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祠:造托湘流兮吊先生
2020-06-11蔡武
谗言似火/只烧得你双目俱赤/冷处理自属必要/于是投入江底/作了千年的诗魂
——《水祭》洛夫
一条江。
一座依江而筑的古祠。
就这样平静伫立千年,于湘北偏僻一隅。在远离中国文化中心的地域里,却孕育出了中国文化史上最浪漫、浓烈和厚重的部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因了某种血质的遗留,时时有一种渴望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当许多人将匆匆的脚步交付给名山大川或小桥流水时,我背上行囊,多次踏上通向湘北的幽幽古道。
一入汩罗境,似乎这里的风比别处的凄切,尘土也比别处的苦涩,似乎是要让寻迹而来的后代也体味一下当年屈子的悲惨与忧郁。通向屈子祠的路有多条,但通向屈子的路却肯定只有一条:精神之路。
第一次见到汩罗江,我是大吃一惊的,或者说是大失所望的。它平静而狭长,缓缓流淌,毫无波澜。我去过屈原的家乡秭归,那样的大江深谷孕育出来的屈子,最后的归宿却如此平淡平静,我甚至觉得委屈了他,如此平静的汩罗江又怎能容纳下屈子那搅动五脏六腑的躁动呢?
但细细一想,又深以为确实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汩罗江。它看惯了太多的战乱与阴谋,还有什么比发生在它身上的悲剧更为深沉的呢?正是这种过于庞大的悲剧氛围使得这条江过早地缄默,甚至显出几分老态来。
屈子祠背靠玉笥山面江而立,江邊有119级石台阶沿着山坡缓缓而上,将汩罗江与屈子祠连接成为一个整体。在一步一步向上走时,就像在朝圣。
屈子祠始建于汉,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重修,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一座三进四个天井的建筑,占地近8亩,坐北朝南,整座建筑共用56根木柱支撑。其山门最具特色,高达14米,黄瓦绿檐红墙,色彩斑斓,与屈原的文风相匹配。正面三孔大门,上方正中央嵌有五龙捧珠匾额,上书“屈子祠”3个苍劲大字。
从正门进,首先看到的是一块黑底金字木屏,上刻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全文,屏楣上书“光争日月”,语出司马迁,由湖南省原书协主席、著名女书法家周昭怡书写。方正有力、不阿不曲的字体道尽了后人对屈子的仰慕之情。
《史记·屈原列传》牌匾的背面是一幅屈子的肖像画。画面上的屈子高冠深鼻,面容憔悴,神情恍惚,若有所失,与我们想像中的屈原大相径庭。著名学者鲍鹏山先生曾说,屈原之影响后代,乃是因为他的失败,这是个人对历史的失败,个性对社会的失败,理想对现实的失败,个人对体制的失败。因其失败,悲剧更具有悲壮而动人的千钧力量,撞击着后世人们特别是文人的心。文天祥在经过长期抗元后,写下“若使长望期不至,江流便作汩罗看”,陆游在抗金无望时也悲愤地写道:“一千五百年间事,唯有涛声似旧时”。在他们眼里,汩罗江已成为了民族气节的化身。祠内两边廊柱上更是镌满历代文人的追思,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李白的对联:“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同为中国文学史上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这位孤傲的诗仙,在诗歌里与屈子心心相通了。
在屈原肖像画的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招魂三户地,呵壁九歌心”。这幅由著名楹联学家、书法家潘力生先生创作并书写的对联最令我印象深刻。短短十个字,真是写尽了屈原的一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屈原最大的政治主张就是“联齐抗秦”,他一生遭楚怀王、楚顷襄王三次(一说为二次)流放,长达二十年左右,全是因为主张联齐抗秦,最终楚国因与齐失盟,而被秦一举消灭。历史证明作为政治家的屈原是高瞻远瞩、眼光独到的,这无疑更加深了屈原的悲剧性。
祠内辟有专馆介绍屈原的生平与作品。在介绍屈原与湖南的关系时,会发现屈原在湖南流放时间长达十余年,澧州、武陵、益阳、湘潭、衡山、九嶷山、长沙、祁阳、岳阳、沅陵、桃江、辰溪、泸溪、溆浦、湘阴、汩罗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与诗篇。看着他在湘流放的路线图,感觉是一种生命燃烧过程的展现,留下一条生命的痕迹。
据专家考证,屈原在湖南境内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溆浦,“入溆浦余值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我妻子老家在溆浦仲夏乡,家乡每年过两个端午节,一个是五月初五,称小端午,一个是五月十五,称大端午,又叫端阳节。她一个外甥女名字就叫端阳,可见屈原在溆浦影响之大、之深。屈原甚至在《离骚》等篇目里多次用到了湖南方言,如“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中的“晏”(晚的意思)等。可见屈原创造楚辞体时,是广泛地采集了湘地的民间歌谣的。
玉笥山脚下有一小亭,很小的一座小亭,建筑风格却是凝重和典雅的。一道紫色的横额,上书“骚坛”两个镏金大字。据传屈原就是在此写出了不朽巨著《离骚》。《离骚》与《诗经》并称“风骚”,千万别小看这间小亭,从这里流淌出的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股清泉,是中华文学最初的源头之一。当然,屈原的离骚文化也铸就了湖湘文化的灵魂——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屈原在《离骚》中提出的“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体现了其强烈的忧患意识,成为了湖湘文化的核心。
出了屈子祠,来寻屈原墓。屈原墓位于玉笥山东北5公里的烈女岭上。墓为一高大封土堆,矗立于山脊,远望如小阜,墓前有“故楚三闾大夫之墓”碑。山中散布着疑冢十二座,有些疑冢一望而知是新修复的,可那两千多年的风霜是能修复得了的吗?
在汩罗江注入洞庭湖约1.5公里处,河水很深,又为汩罗江的弯曲部位,名为河泊潭。相传,此处就是三闾大夫怀沙投江殉难处。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62岁的屈原听到了秦国大将白起率军攻破楚国首都郢(今湖北江陵)的消息。楚国从战国七雄中实力最强的国家而至今天,屈原都是见证人。作为王室成员,且23岁就成为楚国左徒副相的屈原似乎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此时,我杲杲站在江边,似乎还能感受到屈原的痛苦。朝霞映红了远方的天空,那片天空是楚国的天空吗?晚霞照亮了近处的山水,它能照亮楚国的深宫吗?想开些吧,渔父、灵氛不都劝你离开楚国另谋他就吗?孔子、孟子不也曾在列国周游,想找个明君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战国晚期流行的是“臣无常主,国无定臣”。如果我当时在场,也一定会拉住他,这样劝他的,甚至,连司马迁、贾谊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这一切都徒劳。屈原哀郢、哀君,很少哀自己,但当他接连在诗中多次哀自己,并打算要以商朝忠臣彭咸为榜样自沉时,他是“连绝望都绝望”了吧。粱启超说屈原之死是“极高寒之理想”与“极热情之生命”的冲突导致。屈原是殉楚国而亡,更是殉理想而亡。汩罗江没有淹死他,而是让他永远地活了下来。他的纵身一跳,使汩罗江升华而成为了一条形而上的江,即使哪天汩罗江水干涸了,它仍会奔流在每个中国人的血管里。
袅袅秋风吹来,不觉有了寒意。身边的汩罗江水涌起,传来阵阵涛声,像是屈原那凄婉而又热切的呼唤:“魂兮归来!”
蔡武,属猴,却体胖;摩羯座,却无耐心;读书、写字、画画、旅行,无一不爱,虽无一精通,却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