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光流年》的叙事顺序
2020-06-11罗冬依
罗冬依
摘要:阎连科的《日光流年》采用全文倒叙的叙事顺序,在叙事形式方面为当代长篇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尝试。批评者就其叙事顺序有不同看法,或褒其形式创新,或贬其多此一举。本文拟立足于文本分析,探究其叙事顺序所关涉的特殊叙事效果,肯定《日光流年》形式建构的意义。
关键词:《日光流年》;阎连科;叙事顺序
阎连科发表于1998年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讲述了位于耙耧山脉深处的“三姓村”在四代村长的带领下与短寿魔咒抗争,但始终无法摆脱死亡命运的苦难历程。这部五卷本小说在整体上采用“倒叙”的叙事顺序,一至二卷叙述村长司马蓝带领村民修渠引水,第三卷叙述村长蓝百岁带领村民翻地换土,第四卷叙述村长司马笑笑带领村民广植油菜,第五卷叙述村长杜桑呼吁村民多生多育。贯穿始终的人物包括司马蓝、蓝四十、杜竹翠、蓝三九等,以前两者为核心,全文叙事逆序还原了两人的成长经历。从第一卷开头“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1)到第五卷的结束“司马蓝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宫里,银针落地样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挤送到了这个世界上”,(2)完整地书写了一部由“司马蓝之死”回溯到“司马蓝出生”的乡村传奇人物生命实录。
对于《日光流年》倒叙结构的选择,评论者一般有两种认识的倾向。一种认为它在文体上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创造”,(3)作家对时间、生死的思考能外含于形式之中,与文本思想达到内在的契合;一种则以其倒敘结构为多余,干扰了事件的正常叙述。甚至有几位评论者表示,自己并未按照作者预设的时序把小说读下来:“我在读完了第一卷之后,就没有接着读第二卷,而是从最后一卷倒回来读”,(4)或者“我在读这部长篇时,是从两头向中间读的”(5)。作者自然无法强制读者按照文本的既定叙事顺序进行阅读,读者自发的阅读顺序选择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日光流年》倒叙结构的多元性。
有一种倾向认为,形式不是捕鱼的网,而是鱼本身。事实上,小说以不同叙事顺序被讲述往往会产生不同的审美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形式上,《日光流年》虽然采用倒叙结构,却没有明确的第一叙事时间。如把“司马蓝之死”这个事件作为标准的第一叙事时间,则只有第一卷的少部分内容是在第一叙事时间内进行(包括村民准备为修渠事故中的逝者挖墓、灵隐渠通水、司马虎上吊自杀等事件),其余卷本内容都位于第二叙事时间内,从司马蓝生前最后的修渠工程一直回溯到司马蓝幼时的游戏仪式,形成一个完整的长篇幅外倒叙。如将小说的五卷各作考察,则每一卷之间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倒叙结构。如第一卷先交代村长司马蓝的死亡,中间部分顺叙司马蓝去世前的活动,至卷尾故事时间刚好与卷首重合。其余四卷与第一卷结构类似,第二至五卷的开头,分别以蓝百岁之死、司马笑笑之死、蚂蚱灾逼近、司马蓝对生命的感叹、小叔之死引出,每卷主体则顺叙之前所发生的其他事件,至该卷结尾接合卷首悬置的第一叙事时间。如此,把每一代村长自救行动的开始与结局交代齐全。
由此可见,小说的叙事顺序包含了四层结构,最外层是整体意义上的倒叙,是对司马蓝一生的回溯性讲述。第二层是各卷内部的倒叙,卷本内部首尾呼应,但卷与卷之间的故事时间并不相接。第三层是包含在倒叙中的顺叙,也是书写最多的主体叙事部分。第四层是根据叙述者意愿,偶尔插入卷内顺叙中的预叙片段。
