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锁连环脚

徐皓峰

一

72届戛纳电影节，他在。年过八旬的法国影星阿兰·德龙将领取终生成就奖，1978年，其在欧洲票房惨败之作《佐罗》火爆中国。他被一个十五岁女孩认为酷似阿兰·德龙，有着一样的坚毅下巴，总让他复述佐罗台词：

“你的阴谋差点得逞，但你过于欺压人民，所以现在官逼民反。杀一个好人容易，杀一个坏人就不那么容易。”

他六十三岁，陪一位二十一岁女子来戛纳散心。她搭上的男人与他同龄，雇他当她的保镖，因为四十年前见过他打架，还因他的年龄令人放心。“你不也是这个岁数么？”心里骂着，为钱，来了戛纳。

街上四处贴着阿兰·德龙海报，小女子没觉出跟他有任何关系。海报上的阿兰·德龙是初成名的二十五岁，深眼高鼻、颧骨陡峭的典型白人小伙儿，演《佐罗》时已四十岁，长成五官比例均衡的亚洲面相，令中国人有强烈认同感，在南北方都容易碰上的脸。

新一代女性好多长成白人比例，上身缩短，腿部拉长。她身材健美，一脸晦气，站在海边打了三小时手机，哭和吵嘴。

他得劝一下。她抬脸，左眼下一道皱纹，刀划般深，上午还没有。苹果被划上一刀，便会从刀口腐烂。

暗怨他的同龄人混账，折腾小孩……她白他一眼，他没说出话，退回原处。

小女子憋着晚上看热门参赛片《好莱坞往事》，有莱奥纳多和布拉德·皮特两大帅哥，纯是白人样，看不出一点华人血统的迹象。有些失落，阿兰·德龙过时了……

此片庞杂，兼带李小龙逸事。众所周知，李小龙1960年代闯荡好莱坞，只捞到低成本电视剧配角，回香港才成世界大名。影院门口的巨幅屏幕反复播预告片，扮李小龙的演员始终戴墨镜，可能眼睛不像。

四十年前，他告诉小女子搭上的男人：“你是李小龙——相信这一点，你就会生出李小龙杀气的眼神。”

二

他的家谱可远溯到公元200年，历代先人参加过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虎牢之战、鄱阳湖之战、白沟河之战等“以少胜多”闻名的战役，一千七百年来习惯性站在人多的一方，直到1947年的孟良崮战役，二十七万解放军对四十五万国军，他父亲在人少的一方。

终于对了。

1955年，父亲光荣退役，转业到国营工厂当保卫科干事，长期掌管五支步枪、两支手枪。保卫科领工厂工资，与公安局联合行动，除了看管厂区财产，还维持附近街面治安，侦缉潜伏的台湾特务。

1968年5月，父亲值夜班，抓到一个盗窃食堂冷冻肉的小偷，审讯时使用了唯心主义言论，小偷在转送公安局后告发了父亲。父亲交出存枪柜子的钥匙，被工厂开除，回了家乡，受生产大队监管。

十年后，此事重审，定为错判。父亲已踏实务农，说儿子二十二岁，大得不能再大，希望子承父业，由他回保卫科。

他去了，按父母累计工龄，分到間十六平米的房，十六平米之外有独立厕所厨房和一个四平米阳台。过分大了，他这岁数青年多住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结婚者分九平米单间，几户公用厕所厨房，没有阳台。

考虑他日后结婚，厂里提前发了张双人床，仿苏制式，按一对大胖苏联男女体格标准，木料沉重，脚下余空还能躺一条狗。床头靠板高一米四，并排三门的苏式教堂造型。是1950年代厂委级干部配床，1960年代批判官僚作风而弃用，最后一张库存。

知厂里对父亲有补偿之心，和父亲通信后，父亲寄来土特产，让送厂长。厂长早不是父亲当年那位，十年里换了六位厂长，半数入狱。

现任厂长是工程兵出身，有着军人的大义凛然，对他进行了严肃批评：“年轻人，你看低了我，也看低了你自己。如果秉公办理，都要换算成私人交情，社会风气就坏啦！”

按农村习俗，他承认错误后，并不拿土特产，开门外走。厂长大喝：“东西带走！别脏了我这地方。”满脸黑气，真的怒了。

拎东西出门，感慨遇上了好人，来了好地方。

头月工资，想不到的多，工厂和农村是不一样。三分之二寄给父亲，三分一留下，准备攒着，每月累积，一年后买个收音机。没攒下来，周日过眼瘾，逛旧电器市场看收音机样式，竟发现角落摊位卖热带鱼，少年记忆，是作为资产阶级趣味而被禁绝。

问小贩多少钱一条。小贩说只卖缸不卖鱼，买了缸，鱼陪送。

“缸多少钱？”

“缸自己做。”递上张纸，画了配材和组装法，解释几句，听着容易。他买了个铅笔画的缸，带回家三条鱼。

工厂里有幼儿园、医院、澡堂……什么都有，到房管科修缮组要做窗户的材料，花二日做出个等床宽、一米高、四十厘米纵深的缸，贴床头靠板固定。

枕头下移，从此脚够到床边。每晚睡觉，顶着一片水，为了做梦能看到海洋……三月后，他买了虚拟的七十个鱼缸，热带鱼增至三十五条，品种越来越高，最高一条值四十六个缸。

引来了厂长女儿，一个十五岁姑娘。为看鱼，她脱鞋上床，待了三小时。嫌他床单老旧，第二次进门，抱来新床单，粉红底色，大红牡丹花图案。

厂长去上海出差买了十条，为厂里年轻人结婚备下的礼物，他在同事家见过。估计她自己拿的，她爸不知道。

不敢不让她铺，晚上躺在牡丹花上，觉着要出事。

次日中午，保卫科接到厂长电话，让他别去食堂，回家等着。厂长带来四个馒头、一碟猪头肉、一瓶昂贵的汾酒。吃过十分钟，厂长问：“听说当年你爹转业到保卫科，按规定先去警校受训，学破案推理，你爹费劲，学擒拿格斗，你爹把教官打了，有这事吧？”

“有。”

厂长举杯：“你爹打过孟良崮战役，战场上掺不了假，实实在在的好汉。敬你爹。”

