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说
2020-06-09蔡测海
蔡测海
在地中央升起一堆火,最下一层是枯叶、干草,再上层是干柴,最上一层是生草和湿柴。点燃,生火,冒起白烟,烟柱接上白云。
地中央生火,不连累森林,不伤害庄稼,不危及村寨人家。人们从来就这样生火,旷野里好有个伴。
有一滴雨落进泥土,慢慢长起来,像一根笋或者一株向日葵。她其实是一位穿绿衣裳的女子,就是后来名字叫湿的那位女子。在地中央升火的那个地方有了一栋好的屋,木石结构。
湿可能是这屋的主人。这是一处空屋,从未冒过炊烟。天气好的时候,屋外的晾衣篙上,晒了女人的衣物。屋的前后,鲜花盛开,满山坡的花开,这里最盛。群鸟闹林。湿把小米撒在地上,任鸟啄食。雀是一群,斑鸡是几只,一两只松鼠会来分食。青哥鸟只吃麦苗。画眉吃虫子。锦鸡在林间觅食。锦鸡吃杂食,浆果、坚果、虫,还吃蜈蚣。
湿吃露水。她吃百合花和月季花的露水,夏日是荷花,秋天是丹桂,冬天是冰凌花,草上的冰花,也吃霜雪。腊梅花的露水不吃,会缩短花期。竹叶上的露水是洗脸的,荷叶上的露水是洗澡的。
吃杂食的锦鸡长得好看,吃露水的女人,没比她更好看的。雨霁,薄雾,能见到她的影子。星月下也能见到她的影子。大白天没有人见过她。有人生疑,她是个没有真相的女人。
篾匠王伐竹,见一穿红衣裳的女子,正用鸭毛沾竹叶上的露水洗脸,那脸像刚剥壳的煮鸭蛋。篾匠王的刀不听话,像竹叶斫竹,半天没砍一根竹。刀刀有心,不在竹子。
篾匠王空着手回去,对自家女人说,我看见她了。女人说,你看见鬼了吧?过几天逢场天赶集日,你的篾货呢?你砍的竹子呢?指望多几个钱,儿子的学费还没着落,我看你是鬼摸了脑壳,忘魂了。
篾匠王被骂出屋,换了把刀,跑进竹林,一边伐竹一边喊,砍死你!砍死你!没有竹子就没有篾匠,没有手艺就没有挂碍。篾匠仇竹,因果自成。不要把任何一件事做成手艺,如竹编织筌、篓,鱼钻进去就出不来。
被女人一骂,篾匠王生出这许多念头。遍地竹子,女人又来添枝添叶。女人也是竹子,还指望发笋,这真是竹难。
篾匠王这一批篾货,比以往的都好,取出的篾条,编织的竹器,比以前的都讲究。他悄悄地编织出个竹女。用棕丝做头发,用栗子做眼珠,青皮做衣裳,黄篾做肉身。
到集市,篾货很快卖完,最后摆出竹女,开始讲竹林里的事,他见到一位用露水洗脸的女人。
有人问,后来呢?
篾匠王说,后来?还会见到她吧?
有人要买他的竹女。他不卖,多少錢也不卖。
留叉叉胡子的牲口贩子,牵了一头母水牛来,说兑斢。牲口贩子说:这母牛肚子里还有头牛,再个把月就下牛儿,两个斢一个,要得不?
篾匠王说:你那牲口要吃草,我这个不要吃草。不斢。
市场管理员上来,直叫卖牛的去牛羊市场,卖篾货的归竹林市场,混在一起像什么话。看热闹的散开,赶集不是看戏。
众人一哄而散。
市场管理员拿了竹女。先摸摸头发说:
棕丝的吧?
他再抠出眼珠说:
栗子!