对此,葛红兵批评其倒叙结构“让人感到做作、不成熟……各个描写单元的内部,依然是顺序的,阎连科的反抗只是形式上的,他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反抗时间的途径”。(1)他对倒叙形式本身的价值表示怀疑,认为倒叙在实质上实在是顺序的变形。是否存在完全意义上的倒叙?完全情况下的文本叙事应当如何进行?设想一种由果溯因式的悖时叙述,犹如电影的倒带、磁带的倒放,但汉字的排列顺序显然不能被一个个倒置。即便彻底倒序叙述事件,也不可能改变事件本身的顺叙性质,否则事件就不成其为事件。应当说,倒叙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在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形成了较为明晰的内涵:典型的倒叙一般要从倒叙事件中回到第一叙事时间。但无论第一叙事时间还是第二叙事时间,其内部所使用的都是顺叙,倒叙的意义只有在两种时间的对比中、在过去与现在时刻的对比中才能显示。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倒叙的特殊功能,“不完全”的倒叙与“完全”的顺叙,在叙事效果上毕竟有着莫大的不同。以《日光流年》为例,多层倒叙结构的运用,关系着如下叙事效果的产生:
一、丰富小说的内在悲剧性。从距离感薄弱的“当代”逐步上溯到大半个世纪前,用几代村长与村民的奋力反抗与不断重复的失败结果,确认一种悲凉的宿命感。当司马蓝的努力仍被证实无效,三姓村的挣扎就再次凿证了一个“悲剧——反抗——失败——悲剧”的历史结构模式。三姓村的反抗斗争自短寿魔咒诞生时起就没有停止,尽管司马蓝的一生被回溯到其生命的起点,但可预见的是司马蓝降生前的三姓村人亦从未放弃对命运的反抗。这种未知的反抗当然也包括司马笑笑之父,即司马蓝祖父为村长时的故事。这段历史在作者的叙述里被空置,但由三姓村现状可知,这些未被叙述的反抗无一例外均告失败。作者把故事时间拉长到过去的遥远位置,悲剧的轮回性丰富了故事隐含的容量。
二、由果溯因,将人物行动动机合理化。司马蓝为什么要当村长?蓝四十为什么倾其一生想要嫁给司马蓝?蓝百岁、司马笑笑为什么自杀?先知结果,后读前因,使读者获得反刍式理解。在此过程中读者的期待视野不断变化,对人物心理的推测不断更新,从而对人物行为机制、村落文化心理等问题了解更深。
三、保持文本秩序,凸出叙事新鲜感。所谓文本秩序,是指倒叙也需依托顺叙来承担叙事职责,各卷本内部之间叙述连贯、语言流畅,建构起一个历史变迁中悲剧性不变的三姓村。所谓新鲜感,是指作者将悬置的结果预先落实,用倒叙囊括预叙,使预叙不但不会破坏读者的阅读期待,反而产生与前述相“照应”的快感。文本中的预叙,在倒叙中对读者已知的未来进行预叙。人物对自己的评价,以及隐含叙述者对人物的评价,暗示着人物的命运,重复叙述以产生一种令人唏嘘的接受效果。
四、传达作者“寻找人生原初意义”的创作目的。阎连科在小说简介中表明,“我不是要说的什么话儿,而是想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不知道原初人生的目的,也就无所谓人生终极要达到什么目的。”(2)即希望用形式(时间上的“追溯”)来传达内容(寻找人生“原初”意义)。在整部小说中,三姓村人为了“活着”即使付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代价也在所不惜,作为本体的存在便是人生所要追求的原初理想。因小说的轮回式的结构安排方式,是否需要追溯到更古远的时间去轮回三姓村人的命运、死亡的轮回需要几次才够深刻,成为一个新的问题:作者也只是将倒叙的停止时间定格在司马蓝出生时,而省略了更为久远的故事。
总体而言,《日光流年》对叙事顺序的调整,获得了一种别致的叙事效果。三姓村几十年的挣扎浓缩为一个历史坐标,供读者以各种方式取用。在这里,“时间”大放其彩,契合着文学艺术的本质,事件叙述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阎连科在小说叙事顺序上的逆反,或许为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一种探索性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