他一口干，呛紫脸。厂长大笑：“你体格不行呀，你爹本领没教你？来，打几手拳看看。”

他汇报，真没教。被工厂开除，家乡人削出三百支操练木枪迎接父亲，正逢号召扩建民兵，生产大队任命父亲为民兵指导员，教授解放军刺刀术，按每日耕二十亩地的工作量计算工分（农村工资），每月补助四斤猪肉二十个鸡蛋。

父亲抵住政治、物质的双重诱惑，坚守受监管身份，死活不教。对儿子更不能教，不教人民教儿子，等同犯罪。

厂长叹息：“真金不怕火炼，你爹确是好汉。只是耽误了你……你爹不教，我教！”

教的是“飞云脚”，全称“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评书《水浒》有一章《恶斗飞云浦》，讲武松犯法，解往外地，衙役收了黑钱，走到野山飞云浦，动刀杀他。武松脖子戴枷、手上困锁，只能用脚的情况下，踢死四位衙役，脱身而去。

共四招，跺足弓、踩脚腕、踹胫骨、蹬膝盖，一小时教完。常人为踢腿有力，会上身后仰，伸展双臂维持平衡。武松戴枷，后仰易摔倒，双手锁着，无法伸展。在上身不动的情况下，不好踢出力度。

学会容易，练成难。练成了，出腿隐蔽，百发百中，对手根本反应不过来。厂长将汾酒留下，说明日中午还来，出门时眼含深意：“飞云脚还有第五招。我不教，要你自己悟。”

明日，他没悟出什么。厂长提醒：“昨日教的，只能踢断人腿，武松在飞云浦可是踢死四人！怎么踢的？”惊得他叫一声，还是没想出来。

厂长：“傻呀？武松踢了人裆。”

说得他满脸通红，厂长惆怅：“我学的时候，等师父这最后一句，用了五年。”他不傻，忙敬酒。

厂长一饮而尽：“人年轻的时候，太容易出错。”

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部队来家乡招兵，选报兵种时看到“工程技术兵”，十七岁的厂长想当然认为是雷达、无线电等高端技术，比坦克兵炮兵还有趣，毅然决然地报名。

做了十个俯卧撑、绕场跑一圈，答了家庭情况，便錄取通过。奇怪挑选科技人才为何如此轻率？穿上军装，才知工程技术兵是建筑工。厂长建了十年苏式楼房、三年防空洞、五年盘山道，付出全部青春。

飞云脚是修盘山道时一个老兵教的，深山里唯一的生活乐趣。五年后老兵赶赴西藏挖穿山铁道，厂长升为干部调去北京军区。部队工程需保密，无法通信，俩人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对方，洒泪而别时，老兵说出踢裆秘诀。

厂长陷入伤感：“我女儿也会出错。”

“怎么会？”

厂长：“会。社会风气不好。”女儿功课不好，未能考上好中学，她的中学小痞子多，听说好看点的女生都已失身。

她属于好看的……吓着了他，忙说“不会不会”。

“会。”

厂长后悔，不该小时候给女儿喝牛奶，以至她过分发育，已有种种迹象，耐不住要发情闹事。为不让女儿出错，跟小痞子混到一起，厂长要求他用热带鱼吸引女儿，耗光她全部课余时间。女儿和他差七岁，巨大的年龄差距，让厂长放心。

“习武人可以代师授艺，也可以代徒授艺——我教了你飞云脚，但你名义上的师父是我女儿。”

厂长还是对他不放心……当即表态，“敬师如敬父母，从此您女儿等于我过世的母亲。”

厂长满意，钱包里抽出女儿照片：“磕头是封建迷信，你鞠三个躬吧，就算行过全套拜师礼，有了永生永世的名分。”

如对遗像，深鞠三躬。

厂长说身居厂长职位，不能跟任何人建立私交，否则无法秉公办事，为避嫌，不会再来他家。以后如有紧急情况汇报，便在阳台上摆三盆月季花。

厂长出门时眼含深意，说了句：“有你的好处。”

三

到晚上八点二十，戛纳才天黑。《好莱坞往事》七点一刻放映，小女子终于不打手机，抹去眼泪，沿沙滩往城区走。欧洲动荡，影院周边有持冲锋枪的特警，海边无人看管，只走着他俩。

小女子不愿与他并排，他知趣地落后十步。她的背影，和厂长女儿相似，喝牛奶长大的女孩都是这样的身材比例……

双耳生风，两个穿秋季绒衣的人越过他，在小女子左右脖侧各划一刀，断了她双肩包挎带，拎包在手，回身冲他跑来。

嗯，他俩不敢往城区跑，原路返还，要像越过去时一样，再越过自己一次。

唉，样子真那么老了？竟遭此轻视……

小女子双肩包挂在胸前。从身后切下的难度大，挎带只剩勒在后脖颈的短短一截，压着大动脉。分寸稍差，便是杀人了。

她脖颈完好光滑。如此精湛的刀法四十年未见，1970年代末京城老炮儿里玩刀最棒的人是杜小刀，曾会过他……

二扒手近了。见挎带切口剪的般齐整，他禁不住喊出：“太棒啦！”

二扒手吓一跳，步子稍缓，立刻裆下剧痛，双双倒地，肉虫般扭动。中了“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

夏日穿绒衣，为打斗防护。二扒手本领脱俗，信息落后。二十年来全世界扒手都爱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爱带现金。今年开始，中国人已跟白人一样身上没钱，他俩还不知道。

小女子包里放口香糖、餐巾纸、宾馆钥匙、小罐牛奶。原本包可卖钱，是香奈儿春季新款，折合人民币五点二万元，卖到黑市可活很久，可惜他俩不识，两刀割坏。

拾起包递她。她取出小罐牛奶，让把其他东西装他衣兜，包就扔了吧，拎个破包，不好看电影。

只是坏了挎带，他建议去专卖店替换。为预防再发生今日情况，可多要几条备用。

她：“丢人。”

他扔了。

她对他没有一丝感激，对他的武艺也无兴趣，嘬牛奶向城区行去。嗯，她是对的，拿了保镖钱，是我该做的。把所有该做的事都算作私人交情，是我们一代人的劣习，她一代小孩已分清楚，社会眼瞅着进步……

