长方形竹席。而在五分钟之前,这些竹席就摆在铁道边上,如果没有边上的把手,你肯定以为是农民刚收完地瓜干的席子。“座位”的正前方中央被挖了一个大洞,等席子和轮轴在铁轨上摞稳妥了,一个瘦瘦的纹身大哥把一台绿色的发动机塞进那个洞里。没有任何螺丝固定,车轱辘、车厢和发动机突然间被组合在了一起。只有女人们拿来的垫子,那是人工减震器,不仅是物理上让你坐着舒服,也在你目睹了如此简陋的车况而突如其来涌上心头的紧张、害怕与不安感受里注入一丝温暖。“Its safe!”似乎看出了一些人的心思,收钱的女人安慰道。
不断有客人赶来,本来担心自己会是最后的乘客,发车时发现身边已经坐满了人。一对来自伦敦的夫妇在我身边坐下,而一群衣着光鲜来过春假的金边华人由于人数过多,组织者决定给他们单独再开一辆末班车。
没有车险、没有列车员、不对号入座,当一瓶大瓶装可乐般的汽油被咕咚咕咚倒进油嘴之后,一场价值5美元、时速30公里、往返距离8公里的夕阳狂野之旅就开始了。法属印度支那时期留下的铁轨虽然不再平坦,但依然坚固有力。和滚轴摩擦发出的电光火石在距离脚底四五厘米的地方绽开,有人发出了属于过山车的惊叫,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为时已晚。“竹飞毯”穿过稻田、水渠上的小型桥墩、巨大的三角梅树,以及一片正在烧荒的小树林,飞驰在平缓的原野上。
竹火车出现在红色高棉刚刚垮台的1980年代,那时候全柬人民正在经历重建家园的浪潮,由于缺乏有效的交通工具,这种本来用作铁路工人运送维修物资的简易工具,突然间闯入了柬埔寨人的日常生活。在最高峰的年代,整個国家一共有上千辆竹火车行驶在600公里长的铁路线上。
单轨运行,又没有信号灯,如何处理会车成为通行村民的一个实际问题。但我发现我们的车经过了好几辆被抛弃在路边的竹火车,一直行进到这条浏览路线的尽头——一个没有站牌却有几家商铺的小村子。我问司机,为什么别的人会给我们让车,他说因为我们的人多啊。原来,会车时谁让谁所依据的交通法规,是谁的车更重。但听说还有另一种规则,就是正在出发的车会让返程的车,听得人一头雾水。但无论如何,村民的自治是有效的,我们一路没发现任何纠纷。
“明天去不去蝙蝠洞?那里有成千上万只蝙蝠在天上飞,很壮观的。”已经自觉戴上口罩的达拉很认真地问我。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穆赫最后带回国的众多动植物标本里有没有蝙蝠,但在他的“文字标本”里,我找到了一段他在黑夜里的描述:“渐渐地,我大概能听出来什么是蝙蝠煽动翅膀时发出的声音。它们被我绑在树杈上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吸引。我就睡在那棵树下,身下铺着我带来的那张虎皮。在更长的时间段里,树林里还能听到豹子呼唤同伴的啸叫,然后能马上听到发自树梢上黑猩猩的咆哮声。显然,对方搅了它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