他再从头摸下去,手在竹女胸部那停了一下,弹了一下乳头,只说小,像猫奶子。再摸下去,把两条竹腿倒提起来,对篾匠王说:
老王,不是我谈你的手艺,你连女人屙尿的也做不出来。你这东西,是筛子还是撮箕?是巴篓还是箩筐?这么个玩意儿,还敢拿市场上交易?拿它骗钱,伤天害理!老王,我批评得对不?今天不罚你,要长记性。
市场管理员头上冒着白气。直到他进入人群,那白气还在冒,像一只烧热了的瓦罐。
篾货早早卖完。每次出完货,钱太少。集市上的小本买卖,都知钱少。听说有处集市能赚大钱,吹口气就能变钱,只是没人指路。
篾匠王想去短辫子那里剃个头,再去甜甜嫂那里吃碗牛肉面,又怕再碰见市场管理员,匆匆离开集市,一路往回走。
往集市走,是集。往回走,是散。过一处村落,有人回家,再过一处村落,又有人回家。赶集市回家的路上,只篾匠王一人赶路。身边还有一个伴,是竹女。篾匠王对竹女说话:
上一条坡,下一条坡,再翻个坳就到家了。竹女转动一下眼珠,她不能说话。
月下,明亮的大地。夜的路径,一头在脚下,一头是远方。长短不计。那些影子,高的是山,低的是坟。那些墓碑像关闭的门户。一些小土堆是夭折的孩子。他们和天花、白喉永远地睡在一起。深夜,会听见他们一阵阵地咳嗽。那些小土堆被震得一抖一抖的,好像要裂开一样。有墓碑的坟里,是老者,男或女。碑上的名字是慈祥的老人,燃一支烛,给夜行者作伴。
夜鸟拍翅,冷风吹醒鸟梦。咕咕的鸟声有些孤单。汗湿薄衫,接冷风凉意。篾匠王一早出门,通天到黑,水米未沾牙,已是饥饿。饥饿就是个鬼,越想越饿。路坎上是先祖的坟,年节总有纸烛和刀头肉上供。得先祖分一块刀头肉吃正是好处。到墓碑前,说有肉就有肉,一坨腊肉,拾来一咬,却是一坨干牛屎。动口即是粮,饥饿感大减。凡人畜泄物,以牛羊泄物为净。可入药。牛粪烧成炭,冲开水饮,缓胃痛,牛胃液也有此功效。民间医方,多是可拾取之物,易行之法。为医书不取。民有疾,采药自用。传民医反手一抓,得什么草,便是灵药。其术未必可信,没处抓药也只当救命草。
篾匠也是饿极,食牛粪当肉。
山里人家的光,是从火塘出现的。一塘柴火,取暖,煮食,照明。星月光辉,只是一地冷清。
见火光就见到人家。见那处火光,只半里远近。篾匠王快走,想去讨点熟食,借瓢水,烤干汗湿的衣服。
火塘的火亮着,就是人还醒着,门口路过的进屋烤火,这个意思。
进屋见她,竹林里遇见的女人。她没绣花,在瓦片上捣药。一边捣药一边念叨:
过路人,有蛇虫咬伤呢?有疱疮痫疖呢?有跌打损伤呢?
听人进来,她头也不抬,问:
你就是那个篾匠吧?
是的,我是篾匠王。
饿了吧?
饿。他不能说刚吃过——牛粪。
這里没有熟食,只有生食,有红苕,萝卜,还有八月瓜。屋后有泉水,甜。
女人一直在捣药,捣药的女人可以信任。
篾匠王吃了些生食,喝了些泉水。饱了,缺些暖和。火光很亮,一点也烤不上身。那火苗,似红色的光亮的冷风一样。有火的形状像风的性质。
他问她:你这火一点热气也没有,烧的什么?