二扒手在身后大喊，不单是喊疼，明显有话。京城经验，此种情况下，他俩只会是问他的名字，以备日后报复。

他回身：“布鲁斯李。”李小龙的英文名，他唯一会的外语。

二扒手瞪大眼，似打下特效麻药，忘了疼痛。

来戛纳后，从不跟她看电影，都候在影院外。不会外语，看不懂情节，坐影院里难受。《好莱坞往事》拍了李小龙，是他唯一提出要看的电影。

真是老了，周围一暗，便要打盹。扮李小龙的演员摘下墨镜……猜对了，眼睛不像。没了兴趣。

漫长睡眠，被掌声惊醒，观众几乎都站起，开始“鼓掌二十分钟”的最高影迷礼遇。小女子不惜力，拍肿了手。

之后，她换晚礼服，参加阿兰·德龙的获奖答谢宴，受邀人数有限，宴席按名字入座。她晚了两小时，阿兰·德龙已回去休息，由其女儿支撑场面。是饭后甜点阶段，她坐下，又一道道上菜。

她能参加，是她搭上的男人安排。知道这哥们混成了，没想到强成这样，当年被我断过鼻梁，是个不知痛的浑人，打不过还打。小女人自顾吃着，没话说，不认识任何人。可惜阿兰·德龙走了，否则她会看出我俩有多像……

晚宴在某酒店的屋顶花园，保镖不能入餐桌区域，候在二十米外一片不设草木不铺花砖的水泥地，也是吸烟处。一位珠光宝气的华人妇女离席，在他身边点烟，忽然瞄他，轻声呼唤：“布鲁斯李，是你么？”

他曾叫布鲁斯李，用了好几年，并不知道是李小龙英文名。这没什么奇怪，就像《佐罗》的片头曲“优斯范里安，阿啦啦啦啦，佐罗范……”，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那代人都会唱，一唱便唱了很多年。

1978年，他打了杜小刀——京城老炮儿里玩刀最棒的人。杜小刀在鸿宾楼摆宴请他，叫经理拿出象牙筷子，陪客的三位也玩刀，鼎鼎大名。

老炮儿——在清朝末年，是兑换美元英镑的计量单位。一炮儿七十二枚、半炮儿三十六枚，铜钱或银元，红纸卷着，像火炮炮管。用在人身上，指前门楼子附近拦洋人换钱的人。敢拦洋人，清末百姓眼里的厉害人。

现今老炮儿，早不是赚外汇差价的，是压着小偷流氓的人，“厉害”的意思延下来，“沾洋味儿”的意思也延下来。

三位陪客带刀来的，桌上展示。一把1974年越南缴获的美军战术刀，一把1969年珍宝岛缴获的苏军侦察刀，一把1962年南昌缴获的台湾伞兵救生刀。

杜小刀亮出自己的刀，1922年爱因斯坦遗落在上海浦江饭店304房间的剃须刀，玳瑁壳甲磨出的柄，两颗铆钉是9K黄金，刀片全钢，刻字注明是瑞士专利局赠送。

京城风气一度坏透，小学生打架也动刀，十一二歲背人命案。杜小刀联合南北城老炮儿，刚刚扭转，宣扬以暗算为耻、用刀为耻，抡拳头才是本事。玩刀仅限于老炮儿级别，伤胳膊大腿，不刺躯干不划脸。

出于对广义相对论的尊重，得了剃刀后，杜小刀放弃原先用的英国费尔班赛克斯匕首。仗着手快，刀小成这样照样威风，不论别人刀多长，也能钻空子攻进去。

四把刀，他一一看过赞过。三位陪客表态，能让杜小刀服气的人，他们也服，请讲话。

成名的家伙交到手里赏，是对他礼敬，得拿出有分量的东西回报……想起改变他一家命运的父亲审讯小偷的言论：

“人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一个世界。想了，它就会在另一个时空构筑现实，延续存在。我们有数不清的分身，除了这座鸿宾楼，还存在着无数鸿宾楼，每一个鸿宾楼里都有我们。即便这里的我们被警察击毙，别的鸿宾楼里的我们仍然存在……”

三陪客脸色难看，杜小刀谦卑询问：“您想告诉我们什么？不用惜命，死了没事？”“我说的是——唯心主义。”

“……长见识。”杜小刀领头鼓掌。上砂锅羊头了，三位陪客忙夹筷子，避开话题。

暗中抱歉，我的人生如此贫乏，没什么可以互换友谊……

以下是不会在桌上说的。

唯心主义该批判，受批判的东西不必看——是社会常识。三十五岁的父亲值夜班无聊，突发奇想，要看看，不料工厂图书馆没有，遍寻城里各书店也没有。过了些日子，竟觉得这是人生最后疑问，搞清楚了，才能安分。

魔障般跑去清华大学，在学生抄家缴获的书里找。教授们的唯心主义书籍是德文，父亲望洋兴叹。缴获的封建迷信类书籍是中文，拾起一本《觉林义疏》，看不懂书名，随手一翻，“一切唯心造”五字扎进眼里……

父亲如丧考妣，十余天看走了脑子，审讯时听小偷抱怨没活路，失口说出“有无数个审讯室无数个你”的话，被小偷在转送公安局后告发，造成工厂开除的恶果。

母亲是厂医务室医生，跟父亲离婚即可留下，但随父亲回了家乡。两年前批判资产阶级趣味，母亲养的热带鱼被泼到足球场上晒死，十岁的他觉得母亲已不想在这待了。

母亲在家乡没待几年，即病逝。

他顶替父亲回厂，临走前，以为父亲会传他擒拿格斗，好在保卫科立足。不料父亲没此兴致，传给他的是唯心主义言论：

“攻打孟良崮山头，敌人机枪凶，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只有你爹活下来。1968年，看了清华大学一本书，才知我也死了，是不甘心死去的念头造出一个新世界。旧世界死去的我和新世界活着的我，各不相知，互不干涉。其实孟良崮战役至今未打完，战场上的每一个人生出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诞生一个完全不同的孟良崮战役，孟良崮战役永不会结束也无法结束。”

