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皓楠的诗
2020-06-09
钟皓楠,1995年生于北京,南京大学德语系2014级本科生,现于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攻读硕士学位。2017年获得“千纤草”全国女子诗歌大赛主奖,2019年获得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年度诗人提名奖。诗歌散见于《诗刊》《钟山》《作品》《青春》《天津诗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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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作这果肉。那猝然掰开的人
也将其力道塑入。今天你以圆滑的重量
压抑着他的塑料袋,散作三三两两
当雨水骤然滑落,大片的光
将你们裹挟于同一段入夜的流域
在这里也没有唇齿之声,没有
下雨的手揉搓多汁的皮肉,像在海上
永恒的摇摆揉搓许多漂浮的木桶
摇落许多木屑。渐次落满沉闷的河口
你跟随他的脚步,一半白滞的
酸涩,与一半金黄的蜜甜滿溢出来
并止于闷声的河泥。今夜有太多的月亮
2019.3.30
荷兰船长的梦魇
1
那些人也是荷兰船长。你懒散地
呼应信号灯。仿佛按一下
便能使傍晚的桃红收归于这淡漠的烟白
那些人也是你。当他们以响亮的手势
洗杯子,换茶叶,他们倾斜的船体
就与你相撞,这短促的问候不会使你覆亡
且柔和得令人惊诧。使你想起
许多年前的夏天,草地上愉快的投球手
也有一次击伤你的脚踝
但唯独你像一只蜻蜓点掠水面,浅尝
此地的苦涩,这阵风是要将你吹向哪里啊
夜晚的海上,没有果实转露出红熟
2
你也属这海上漏网的群鱼之一
尾巴里沸水吹成蒲扇,辅以水纹伸张,仿佛
一只松枝缠绞的松鼠迸溅出殷红色火星
你有许多年没见过松鼠,没掰开过
它们清香的球果。一个人怎么能忘记陆地啊
“野马也,尘埃也”,如此催人
泪下啊。但你也属海上漏网的群鱼之一
已有许多年不再需要
以骨肉之躯摇动蒲扇,凭一把细弱的
骨骼抵过伏天。这天青色的玻璃瓶
它的冷曾像鱼叉刺入你的肺腑
并不再以可燃物的吹嘘伫立于甲板
3
这旷日持久。有无相生。有关
你如何成为自己的化石,在黑夜里
俯身照镜,颤抖的手握不住鱼叉。或你的船
如何渐趋为一只沙蟹,它就要像你一样
变成一具磷火闪动的骨架了吗?
自然而然。既然海本身即是荒废
它也将你与每一只海贝盐浸在此
那脆弱的上帝,你曾相信他的法力
在你之下,他给你的永生你也可给你自己
仿佛你的死从来都不是技艺,这片毒辣的海
也从来都没能将它打磨得更铮铮有声
2019.6.10
琵琶词
筚路桃弧辗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
1
变作盐柱也要望那最后一眼
望则望矣,那地方你再也不想回返
尽管它以许多透明的廊柱充斥你的梦魇
并吹出不存在的稻花香,松软,温暖
就这样你押北方下注,知道你也在
重走这远过千年的老路,每一步
节节退场于平地,至宝藏于山腹
但你宁可以轻捷的脚步跳过玫瑰色水面
攀上你们浑厚的墙垛,升起那些
虎视眈眈的月亮。“若有人兮
山之阿”。变作盐柱也要遥望那最后一眼
2
你那采食薇菜的情人,你们的
许多影子一夜间落叶啊
亦柔止,亦刚止,飒飒声中
有日光琮琮的滴淌啊。这使你们气喘
并晒黑如一对牛角穿凿的人偶
一个不愿砥石屻而上,宁食这山的肝胆
另一个以紧锣密鼓的线团将自己装敛
若投杖可荫翳千里,你也可
化作一棵矫健的桃树,铺展枝叶于城垣
并将那些嫣红的甜蜜眼睛固定于房檐
喂养一些鸟雀,可平万绿之涛澜
3
对那业已衰老的营长,你有许多话
可以说。比如他狡黠的兄弟,当他只身
蹚过深圳河,他可惧怕过铁的水獭
以轻捷的手指扭断他的脚掌?