她说:大哥,我烧的是火光石,天一黑,它会发出火光。只照亮,不热。我怕热。我不冷,下雪天也不冷,像我一样不怕冷的,只有蕨类植物和青苔了。鱼也不怕冷。我和这些一样,再冷也不会变成冰。
篾匠王一点也不觉奇怪,说有人是不一样的。他这回看清了她的模样,二十岁到三十岁的样子。想像出一个年纪,这女人模样才真实。她很漂亮,像故事里的仙女。他在一读书人堂屋,看美人的画片,被恶狗赶走。他细看这位女子,怕有条恶狗蹿出来。
是人总该有个名。问她的名,然后记住。
我叫湿,雨落进土里的那个湿。
这个名字好记。要是忘记,下雨了又会想起。
篾匠王有了让一场雨淋得透湿的感觉。雨总是追人,让人躲在树下,屋檐下,岩罩子里,雨半途把人浇透。
湿不再捣药。他闻到她身上的药香,百草的那种香气,又或是蜜香。
湿说:我这里独门独户,一个独身女。过路的人都朝这里打望,或者来屋檐下躲雨,没一个人进屋。门开着,只有风进来,人未进来。你是第一个进屋的人。你让我沾了人气,我可以烧柴火煮饭了,可以吃熟食了。那年六七八三个月天旱,只下一滴雨,那滴雨就是我。
生我的一定是朵云。是哪一朵云呢?如果我能找到母亲,我想某一天她会来认领我。我靠自己活下去,我只吃露水,那是我找到的唯一的食物。我想那是母亲的乳汁。
说是六七八三个月旱情,其实是一百零八天。怎么能下一滴雨?又怎么会只下一滴雨呢?天干出谣言,谣言比雨来得快。那一滴雨就成了谣言。应该说下了一场雨。只是那一场雨没缓解旱情,就不说雨的事了。
那么大一场雨就不说了?不说了。
当年那一滴雨,正好落一处湿润的泥土,不远处有一眼泉水,周遭绿荫如棚。如果落在一块石头上,或是一堆沙子上,就不会有从小到大的奇迹。从天而降,落到好处,命运的骰子就确定了。
泉对她说,你长成一个样子吧。泉照出三皇五帝以来女子的倩影,她选了一个最好看的,她长成了那个样子。泥土说,你取个名字吧,她有了名字,叫湿。树说,你不是飘飘雨,你要有个屋。她有了一个屋。
那屋,一直叫湿家。
篾匠王从湿家出来,门口怔了一会。不要到天亮了才回家吧?给自己抽一牛鞭。走。
湿给了他一包药。药功有三。一是治蛇毒;二是伐竹取篾,刀若伤指,可止血生肌;三是负重伤力,冷言伤心,生背花肚花,可治。行至翁槽半两台土,足背有刺扎了一下。刺扎足底,不扎足背,莫不是遭蛇咬?走了几步,肿胀至小腿。取药敷上,凉气透骨,退蛇毒。
进屋,火塘里火还燃着。
还没睡?
人没回来,睡不着。天黑路上走,也不是没一点凶险。走着走着路上就垮个坑,人说掉进去了。走着走着就碰上个迷路鬼,右脚跟左脚打转,像牛赶碾。走着走着就碰上个妖怪,把血凉了,把魂偷了。桥板二前些时候赶集过雪洞,遇一女妖怪,一起喝花酒,回来得了疯病,跑出去再没见人回来。
女人多疑,瓦匠婆娘泥心大。篾匠织筐,没装几个字,得泥是疑,顺口就好。丛林鸟语,时有串音。
女人冷口风一过,热口风就接着来。
女人说:饭菜热在锅里。你是饿了,快吃。揭开锅盖,一锅热汽。锅中热水,置一钵饭,一碗菜。热菜热饭。一边吃,女人又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路上吃了许多生食,篾匠王一挪屁股,冒出一串屁来。那相,边吃边说:唱戏有腔,放屁有眼。
女人问:今天集市,篾货价钱不好?
篾匠王说:行情好过以前,也没涨价,都卖完了。
女人说:行情好,还边吃边哭?
篾匠王把钱交给女人。女人打开箱子,取出个红布包,绸布。把先前的钱归拢来,说有一千多了,给儿子交完学费还有剩余。一年,这才不到端午节呢。
女人有动静。马虎一回。屋外雷雨势猛,梦中却是蓝天白云。梦里事多,并无一事可记。梦中千条路,晨起开门,只一条路走。
篾匠的路是篾活。竹贱货不贱,竹贵货不俏。把手艺当天平。赚钱慢慢来,不暴饮暴食,年年有余。年年有余,终生有余。
钱有余。儿子的学费不愁。但是,儿子失踪了。去年下第一场雪,儿子就放假回来了。今年已下了三场雪,儿子还没回来,本来是要儿子跟在身边学篾匠手艺的,都怪女人太有远见,要儿子把书读好,将来做大事。儿子初中毕业,送省城读书,学的是个什么高科技专业。也是一技,可能比篾匠手艺强些。儿子去省城读书,很是荣耀。人说,篾匠心大,有钱呵!