来了第四位陪客，眼毒，进门便说他像佐罗，遭杜小刀喝止。

她是位舞蹈演员，绰号“百慕大”——轮船飞机无故沉没的海域，传说水下是外星人基地。刚演出结束，妆未卸干净。

杜小刀介绍她“这是我一妹妹”，介绍他“这是我压箱底的人”。压箱底——来自京戏的词，指一个剧班最好的戏。

她学的是印度舞，手势千变万化，赶来给杜小刀做表演搭档。席间亮刀技，也为款待他，是份诚意。

她两手各捏一枚二分硬币，开始手舞，硬币在指间水银般游走。她合上眼，逐渐加速，手指和硬币皆成虚影。

杜小刀出刀。闭目后的她，佛面端庄。

左墙脆响，飞去一枚。另一枚落于桌面，破了麦穗图案。

不等鼓掌，她左手拉起他，向杜小刀撒娇：“这人，我带走了啊？”杜小刀沉着脸，摆手让她走，嘱咐：“别提佐罗。”

手里黏稠，他任她拉出门。

她左手流血，二人避开这层，去楼下卫生间清洗。刀口浅，压一会儿便止血，她说这是杜小刀第一次失手，不能让另三位老炮儿看见，否则南北城平稳的局势又该动荡。

她真带他回家，说是杜小刀意思。歌舞团没分到房，她住外交部家属院姨妈的闲房，二室一厅。杜小刀也有亲戚住这，院里看见她，上前搭讪，聊到正上演的《佐罗》，止住想法，收下她这妹妹。

瞅了她正处的男友，认出是个入京的骗子，让那人退了。着急她脑子不行，今天传话，给她寻了个宝，千万珍惜。

他奇怪杜小刀为何不让她提佐罗？她说首映日，阿兰·德龙就在北京，原定跟观众见面，但外交复杂，又无法亮相了，阿兰·德龙闲待二日，悻悻而归。二日里，有一日是跟她过的。

佐罗穿黑斗篷骑马的扮相，帅死千万观众，帅不死杜小刀。杜小刀注意的是——影片开头，佐罗还是个落魄旅人，怀疑旅馆大堂闲坐的几人是职业杀手，上前借火，察言观色——阿兰·德龙瞄的这几眼，令杜小刀钦佩不已，认为真混过江湖，不是帅哥是大哥。

好汉相惜，出于对阿兰·德龙的尊重，杜小刀绝不会碰她。不让她提，按杜小刀心理，是怕他也有忌讳。

他表态，以后兄妹相称。她有些懊恼，说杜小刀料事如神。他问自己跟阿兰·德龙像到几成，她：“九成。”

僵了一会儿，他问：“李小龙，你知道么？”“噢，他呀。你要找他，我一个电话就来了。”

李小龙1973年过世，死因难查，法庭裁定“死于不幸”，年仅三十二岁。她那时该十五六岁，他压住心跳：“香港功夫片的李小龙？”“还能有谁？”

“……也跟你好过？”

“当然。”

以后两年，她真成了他妹妹。他常询问李小龙近况，她每次都能说很多。她真棒，让他觉得李小龙活着。

远处，阿兰·德龙的女儿看起来未至三十岁。有些怀疑百慕大真跟她爹好过，否则怎会出席晚宴？

百慕大说那是她当年逗杜小刀的，不料杜小刀当真，从此京城爷们都忌讳她。改口没面子，她只好交往外国人，最终嫁了个瑞士老公，和阿兰·德龙有五十年交情。

瞄见小女子吃完，要了杯水，喝口即走的情况。他对百慕大落泪：“国豪死了。”

“谁？”

“李小龙儿子李国豪。”

第一次看到李小龙专辑杂志，就有跟儿子一起的照片，可爱之极的小孩。1993年死讯传来，还是记忆里的小孩样，死了自己儿子般难过。

当年听他讲李小龙有儿子，她立刻抱怨带这小孩多么累人，因为这个原因，她选择离开了李小龙。

四十年后，她清楚李小龙是谁，瑞士老公和前妻的儿子买过多本李小龙的书。意外之喜，以前都是她对他讲李小龙，现在，他想对她讲。

李小龙三十岁时第四腰椎重伤，瘫床上六个月，许愿如能恢复武功再拍电影，折寿也情愿。三十二岁成国际巨星，有一丝疑虑，要不要兑现诺言？这样一想，便有了一个李小龙死后的世界，我们每一人都为塑造这事而存在。

在另一个时空，李小龙闪过此念，去健身房练功了。

她完全接受，点头：“国豪呢？”

八岁的国豪，目睹父亲死亡，不相信是真的。質疑了二十年，终于确定世界是个妄念，于是开玩笑，按父亲最后一部电影里的情节——道具枪射出真子弹，一个明星死于片场——的方式离开，回到李小龙活着的时空，和那里的国豪融为一体。

她：“国豪做得对，演一辈子悲伤的小孩，谁也不愿意。”

他要走了，她提出加微信，他说年轻时处得有意思就够了。她感慨年轻时没睡过，否则该多美。

他安慰：“睡了。这么想，在另一个世界便已实现。”

四

戛纳，半夜还走着许多人。晚宴的酒店和住宿的酒店隔两个街口，三百多米，为一身晚礼服，她去时约出租车，回时觉得不值。

几万元的包不眨眼扔掉，心疼几块打车费，唉，这闺女还是苦出身，爹妈劳碌……

她一手握香奈儿限量版圆球手袋，一手揪裙边，不愿跟他并排，相距五步。戛纳街窄，车道将人行道挤成细细一条，前方手拉手走着两个穿短裤背心的白人少女。

小女子给堵得放慢脚步，再过十米有岔口，可在那超越。她老实跟着，突然两白人少女跑起来，冲入岔口。

没了手袋，一点拽动的感觉都没有。她喊出“太棒啦”，白天他对两个割包扒手喊的话，被她记住。

他冲出。

欧洲人夜里不抄近道，主路上人满，支路上一人没有。二少女停在岔口二十米深，见他追入，无惧地瞟他，亮出弹簧刀，示意他走开。

他叹口气。踢胫骨膝盖，易造成骨折，思量以脚踝为攻击点，轻击即可剧疼，站不住，她俩便投降了。

上前……后腰中刀，直入肾脏，一户门洞里埋伏着第三个少女。前方一少女的刀透进肝区。呵呵，太嫩了！认位准确，手上还不会使巧。

用蛮力刺不深。知道死不了，有些不忍心……得用跤法了，不好控制，后脑脊椎撞到墙角会残废。

前后身的少女，两盆水般泼在地上。感到腮部溅上什么，他迅速捂颈。动脉被割，又忘了第三把刀。

三少女跑入深处。他扶墙滑落，熬夜熬不动的感觉，手里的血像条鱼般有劲。小女子跑近，哭成泪人，嘴里叫着：“你怎么了？让我看看，给我看看。”

