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和“大衣哥”:被驱逐的背叛者
2020-06-09燕志华
燕志华
在全球疫情持续发展的背景下,作家方方现象已经成为一个“中国故事”,具有了全球性的传播动力。是非成败,沉浮于大国力量的此消彼长中,再难说清。但是方方在国内持续成为热点话题。据说有愤怒的少数人声言要采取不利于方方的线下行动,因此短期内增加人身安全保险,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事情。
日前有国内某著名高校的博士们根据网络数据,统计发现网上不喜欢方方的比例更大一点。但这个数据忽视了网络舆情的动态变化,因此只能算是即时性、短期内的网络结论。很显然,网民一开始对于方方的评论肯定是正面多一些,后来随着传播面的扩大,冒犯了大批传统的纯粹的爱国者,再加上日记内容为国外利用,民众批评的声音才多了起来。爱国的声音高亢了起来,而支持方方的却要冒险承受“不爱国”的污名,那就只能变得低调或者沉默。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沉默的螺旋”的传播现象:高亢的越来越高亢,另一方干脆不说话了。方方在国内的前景变得不容乐观,但全球性的影响力会给她提供安全软猬。
有人说,方方事件激活了国内的民本(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能量。但这个看法并不准确。这股力量其实一直在活跃着。最近十年,我们见证了一个全球民本主义和民粹主义兴起和方兴未艾的历史,并发展成为一个新的浪潮。支撑这股浪潮的技术条件,是新媒体时代的来临,尤其是社交软件的风靡。社交软件让每个个体获得了发言权和话语权,中下阶层的民众一旦获得话语权,首要的任务就是抗争,抵制那些压迫和统治他们的精英阶层。这是我们理解社交软件和网络舆情的一个视角。因此,不是方方激活了这股力量,而是方方事件成了这股力量试验和验证自己潜藏能量的难得机会,结果正如大家看到的,这股力量是非常具有爆发性的。官方对于方方现象并未进行正式的表态,将之限定在一个文化现象、传播现象和社会争议现象的范围内,这也成为国家治理越来越理性和科学性的一个注脚。
社交软件的流行,使得方方现象愈演愈烈,但是对于山东的大衣哥及其周围的村民来说,却是另外一个浪潮,一个关于草根名人和共同致富的故事。
近日,民间歌手“大衣哥”朱之文被踹院门的事件传遍了网络。它和同时发生的方方的事件一样,共同构成了今天传统社会驱逐异己份子的故事。
朱之文草根逆袭成名后,借助于短视频时代的兴起,成了网络名人,村民也开始了录制大衣哥日常生活来做短视频以获得收入。但朱之文生活受到很大干扰,就不怎么出来见大家了,结果,就发生了踹院门这样的恶劣事件。耐人寻味的是,大衣哥后来出来,还是苦笑着和大家合影,并决定不追究踹门者的责任。但这是不是双方的“共谋”,也未可知。
其实大衣哥才是新媒体时代的优胜者。很多选秀的明星早已经消失,可是借助短视频时代的风口,大衣哥一直在网络上维持着热度和争议,这其中村民的作用确实不容小看的。双方是互相成就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如同明星和狗仔队的相互依存。但问题就在于,村民认为大衣哥出镜给大家拍视频赚钱是应该的,是一种义务。这其实是个糅合了中国特色的宗法、人情、面子、关系的复杂话题。
朱之文的老家是山东单县,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地方。如果我们将儒家文化传统作为一个因素考虑进网络舆情的分析之中,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儒家文化的中心地带往往会和商业社会规则爆发冲突,并常常产生道德伦理性的舆情。无论是市场经济初期河南人在全国遭遇污名化现象、山东大学“学伴”事件、青岛外国人插队检测事件,以及我们要讨论的“大衣哥”和村民的奇怪共处生态现象,都能看到这种内在的隐性的文化冲突。因为儒家文化是轻商的、视商业为低下的,这和现代社会的重商主义、商业文明和人的本性都是格格不入的。一方面受到传统文化的牵扯,鄙视唯利是图,另一方面又出于改善生活的本能之需,需要劳动赚钱——一切总是显得这么违和和不自然。朱之文事件实际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点,让我们重新思考儒家文化在现代商业社会的适应性的问题。
在一个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如果一个人有了功名,那你就应该担负起维持家族运转的责任义务,因为大家认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禀赋问题,而是大家的集体功劳。同时,传统文化“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特点,决定了朱之文在原生态家族聚居区的生存难题。一方面,既然他需要担负起供养集体的责任,因此捐钱修路、供大家拍视频养家都是义务,大家无需感激,倒是你对踹门表现出愤怒就是不知感恩,另一方面,据说朱之文的年收入是个天文数字,这打破了人际平衡,愈是成功,愈是遭到心理放逐。成功者反倒处于道义的低地,这正是传统乡土文化遭遇现在商业文明的一个悖论,因此踹门者可以大胆地说:我想踹就踹,他不敢管我。实际上,朱之文确实只能陪着笑脸,并放弃责任的追究。他实际已经成为“背叛”所属群体的人,显然难见容于地方生态了,遭遇了排斥和驱逐。
这一点上,方方和朱之文一样,都已经在文化心理上成为了异质分子。
方方不是因为致富,而是因为自己的不获认可的写作。随着方方日记的影响越来越大,人们对于日记被国外势力的利用也越来越不能容忍。这涉及到一个集体主义的意见问题。在传统的社会里,你有独立的看法,在平常的时候无关紧要,甚至会成为集体容忍不同意见的美德表现,但是在关键的时刻,比如病毒和疫情成为中美之间激烈对抗的一个热点的时候,你的独立见解就是一个罪愆,就是对集体和文化的冒犯。方方此前還保持了对抗的姿态,但是慢慢她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始接受采访,发表声明,对出版等事情进行解释,并声称将捐出稿费给医务人员家庭和一些需要的人们。捐钱是一个重要的化解危机的方式,会获得一部分的谅解。
但是预计接下来方方的舆论压力会小很多。因为随着境内外的博弈焦点从日记本身转移到别的地方,因为日记而受到的指责会减少,而且,美国的“方方”们也开始大量出现,并干得正起劲。4月4日,《华盛顿邮报》推出万字深度调查文章,全景式回顾了美国在冠状病毒危机最初70天的失败经历和深层原因。14日,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发表公开信,以“七宗罪”痛批美国防疫中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并将矛头直指特朗普。至于一些病毒专家批评美国政府和特朗普错失良机,在美国也是层出不穷。类似这样的美国内部的批评和反思,经由媒体转载,在国内大量出现,也成了我们的发言人抵制美国指责的弹药,这客观上有助于抵消方方日记带来的愤怒情绪。
美国的“方方”们并没有引发他们国内的愤怒情绪,而我们这里,方方却几乎遭到了社会集体的兴师问罪。美国“方方”在国内也并没有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受到讨论。这里面有一种社会文化心理的差异问题。
方方和朱之文的不见容和被驱逐,在网络里境遇大不同。方方遭遇社会心理驱逐,是很多网民的亲身参与,而朱之文的遭遇,却在全网受到同情,并主动站出来为其声张正义公平。网民的行为,往往透露着一个社会的全部文化心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