悄无声息。像他悄无声息地在岸上
咬紧一根枕木,发誓永不再谈论
因此你选择沉默。带着走过瓜棚时
一捧青翠所蕴含的沁凉
握紧他立夏的手。今晚将一同梦见
一片日光开敞的海滩,那里沙砾
白得像蚬壳,翠色玉璧耸立如死亡
2019.7.1
水 仙
你颅骨下的白蜡燃作一盏水的提灯
一病三岁,一病就开出花朵
并以断续的烧热熏出一点昏黄
缓缓走下楼梯。你的肢体
如何清脆得像一截桐木
逶迤作几段,渐渐破碎得
留不住一点影子。你提着灯走
一走冷水就泼溅出来。你走,你走
向着水边那些映照的人
他们的沉疴也引渡到自己身上
因此像一条很冷的蛇,幻化出透白的鳞片
且援引更冷的波光遏制这烧热吧
2019.7.20
短 评 DUAN PING
缠绵的格物——在钟皓楠的诗中,总有大量的物象缠绵在一起,物与物之间的离合与牵涉共同达成了某种极尽悱恻的致幻效果。这里之所以使用“物象”而非“意象”,并不是对物我关系这一古老的诗学命题的刻意疏离,而在于钟皓楠对于物的处理,正是以一种缠绵到底的方式完成的。这种与物的繁多、物的鲜活坚决紧贴的缠绵感,完全放任了物的属性反向突破与“我”的界限,从而几乎是以一种往而不复的方式提出了诗歌探讨物我关系的新的可能,即由“我”全面地倒向“物”。或者說,诗歌书写不再是以人的经验去创新物的关联,而是以物的属性、物的法则去重新塑造、重新衡量人的状态。因此,作为以诗格物的主体,自然也就随之丧失了“意”的主动,而坠落到某种及物的迷幻之中。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所关联起来的物象越多,主体在格物的过程中所遭受的来自于物的肢解就越彻底,这一迷幻感也就越发的缠绵、越发的强烈。一方面,人的主体性在格物的过程中被物重新塑造。“你的肢体/如何清脆得像一截桐木/逶迤作几段”(《水仙》),一旦诗歌及物,便不再是给物以人性,而是给人以物性,“肢体”等同于“桐木”,主体的存在就这样被条分缕析为某种物的存在。另一方面,人的主体性在格物的过程中被物完全操控。无论诗人对此是否自觉,人的主体性已被物完全拆解打散,人是作为物被观察着、体验着、理解着。格物最终在与物的缠绵中丧失了根基,而倒置为对人的“格”与“知”。迷幻中的人,面对物的步步紧逼,只好蜷缩为“自己的化石”,而再也不能记起“这阵风是要将你吹向哪里啊”(《荷兰船长的梦魇》)。
——北京大学中文系 廉鹏举
钟诗的句式扎实,少有碎步,仿佛总是在毅然地迈向事物的核心。“你走,你走”,哪怕是这样切切的呼喊,也必紧跟以“他们的沉疴也引渡到自己身上”。繁密的由“你”所引导的呼喊将诗始终维持在极高的情感浓度,这不禁让人觉得,于她,写诗就意味着,一场顶着可怕耗费的行进。她不想躲闪,但终于还是不得不躲闪,她的妥协就是四处撷取形象,并将自己多多少少寄托其中,以花样繁多的肉身来对抗主体的匮乏。
而消灭肉体的激情在钟诗中挥之不去。那些或脆弱或矫健的肉体同时被超越的外力和内心的幽暗所拉扯、所摆布,“以轻捷的手指扭断他的脚掌”,但她厌恶自怜,以至于一切都必须被缓缓推向美,推向极致,并在最后的辉煌中获致灵魂的成立。
这四首诗显然是以水为引子挑选出来的。这样的组合是在暗示什么吗?水的随物赋形,水的整饬,或者水的至柔至刚?而我更愿意猜想的,是其背后的顽皮:抛出谜语后的坏笑,编织偶合的心机。正是它确保了钟诗在结构上的流畅。将这份顽皮放进她的沉重和暴烈中再去理解,或将别开生面,即便前者在诗中被有意识地遮蔽,或被她语言的浓烈所阻挠而无法浮现,它作为一种纠正的力量其实始终是在场的,将她粗砺的能量打磨成一颗颗“圆滑的重量”,于是,在最好的意义上,钟皓楠捧出了她自身的成熟。
——南京师范大学法语系 羊须
读钟皓楠的诗,得跟紧她远游的步伐。在国内时,也许是客家人的血液不断地牵引她南行,将她从童年的北国引向“青绿的热带”,不同于西班牙的另一种海洋母题。这里的海与大江相连,它的历史多属于冷兵器。
她虽惯用第二人称,但不难察觉其人和抒情主体的距离之近。“度作这果肉。那猝然掰开的人/也将其力道塑入。”即便是玩味于生活隐微处的主题,她也不惜“塑入”笔力,和漫溢又诡谲的情感。读她的近作,似乎她从《楚辞》中得来新的取径,为其这一阶段的文本注入了中国式的古典力道,“且援引更冷的波光遏制这烧热吧”(《水仙》),通过对词语更恣肆的灼烧,以逼近更为冷硬的内核,这或许是她的诗心所向。因而近来我读她的诗,总觉得是高昂而强健的。
——吴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