不至于傻到要掀他手，她是嘴笨的人。相处三日，她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她。这闺女能为你哭成这样，为何要看不起她？

割颈一刀还是用蛮力，刀不是这样玩的，假以时日，再碰上，可以教教这白人丫头……如果救护车高效赶到，下来的医生麻利……

他没劲了，说：“给你看看。”脖子扭向墙面，手落下。

死亡的感觉，怎么像跑步？

他发现自己跑入岔口，两个抢袋少女不惧地看着他……刚才，只是一念？对追入黑暗小巷有些犯怵，幻想出一个最坏情况。唉，人老了，竟可以成这样。

他笑了，上前。二少女回头，深处走来十几个中国人，路面堵得满满，她俩没了逃路。他掏出两张二十欧元，示意交换，二少女接钱，放下圆球手袋，蹿出岔口。

来的人是参赛影片《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组。影院门口巨幕反复播预告片，见过他们的脸。

小女子候在岔口，喊“廖凡”。叫廖凡的人礼貌回应，告诉她巷里有家台湾餐馆，可吃。认识，又等于不认识，如她跟阿兰·德龙女儿一般。

次日中午，他和她去码头，她搭上的男人乘帆船而来。戛纳本是海港，每年举行国际帆船大赛。

她搭上的男人叫巴顿五十六，二战名将巴顿和山本五十六的合称，一个打架不要命的人。各厂保卫科之间常切磋格斗技艺，他在弹簧厂，巴顿五十六在灯管厂。弹簧厂三分之一业务是生产枪膛弹簧，灯管厂有部队的占股投资。

跟军方沾边的荣誉感，令二厂觉得必须打败面包厂、肥皂厂、汽水厂、家具厂……二厂之间，生产军用品的弹簧厂理应打败生产民用品的灯管厂，可惜灯管厂出了巴顿五十六，讓弹簧厂三年抬不起头。

巴顿五十六祖传“衙门快摔，搭手飞人”，一凑近，没感觉使绊子，人就泼水一样摔出。前清捕快制止街头暴乱的技巧。

弹簧厂的面子是他找回来的，去过一趟北京动物园，他会了李小龙的截拳道，打折巴顿五十六鼻梁。

做完矫正手术，巴顿五十六拎两盒稻香村点心来弹簧厂，要跟他结为兄弟，互换绝技。衙门快摔共一百零八招，手法三十六，脚法七十二，巴顿五十六为表诚意，先教他。

历经二月，会了他。轮到他教截拳道：

“你想会就能会，不必学。你真正的老师，是你自己。即便出现一位老师，也是你内心的幻化。因为你不敢相信，所以假托他人，其实还是自己教自己。你不可能从任何老师身上学到任何东西，你学到的只是你本就会的。”

巴顿五十六闷了半晌，问叫截拳道，总该有些拦截技巧吧？

“拦截的不是敌人的拳头，是自己的想法。想着怎么打败他人，说明你内心已判定自己会输，需要个方法挽回。你多掌握一个方法，便会加深一次输的意念。你赢不了，因为你一直在制造败局。”

巴顿五十六：“什么都不想……”话被他拦截，称赞巴顿五十六会了截拳道。

此后二人齐名，外界提起工厂里能打的，便是他俩。为配合巴顿五十六，他也起了外国名。他仅有的李小龙资料是一本照片特辑，文字有限，写李小龙只承认一个对手，叫布鲁斯李。于是叫了这名。

五年后，才知是李小龙英文名，李小龙的意思是“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四十年后，巴顿五十六仍觉得受骗，白搭了祖传绝技。二人在深圳遇上，他在街口卖香瓜，巴顿五十六坐血红色加长版林肯轿车，摇下车窗，阿拉伯王子般年轻英俊。

1983年，他从弹簧厂辞职，带走厂理发馆最漂亮的女理发师，来到深圳。俩人没闹出什么名堂，也错过了生小孩。五十五岁，没钱了，女理发师办了个理发馆，她没学会染金发的新手艺，还是1980年代的老技术，他做杂务，平安了五年。五年后房租升高，经营不起，关了理发馆，她也过世。

巴顿五十六请他陪一个新搭上的女孩去戛纳，当四天保镖，酬金可让他活两年。预先打款付清后，巴顿五十六觉得有权提问：“一辈子交情，给句真话，你教我的截拳道是假的吧？”鼻头一酸，停上他的拳头。

他在摇头，不知是承认“不是截拳道”，还是谴责“你的话不对”。打架规矩，强者说了算，巴顿五十六没再追问。

1985年，巴顿五十六从灯管厂辞职，到了欧洲。发现一伙1950年代留学中国的意大利人在卖“凤爪鱼翅汤”，快餐店模式，号称中国口味，在不少城镇挤走麦当劳。

中国人的钱，还能让你们挣了？传统说法，鸡爪美容，鱼翅壮阳。巴顿五十六在街头看了一整天白人，骂道：“他们还需要壮阳？他们得泻火！”

