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的初夏午后
2020-06-11富大人
富大人
下过几场雨后,外面变得清秀起来,树都显得绿了不少。宅在屋里太久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当个蜗居动物的人,此刻也有点蠢蠢欲动。
严老师今年的书画班停摆了快4个月,她原本也随意,不是着急的人,场地也没有费多少钱,很多年前盘下的。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就是自己临摹,然后到11点开始做一个快手菜的午餐,跟孩子一起睡个午觉,女儿停课几个月,懂事自律,有时也跟着一起画几笔,她也会指点几句,但并没有格外倾斜很多力气。有时越强调,越适得其反。最近女儿复课后,家里就更清静了。
中午起来,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生活平静是一件不仅可以接受而且值得依赖的事情。
这时张禾的电话来了。她的大学同学,一个精力旺盛的飞行侠。她说这周五下午就到,周末一起吃饭,还可以喊几个同学,比如某某和某某某,其他不用喊。地点你有新的地方也可以,上次去的×××也行,有孩子的带上也方便,那里场地够。
反正她风格就是这种路数。没有废话,都是要点。短平快。严老师心领神会,老友驾到,是午后餐桌上忽然出现的冰镇甜点一样的东西。
大家先前忙碌多年,终于在这个节点迎来了一点喘息。有孩子的上小学了,没有孩子的以后也不打算生养了,终于有时间走到一块了。
按着张禾的示意,地点选在了一家新式中餐厅,那里的包厢带隔间,里头还有一个小房间,小孩可以在里头玩自己的,也有电视可看。
最先到的自然是严老师。她选了一件珍珠缎米白色缀玉色扣的七分袖上衣,底下配了一条黑色九分小阔腿裤。这种新中式已经成了开绘画书法培训课的老师们以及所有讲茶经和禅意生活方式的骗子们的工作服,但她还是穿出了门。别人哪能跟自己一样,有的人穿全套的三宅一生褶皱袍子,本质上还是妄图掩盖腰身的大妈,而富贵大妈和拿葱大妈都是大妈。只有少部分可以穿出艺术感,她就是那股“少量”,在穿衣审美这方面,随和的表皮下是孤傲的冰山。
女儿的装束也是她的意志。她梳的是看起来发量更多更蓬松慵懒的蜈蚣辫,这比简单的三股辫要时髦几个档次,一条简单的黄色小花无袖背心裙和一顶藤编的草帽不管是颜色还是气质上都可以呼应,出现在画册上的初夏的少女也无非这样。
她自得于自己的这种塑造力。既不是矫揉造作的上层社会公主,又不是简陋的穿卡通T恤配卡通打底裤的底层小学生——她尤其厌恶那些印满字母的裤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穿上带大写字母的裤子,她都替人遗憾。这一身不可能变好看了。
所以当她的第二个同学带着孩子走进包厢时,她不可避免地在内心打了一串叉。小孩子穿得丑,是大人的责任,但是这都是不能轻易点评泄漏的,有人讲了也没用,一辈子都是随便对付,有人会振振有词,坚持小孩子这样才是自然的、天然去雕饰的,有人会不以为然,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总的来说,所有人都会生气: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不要捅这种不必要的篓子。活到这个年纪,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她们虽在同一个城市,但是见面的次数一年也就两三次吧。因为这位同学虽然非常稳重、热心、靠谱,但性格有点难以形容,她大概有一种枯燥的气质,听她讲话,不能超过三十秒,后面就很容易走神。不管是家長里短还是小孩教育,她都可以参与进来,但是娓娓道来的同时让你很是茫然。你越想仔细倾听,越不知所措。见了鬼了。
跟10年前相比,“朋友们”至少少了1/3。大家似乎都在默默蛰居,连发拜年短信的人都没有几个了。
张禾就不一样,她是天生的话题人物,讲什么都栩栩如生。她是第三个到的人。给每个人都带了一份小礼物,孩子们还有单独的,有时你都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注定胜出同侪,这么忙碌却还能这么周到。唯一的遗憾是她没有孩子,这辈子可能不会有了。原因讲起来有些复杂,好在她是抗击打能力很强的人,这也没什么,以她的综合魅力,就算人到暮年,还是会有很多人围着她转悠的。普通人家的子女忙于生计,聚少离多是常态,算起来,也没有差到哪。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小炅,她是里头唯一的单身人士,但也走在相亲路上好几年了。钱挣了不少,房子也有两套,这些都宛若空气,家里人不care这些,婚姻是必需品,要是流露出不想“进取”的意思,他们就开始卖惨,唉声叹气。这次新冠疫情,对她的家人来说相当于浪费了一个上半年,所以下半年就需要加速了。
局外人对这种“执着”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太合适。难以跳出经验值,原本就是人之常情。
作为已婚人士,在一旁跟着催婚显得太不识趣,顺着吐槽也有点怪。说婚姻可有可无,有诸多槽点,同在围城内的人如此切磋,同仇敌忾,就比较自然,但如果说给还在寻觅当中的单身狗,人家就很难领情。这么不合适,没见你离一个?
所以不闻不问,完全不提起这一茬大概是绝大多数理智的、没有闲心关心别人的现代人的最常见做法。
严老师前几年认真替朋友打听过,也拜托过人,但都没有结果,最近两年也只能装死。自己的朋友圈完全没有拓展,反倒在缩减。
跟10年前相比,“朋友”至少少了1/3。不再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似乎都在默默蛰居,连发拜年短信的人都没有几个了。有时候,会偶然冒出一个添加好友的申请,看着也不是十分眼熟,严老师都是先放一放。因为立即添加,意味着马上要开展一轮对话,等一等再说吧,有时就过了添加期,过了就过了吧。
不单是她,在座的其他人也没有合适的“货源”,张禾算见多识广的了,但在此事上,也是爱莫能助。生意场上见到的人,各个混迹社会多年,彼此都很自负,不太容易发自肺腑地瞧得上人。此外,她们青黄不接的年龄层也是一个问题,身边的人都普遍成家,其他人要么年纪太嫩,要么太老,总是差口气。
好在小炅颇有韧性,在这个问题上,展示了灵活的身姿。她既不排斥见网友,也没有急火攻心,养老的钱在攒,攒得还挺多,消费欲望也不高。实在不行,按张禾说的那样,到时就抱团养老吧。
说到这,大家都似乎有话要说,“还是来我们南方吧,天气暖和,生活也便利。”“可是南方的冬天还是很难熬的。”“咱己装暖气片呀。”“至少要住在一个小区里,到时房价是多少,还限购吗?看样子还得是买新房,才能选号选到一起呀。”“住楼上楼下最好了,对门也行。”“那天我看一个采访王伟忠的家里装修的视频,就是台湾那个金牌制作人,他们两口子的房间,把书房、更衣室都合并在一个大空间,这样摔倒了,喊家人也容易听见,厕所门改成对开的,因为以后轮椅好进去。我还是挺受震动的。”“人家想得太细了。”“哎,到时你要不要帮女儿带孩子呢?”“我……应该不用吧。”“那不行,你要是去带孩子,至少要带12年。带到小学毕业,她们要是生二胎,你就相当于一个无期徒刑。”“那我争取特赦。”
大家笑起来,有几分悲欣交集的感觉。欣的是,晚景这样说来,还是颇有几分遥远的超现实的事。悲的是,想不到就在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初夏午后,一晃走到了被养老话题牵动人心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