人遇到危难,来帮忙的,都是理论家。信使很少见。理论家是找原因的,信使是报准信的。女人拿出瓜子、核桃、板栗,请他们吃,慢慢扯出些道理。有没有人跟家里要钱?没有?你儿子就不会是遭绑架,也不会是做传销。一位理论家又问:令郎贵庚?篾匠王也是听过说书的,给人家做篾活,也能讲三国。听理论家嚼字,也就应答:犬子十六,吃十七的饭。理论家哦了一声说: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篾匠王应答:犬子听话,不是逆子。
理论完了,女人将吃剩的干果,分送来人带走。
立春过后,又过了两个节气,阳雀飞回来,啼闹阳春。儿子杳无音讯。节季轮回,明的来了,暗的未见来。去的还在走,来的在路上。
女人很有远见地说:我还能生,再生一个,儿子回来,也有个伴。以后两个一走出门,也好有个回来报信的。去省城也好,就是去外国也不怕。
自从儿子失踪,夫妻俩已好久没理那个事。女人一提篾匠王也动了心思,却是刀子生锈,伐竹成滑竹,刀刀飘皮滑过。寻了好药,吃公鸡蛋、黄牛鞭,实无功效,问老中医,开了鹿茸、红参、黄精、淫羊藿。药猛气衰,自是无用。老中医受了篾匠王许多酒肉厚礼,自觉亏心,要篾匠王约女人一同来诊,说另有方子。篾匠王带上女人見老中医。老中医再望闻问切一番,说气血还旺,有良方可医。口吟药方,说:你俩记了。
天与地相连,隔河柳相连,无风自动草。老中医停了停,看一眼篾匠夫妻,这三味药自是难找,还有一味药,更是难得。
雨中湿丽人。
这雨中湿丽人,雨实为露,专食露而生,采露而活的女子。无夫妻之名,却行夫妻之实,你二人可是想好了?
篾匠女人一跺脚,又两手齐拍大腿说:
这般都做实了,还什么名不名?只是可医好我男人,正好!买的是布,赊的也是布。
老中医又说:秘境可得秘药。天与地相连,为蝴蝶与地龙交欢。隔河柳相连,二柳对岸,枝交根缠。无风自动草,风劲草自动,一叶有灵。只是那湿丽人,你要医病,人家肯入药?这方子,本匠宁可为庸医,也是不用。天与地相连,无妄。隔河柳相连,无缘。无风自动草,无心。雨中湿丽人,无德。你夫妻两人无忌,不妨一试,无忌可用千方。
夫妻回屋,篾匠王三声接两声地叹气。对女人说:你要有事求人,菩萨也讲鬼话。那老中医的方子,就是要你抓不到药。开个仙方,做个医仙面子。
女人说:你本事大,你真行。
篾匠王急了,斗嘴:
我做那事不行,手艺还不行?造人不行,编人还行。
做篾匠家什已是无趣,编出些篾人。编的全是精致的女竹人。有眉有眼,竹骨花容。卧若睡莲,起若嫦娥。
女人见了好笑:你只管编许多女人,看也累人。我帮你做成男人看看。
折几截柴棍植于竹女。变性难成,非男非女。
造物原是天成,再强手段,也实难造化。
篾匠王打盹。入梦。见竹林里取露水的女子,揽入怀中。女依偎,想是男身体已复元气。用心编了许多竹篾女子,做手艺也可治男病?
门响,以为风开门。只听是儿子叫唤:
爹,娘,我回来了。
儿子大了,果然会做大事。电视机黑了,收音机哑了,他都能修好。
天黑无事。篾匠王和儿子站在山岗上,指着一处空屋说:儿子,屋空三五年无人住,会糟会朽,这空屋一直未倒未坏,那屋里有人。
儿子说:
那空屋有火亮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