白人不会相信鸡爪美容，只会嫌肉少，不会相信鱼翅有营养，只会嫌口感硬。之前热销，是贪个新鲜感。巴顿五十六改良，鸡爪换成猪蹄、鱼翅换成粉丝，价格降一半。

从此凤爪鱼翅汤无人问津。

巴顿五十六以“猪蹄粉丝汤”淘到第一桶金，收购巴塞罗那名牌火腿厂，淘到第二桶金……现拥有一个码头，四百座仓库，爱上帆船。

每年重金邀请戛纳帆船大赛冠军跟自己较量，条件是得输。站在世界帆船高手的峰顶，成了王中王。

巴顿五十六的帆船入港，人下来，脸有些走形。又到瑞典打羊胎素啦？顺便打了瘦脸针？

小女子迎上，口称“爸爸”。听着恶心，他便没打招呼，陪着走几步，想到杜小刀要活到六十多，脸该这样吧？如此一想，越看越像。

知道小女子名字，问：“闺女，叔叔忘了你叫啥来着？”

“杜小月。”

1983年，杜小刀拒捕，在虎坊桥南街被击毙……觉得上衣口袋里有东西晃，是爱因斯坦的剃刀……杜小刀没给他，在朝阳区举办的打击犯罪业绩展上陈列过，后转去外地巡展，再没见过。

六十多的杜小刀阴下脸：“怎么还在你手里？不是说我要死了，你去美国捐给爱因斯坦纪念馆么？”他：“你没死。”

杜小刀恍然大悟，原谅了他。

难道我死了……现躺在岔口巷子里？

祈祷眼前的一切不要转瞬消失，还想跟杜小刀待一会儿。你才配得上一个码头、四百座仓库、世界帆船高手的王中王……其实巴顿五十六年轻到老都够哥们儿，出力给钱，吃亏不怨。但玩女人，格就降了。

没待住，熬夜熬不动的感觉，滑向1978年。

五

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战，人少的曹操打败人多的袁绍。他家祖上是袁绍一族，袁绍败给曹操，因为优柔寡断，越重大的事越拖着不办。

一千七百年来，他家克服此遗传性格的仅父亲一人。他没克服，一想到厂长女儿，祖先的弱点全部呈现。

晚全国公映一周，《佐罗》来到工厂，在足球场露天放映。他家在二层，阳台被称为皇家包厢，与足球场有三十度差角，房子分他前，房管科的人来这看电影。

阳台可放三把椅子，他约了保卫科二位同事，备下茶水瓜子。足球场上的人自备板凳，俯视到厂长与民同乐，带着女儿落座，他松了口气，约同事就是避免她来。开始放映，感觉怪异，银幕上的像是自己。

电影结束，厂长女儿找来，涨红脖颈，喊声：“袁牢记，像你！”撒腿便跑。吓坏俩同事：“这丫头在厂里没人敢沾，她爹是个耍手腕的人，小心小心。”

他叫袁牢记——牢记父辈是为劳苦大众打的天下。

上次厂长走时定下暗号，有紧急情况，摆三盆月季花。他买了，阳台摆一盆、两盆搁室内。同事走后，他全摆上阳台。情况紧急，他想辞去“占据她全部课余时间”的任务。

估计明天上班时间，厂长会看到。不料刚摆上，厂长便敲门，带四两猪头肉、一盒果脯，问：“我的酒还在吧？”

这次，厂长把汾酒喝完了。《佐羅》对厂长造成伤害，他含泪诉说：“看电影的时候，一个人说怎么那么像保卫科新来的小伙子？一下所有人就都这么说。你觉得像你么？你只是徒有其表。我才是佐罗。”

《佐罗》的故事是，新阿拉贡地区恶势力过于强大，佐罗不得不装，生活里扮演一个懦弱、愚蠢的人，戴上面具后，在不露真面、查无此人的情况下才敢行侠仗义。

厂长的泪终于落下，承认自己装了十年。《佐罗》在欧洲票房惨败，在亚洲火爆，因为共鸣大，亚细亚土地上，示弱与扮愚是生命的保障。佐罗戴上面具后骑马耍剑，帅得不像话，观众觉得那是阔别已久的自己，正义与勇气的模样。

厂长：“以后，你就是我的面具。我会提拔你当中层干部，通过你办一些我不方便办的事，你我合成一个佐罗。”

旧的任务没辞掉，新的任务又压下来。厂长走后，他望向床头的热带鱼，恨不得倒到足球场上。

次日是周日，为躲厂长女儿，袁牢记去了动物园。小时候，动物园里他有俩朋友，一灰狼一雪豹。

狼群里个头最大的一匹狼，老了抢不到食，身上总有几块咬伤，会直奔他而来，要说话似的盯他，他不走，它不动;雪豹见他来了便立即跳起，身体扩张到最大面积，降落伞一般落地。

回京工作，没去动物园。不是因为明白了，它俩的热情是想吃小孩，是算计它俩应该死了。

果然，是新一茬狼与雪豹。失落前行，走过大象馆，是动物园东侧尽头，三米高铁栅栏隔断，外面是莫斯科餐厅。栅栏间距伸不进人头，可伸进手，莫斯科餐厅那边站着七八个挎背包的人，向动物园游客卖美国摇滚乐磁带、假劳力士手表、蛤蟆镜、日本电子表、香港杂志。

买票进动物园时，看到好多不带小孩的单身青年，以为跟自己一样来怀旧，原来是买黑货。莫斯科餐厅地界进人多，会惹麻烦。

他翻了翻香港杂志，见到一身是血的李小龙，各种踢腿，整整七十页照片。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国人形象，令他产生一股力量，自骨骼里炸开。

李小龙逝世的纪念册，小贩喊价十二元。厂长喝的汾酒七块五，十二元可买瓶茅台。

出门带了三块钱，门票花去五分，嘱咐小贩别卖他人，沿栅栏行走，见一位试蛤蟆镜的姑娘，衣着值钱，样子善良，他大胆打招呼：“我在弹簧厂工作，是一名保卫科干事，姓名袁牢记，办公室电话是……”

啊，这是他跟妻子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之后发生的事是她没买蛤蟆镜，把身上带的钱全部借给他，五元。经过侃价，小贩以汾酒价成交。

为还钱，他要留她地址电话，她说不用，她会去弹簧厂。一个月后，同事说工厂理发馆调入一位女理发师，时髦漂亮，前所未有，令理发人数倍增。

他也去了，见是借钱的姑娘。1983年，他受杜小刀牵连，工厂辞职，问她跟不跟他南下深圳，她爽快答应。

……原来是回忆。

很想她，祈祷眼前的一切不要转瞬消失，撑得越久越好。他幸福地笑了，等着下面的事。

她掏出钱，买下蛤蟆镜，带他找卖香港杂志的小贩，报出杜小刀名号，让小贩一块二角卖了，然后问他：“一块二你有没有？不够，我给你添。”

