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悖谬
2020-06-11马卫星
马卫星
摘要:《鼻子》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故事俏皮幽默,语言精深洗练,揭示出人性中的永恒矛盾,即个人主体意识和社会认同的深刻矛盾。作者通过主人公的长鼻子回归使矛盾双方得以调解,展示出黑格尔意义的悲剧结局。同时,在看似滑稽结局的背后暗藏着深刻的现代文化悲剧意蕴,充满着作者对现代人生存悖谬的思索。本文运用现代悲剧的冲突理论对作品进行分析,以期阐释其蕴含的深刻性和现代性。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鼻子;悲剧;现代性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作为“新思潮派”小说的代表作家,其短篇小说独步日本文坛。他短短35年的生命,却写了148篇小说,为日本留下了大量宝贵的文学遗产。芥川在国内外拥有众多读者,其文学价值至今仍被学者研究探讨。因芥川天赋极高、文笔犀利,故在日本有“鬼才”之称。他的作品和评论影响了后来一大批作家。日本著名的“芥川奖”,即是为纪念这一文坛巨擘而生,奖励着一代代日本文坛后起之秀。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名篇《鼻子》发表于1916年《新思潮》上,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巨大轰动。芥川运用日本式细腻而丰富的心理描写,成功塑造了孤独、不安的内供形象和利己主义的旁观者形象。作品突出表现了新思潮派作家力求表现人性中的永恒矛盾这一创作思路,有着深刻现实意义和普遍的世界意义。
芥川龙之介是夏目漱石眼中杰出的天才,是鲁迅眼中时代不安的表现者,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他与时代不相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却隐藏着身处社会转型期的日本一次次的思想挣扎。
但是历来小说的研究者都习惯于从旁观者自私的批判,人性恶的揭露角度来评价《鼻子》,这就忽视了小说所蕴含的现代悲剧因素和现代人的自我主体意识。其实这部小说包含深刻的文化悲剧意蕴,散发浓厚的现代悲剧意识。特别是在人性问题上,作者没有将其简单归纳为人性恶与善,而是将人性放在各种复杂的境遇中来考察,不仅写出了人的历史性,而且能够还原到本能意识的原点来考察。
本文试图从悲剧心理层面对小说的文本作文化阐释,以期揭示出芥川对现代人挖掘上的深层含义,达到对芥川龙之介悲剧的精神根源的进一步认识。
一、黑格尔意义的悲剧结局
《鼻子》取材于日本古典文学《今昔物语集》,带有强烈的寓言漫画的特质。整部作品围绕主人公禅智内供高僧的怪鼻子展开,展示高僧心理波动的同时,也展示出芥川對时代强烈变动的不安之感。禅智内供生下来就异于常人,生有长长的怪鼻子,不仅生活不便,而且屡遭鄙视,令其自尊心一次次的受挫。内供内心非常纠结,想尽一切手段要摆脱掉这臃肿的长鼻子。他日夜冥想,尝试各种各样的办法,努力喝爪子汤、往鼻头上涂老鼠尿、又忍着剧痛用沸水烫、忍着巨痒用力踩。终于,他的鼻子慢慢缩短了。他高兴极了。但是,他并未得到他想要的尊重,反而陷入更大的嘲讽。他痛苦,他后悔,他无助。直到鼻子重新变回先前的状态,他才如释重负,释然又心安起来。
小说的情节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可以看出,芥川的确在揭示世界的荒诞上,在他人即地狱的表现上,在面对他者时个体的存在方式上有着自己的考量。但是,当我们细细品读那表面上皆大欢喜的戏剧结局,我们却不禁品读出一种希腊悲剧的意味。
黑格尔的悲剧性“和解”说是指对立双方互相妥协和退让,他超越了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只会引起哀怜和恐惧的“净化说”,而指出在单纯的恐惧和悲剧的同情之上还有调解的感觉,并且认为悲剧情感源于对冲突和解决的认识。(1)《鼻子》中主体意识和社会认同的冲突贯穿悲剧始终,直到高僧自我牺牲、长回长鼻子结尾,两种矛盾的力量才得以平衡。故事的终结唤起了主体审美关照的“和谐”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小说应验了黑格尔所谓“和解”的悲剧结尾。
