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四根棒冰
2020-06-11赵荣发
赵荣发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上海市区的一条马路上,一个小男孩拎着一只大口径的冷饮瓶,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棒冰,光明牌赤豆棒冰……”
冷饮瓶里能装两打棒冰,全部卖掉的话,可以赚一角四分。
那时候,吃一根棒冰几乎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何况那一天下午,天突然变脸,下了一场雨后,街头巷尾竟然凉飕飕的。小男孩的瓶里还有四根棒冰,如果卖不掉的话,隔上一天就会化掉,一天吆喝的结果只够保本。
小男孩穿着短裤、背心,露出瘦骨伶仃的肩胛。他的嗓子因为累,着了凉而掺进了沙哑:“棒冰,赤豆棒冰……”
天色又是一阵阴暗,风又紧起来,几片树叶落下,在半空中翻卷着,掉到街沿。小男孩望着行色匆匆的行人,绝望得几乎哭出声来。
马路的一头,相继出现了三辆板车,车上堆着装得很高的货,遮着大雨篷。车夫们双手把着长长的木把手,肩上套着纤绳,弓着腰,一步一蹬地朝小男孩这儿移来。
第一辆板车在小男孩面前停住。车夫直起身,好像要歇歇腳,等后面两辆赶上来。车夫是个小老头,花白的头发又短又硬,粗犷黝黑的脸庞上刻着皱纹,下巴一片胡茬。他的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衫软不拉几的,不知是淋过雨,还是汗水浸湿的。
他掏出一支“勇士”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后从黑黑的鼻孔里喷出两缕很淡的烟雾。
“老大爷,买根棒冰吧!”小男孩鼓起勇气上前。
车夫不在意似的摇摇头。
“老大爷,我妈病了。本来是我妈上街卖棒冰的,今天我头一次顶替她,没想到……”小男孩怯怯地带着几份哭腔,“这些棒冰卖不掉的话,就……”
车夫的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身上,满脸的皱纹聚拢起来,如沙丘上的波痕,粗犷中不失温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闪红的烟头“嘶”地逼近嘴唇,随后扫了眼赶到跟前的另外两辆车,对小男孩说:“你还有几根棒冰?”
“四根。”
“好吧,我全买下了。”车夫想了下,从腰包里掏出钱。小男孩惊喜万分。他接过钱,随后把瓶放到地上,捧出四根棒冰。
“不,三根就够了。还有一根,就算我请你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尝尝棒冰的滋味的。”
车夫说着,不容争辩地把一根棒冰留在瓶里。他抽出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小男孩头上摸了一下,小男孩便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头顶传到心里,鼻腔不觉一酸,眼眶里顿时如雨雾里涨溢起春潮,盈满了泪水。
这一天,小男孩带着最后一根棒冰回到家。母亲上午还在发烧,他想让母亲吃了棒冰退些热度。他跟母亲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母亲屏息听完,欠起身,双手搂着儿子瘦瘦的肩胛,说:“孩子,你长大以后,不管成了怎么样的人物,也不能忘记今天的事。”
小男孩使劲点点头。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那年,我才八岁。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但是,那个在雨后的凉意中出现在我面前的老车夫的印象不仅没有消退,反而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越显清晰,他使我懂得怎样做一个平凡而又善良的人——纵然在世情变幻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