他：“有。”

不是此情况……

仔细看她，竟是百慕大！但又不像是，面色暗黑，鼻头肿肿，嘴是歪的。一个不漂亮的百慕大。

72届戛纳电影节遇上，六十一岁的百慕大开玩笑，说后悔俩人年轻时没睡过，否则该多美。他说已睡了，按唯心主义理论，这么想了，在另一个世界便会实现。

这是另一个世界？

百慕大以他妻子的步态离去。他懵了，按照记忆，走到狮虎山前方空场的长椅上，开始看李小龙特辑，六个小时后，响起劝告游客退场的广播声。动物园下午四点半劝退，五点关门。

随着广播不断重复，李小龙化作全世界。退场的每一个游客都是李小龙，走在李小龙构成的路上，李小龙构成的狮子老虎由李小龙构成的铁笼囚禁……他领悟了李小龙发明的截拳道，赶在大门关闭的最后时刻，跑出动物园。

——本该是这样。

但直至劝退广播停止，开悟的异相没有发生，他只得还待在长椅上。对面长椅也坐着二人，动物园保卫科开始巡逻，检查滞留游客，对面二人中的一人挥了下手，巡逻队便似看不见他们，鱼贯过去。

四下寂静后，对面二人朝他走来，左侧是卖香港杂志的小贩，右侧一人背装拳击手套的牛皮桶，笑容可掬，自报姓名“杜小刀”。

——不对，不对！

相逢杜小刀，是初试截拳道，打了巴顿五十六之后。

杜小刀在南北城推行“用刀可耻，抡拳头才是本事”，为做表率，自己也练上拳击，上了瘾，四处跟人比。巴顿五十六凑近就摔人，遭玩拳击的人忌讳，没法打也打不过，听说让人拿拳头揍了，一身祖传跤术用不上，杜小刀大感兴趣，寻到弹簧厂……

袁牢记从长椅上站起，杜小刀解释，这里黑货是他提供，从未发生假冒他名号斩价的事，小贩见是个女的，被她气势吓住，以为是杜小刀新搭上的傍家。

袁牢记说不认识她，平白无故的帮忙。

杜小刀表示理解，北京女孩仗义。

“十天内我准能把她搜出来，南北城说大不大，但追究女的没意思，希望你把事担了。补交十一块五角，再交三十元罚款，不愿交这三十，可拿挨打换。不欺负人，你可以还手，三拳抡不倒你，我停手。”

袁牢记选择交钱，再有八天发工资，到手即送到动物园。杜小刀认可，让他留工作单位地址电话。他写后，怒了杜小刀：“你保卫科的呀！会打不打，您耍我呢？这样，三十元我不要了，五拳抡不倒你，十一块五你也留下吧。”

拳击比赛1958年禁止，二十年时光已找不到人会，他们这代人的拳击是——戴上拳套就是拳击，打之前相互嘱咐“讲好了，不上脚啊”。

保卫科练拳击，袁牢记还不上手。厂长传授“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后，他仍挨打，拳击上没用。

一日受伤歇在家，厂长女儿来看鱼，眼亮得让人心慌。她听她爸讲了，她是他师父，“既然是师父，就传你点东西吧。”

她爸让她转告，飞云脚可用于拳击，虽有规则保证，但你上脚，人的本能反应还是会防范，这时候你出拳，别人躲不过。“别人两个拳头，你四个拳头，还怎么跟你打？”

他质疑，上脚犯规。她：“没让你踢出去，假动作。”他：“假踢，也不行呀！别人受吓唬，还是会说我犯规。”

她盈盈一笑，少女方有的美丽非凡：“我爸知道你必有此一问，让我代答，只要你动腿幅度小于四十五度，敌人身体会做出反应，但大脑没印象，记不住你动过腿。打架，就是要打人个不明白。”

心服口服。他向她鞠躬，扬脸的时候，她笑容还在，他在那一刻喜欢上她。

——错！错！没有这一段。

厂长从没让女儿给他讲过拳，她当他师父，是厂长和他的秘密。他能打败杜小刀，是截拳道开悟后，泯灭人我差距，感觉与对手血肉相连、神经相通。

杜小刀抡拳冲来，他似身体不舒服，随便甩手，落在杜小刀腮部。那里神经丛密集，令杜小刀晕地三分钟，起来后请他去鸿宾楼吃饭……

眼前世界，“泯灭人我”的精神转换未出现，杜小刀和他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袁牢记用飞云脚假动作，令杜小刀错误反应，一拳砸上他腮。不是截拳道，还是设计、实施，技术地击倒。

等待杜小刀苏醒，袁牢记陷入迷思：厂长女儿没教过我，我怎么会的假动作？

到鸿宾楼，百慕大果然没来，杜小刀没这妹妹。三位老炮儿当陪客，杜小刀表演刀技，让一位老炮儿向自己扔纸烟，砸脸上算输。邻座距离，纸烟脱手即一刀两段。如此快的反应，防不住袁牢记拳头，这是杜小刀服气的原因。

再快的反应，也无法同时做出两个反应，这是杜小刀挨打的原因。剃刀削向纸烟的同时，任何人扔第二根纸烟，都会打到杜小刀脸上，他的拳头也如此——袁牢记犹豫再三，没讲这道理，讲了唯心主义。

按照记忆，与杜小刀一生交情仅此一顿饭。杜小刀私造手枪，通过弹簧厂第三车间主任偷了四箱枪膛弹簧，为不牵连袁牢记，表达敬意的一顿饭后，再没找过他。

但1983年杜小刀事发，拒捕丧命，第三车间主任入狱，袁牢记因为这顿饭交代不清，被迫辞职。

果然，酒席结束，杜小刀说：“咱俩交情，就这一顿饭。以后我碰上事，你别帮，你有麻烦，我不管。”