二、滑稽背后的现代悲剧性
内供面对旁观者的非议、不认同是非常敏感的。于是,他对自己的长鼻子厌恶、腻烦。作为拥有区别于他人“个性”的长鼻子的内供,其内心里是虚弱的、缺乏自信的。哪怕旁人只是“说”和“议论”都很容易伤害他的自尊心,引发他对“鼻子”的困恼。这种自卑心理使他失掉了对鼻子泰然处之的自然和信心,反而成为活在别人议论中的他我。只要周围没人,他就照着镜子,仔细打量,不断摆弄自己的长鼻子。可是,无论如何摆弄,都不合心意。即使他希望找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小心愿都破灭了。内供的自我意识实在太过弱小,以至于成为世人俗见阴影下的傀儡。
“在东方,只能在人的动态关系的地平上重新发现自身。自我不过是在人类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张力关系这一关系本身的一项而已。”(1)内供始终无法消解掉自身的内心波动,他从未超越自我,以至于不能战胜世俗偏见。或者说内供是在异化认同的过程中丧失了自我,弄短了自己的鼻子,而磨损掉自己的个性。但是,这种是我又非我的状态反而让其处于更加被嘲笑的尴尬状态。
恰如芥川自身的悲剧一样,滑稽感的背后是他内心的孤独感面对现代社会时的脆弱写照,是艺术家作为特立独行的个体在社会认同冲突下的败北。内供的牺牲、芥川之死试图解除这一切,调和矛盾双方。作品表现出现代人心中自我主体意识和社会认同之间巨大的张力和永恒的矛盾,从而使作品获得了崇高的悲剧意义。
此外,芥川的《鼻子》不同于古典悲剧的地方在于伦理观念的冲突退于次要位置,而是侧重表现内心的冲突。这种悲剧模式更加重视主体性原则,重视自我意识。在禅智内供的内心,一方面是自我认同的追求,一方面是对别人认同的渴望。当追求自我却赢得不了别人的认同,或者在获得别人认同却不得不牺牲自我的悖论中,禅智内供是纠结的,是不安的。正如名作《雷雨》中的周冲,在冲破世俗的理想与面对世俗的权威中纠结度日。可以说,正是这种尖锐的内心冲突,使《鼻子》具有普遍意义和现代悲剧的色彩。
三、现代人的生存悖谬
芥川所揭示的内供的冲突是现代悲剧的冲突。从内供的牺牲自我意识,我们可以看做现代人精神冲突的两难处境。可以说,尽管这部小说取材于古典,但是却被芥川注入新的生命,而与现代人联系起来。
长鼻子内供生下来就是荒谬的存在。他极力摆脱,勇敢行动。但是在一个同样荒谬的世界中,却又再次跌进新的灾难深渊,标志着更大悲剧的产生。小说的开放性结局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对内供来说,生命是虚无的,他如西绪弗斯一样每次做着徒劳的努力。尽管在冲突与努力中,他获得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这一生存的怪圈连同生存的悖谬或许长期存在。恰如芥川所言“在任何组织下,我们人类的痛苦也是无法挽救的。”(2)
芥川龙之介通过《鼻子》力图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达到了常人视力无法达到的荒谬。他识别了这一真相,并颇具现代意识地为我们描绘出这种痛苦的内宇宙,而昭示出来。女作家残雪说“上帝给予了这个世界太多的自欺的天才,让他们在自欺的前提下去充分幻想,创造生活。”(3)内供是这样自欺的天才,世界还有许多类似的天才。
19世纪60到90年代的明治维新,令日本从封建幕府统治下的传统社会进入急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身处大正时期的芥川龙之介,面对这一社会转型,深思着现代人的存在与虚无。纵观作品《鼻子》,芥川是用艺术的手法,高度凝练又形象地展示着他对现代人生存悖谬的思考。从其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人的追寻与归依,自我与他者,生存困境和悖论等诸多20世纪文学的重大命题。芥川以其带有日本特色的含蓄与细腻为我们呈现出这种人性和生命悲剧性的内涵,并且让读者在虚无中体验永恒。《鼻子》发表时芥川年仅23岁,仅仅17页的短篇却拥有巨大的思想容量、时代洞察和艺术魅力。芥川龙之介不愧是20世纪日本乃至世界伟大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