回到十六平米的家，见喝光的汾酒瓶还在，厂长的分身般立在窗台，袁牢记踏实了，沉静的幸福感，眼前世界虽小有颠倒，但大差不差，还是一样的事，一个月后，妻子该出现，之后俩人有三十八年……

六

厂长女儿来看鱼，他用另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她。她意识到自己青春初起的美，三四岁小孩拆毁玩具是为探索，她冲他亮眼神、亮裙下小腿，是在安全范围内试验。视他为安全范围，应感荣幸。

想到72届戛纳电影节的小女人，她的青春期便缺乏善待，以致二十一岁要搭上个人。当厂长女儿就是她吧，他教她如何给鱼缸换水、用灯照控制温度、配制清除鱼鳞细菌的药粉……

第三个周日，原本要带她去郊区湖泊捞鱼虫，她说一位比他还像阿兰·德龙的高班男生找到家来，约她去参观故宫，门票一元五，二人要花三元。

太贵了，她不愿男生破费，但又想去。估算男生会在游览中途向她表白，为不至于惊慌失措，她得有个预防，要他冲她说句“我喜欢你”。

他说了。她脖颈通红：“有数了。不会接不住。”

第四个周日，妻子该到来。理发馆周一休息，周日最忙。他一早便去理发馆，没有新调入的人员。

今天原本有保卫任务，他请了假。为提高女职工的精神生活质量，厂委请来一位舞蹈老师教印度舞，每个周日，为期半年。今天是第一天，舞蹈老師会先跳三支舞慰问全厂，到场男职工不会少，需要保卫科维持秩序，制止吹口哨、喊好等流氓行为。

上午十点，三辆军用吉普接来舞蹈老师一行。乐队成员六人，统一穿蓝色中山装，表情严肃，都戴粗大黑框眼镜。舞蹈老师涂浓妆、盘高髻，一方披风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不露演出服。

演出开始，摘下披风，从脖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肥大白衣。乐队领头向观众介绍，是印度湿婆舞，湿婆是印度大神。

节奏缓慢，各种单脚独立的造型，一停十余秒，六分钟后，久久不动。乐队领头站出，宣布舞蹈结束。保卫科率先鼓掌，全场发出不大的掌声。

舞蹈老师放下脚，行礼感谢后，跳第二支舞。乐队领头介绍，湿婆在印度是普遍信仰，不同地区有不同风格的湿婆舞。

还是各种单脚独立的造型，停顿时间有所缩短。舞蹈结束，保卫科疯了似的鼓掌，全场掌声比上一次小。

厂长上台，跟舞蹈老师小声交流：“社会鼓励年轻人追求真善美，解放思想，大步前進……”舞蹈老师：“明白。”

她去换装。乐手们摘下黑重眼镜，缠上鲜艳头巾，摇头摆尾地演奏。乐队领头介绍：“即将表演的是印度蛇舞，讲述一个名震八方的美女，在法师的笛声中，变成一条蛇，原形毕露！”

她重新上台，去掉披风的一刻，全场可怕地寂静。脖子、部分胸、大片腹部暴露。舞蹈开始，各种扭动，为表达“现原形”的痛苦，几度在地上打滚，最终以后仰下腰的造型定住，运动量过大，喘息剧烈，乳房起伏不停。

吓得观众不敢鼓掌。

厂长上台：“小王老师进行了一场严肃认真、思想深刻的表演，让我们为小王老师付出的辛勤汗水报以热烈的掌声。”

掌声是“热烈”的五倍。

要学舞蹈的女职工人数超出预期，原定的中层干部会议室便不够用了，改在一个还未安机器的新建车间，由保卫科守卫，拦阻男职工观看。

车间窗户多，人手不够，发现请假的袁牢记并未离厂，在理发馆附近徘徊，勒令回来站岗。

舞蹈课结束后，袁牢记见到卸妆后的舞蹈老师——动物园帮忙侃价的姑娘，面黑嘴歪版本的百慕大。她看他没反应，北京女孩仗义，总给路人帮忙，记不住。

全体保卫科护送她上吉普车，袁牢记凑上：“您看我是理平头好还是分头好？”百慕大认真看他，答：“你脑门宽，可以理背头。”

“领导才理背头。”

“不不。解放思想，合适你。”

吉普车开出厂门，同事对他钦佩不已：“你胆子真大，我们都不敢跟她说话。”他：“她是我夫人。”

引起哄笑。那是妻子第一次给他理发时说的话，虽然幻化成百慕大，但还是她。

幸好养了热带鱼，她第二个周日来教学，中午休息时段，请她去看鱼。进门后，他说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她。另一个世界里，她是他妻子，她活到六十一，他活到六十三，没有她的两年里，他很想她。

百慕大：“你……挺吓人的，但你的话让我抽筋了。”

游泳时脚抽筋，会淹死。她要验证一下他是否真想了她两年，说人的内心都刻在身体上，骗不了搞舞蹈专业的人。她抱过来的时候，他紧紧抱住她，她叹息：“你全身都在哭，我信了。”

接下来的事，应是打了巴顿五十六，被提拔为中层干部……耗到1983年，但他已不耐烦，向百慕大说，广东有个宝安县，明年改为深圳市，后年划为特区，特批了自由。

“你怎么知道？”

“信我。”

她又信了他。俩人分别辞职，乘火车南下。二日车程，她肿肿的鼻头突然精致，歪嘴正了过来，暗黑面色开始转白。

她一直是尖子，少年班领舞、艺校高材生、歌舞团台柱子，她喜欢舞蹈，厌恶别人看完舞蹈后喜欢她，她的身体等同雕塑、绘画，不等于性。不知不觉，她长劣了脸，卸妆后没法看。

他说她在变美，遭她坚决否认，到达宝安县南头村后，出租房房东赞叹“好靓好靓”，她相信了他的诚实，自己也高兴。南头村真是南头，隔海即是香港。房东说香港人追求最新款电器，淘汰的扔海，每个涨潮，都有大群电视机漂来。

随海漂来的还有天线，可以调出香港所有的电视台。那些电视机质量真好，晒干了就能用，你们屋要不要配上一台？

她绽放好看笑容：“您走的是黑货吧？”

房东发誓不是，南头村有座砸毁的龙王庙，依旧很灵，想要香港商店里什么东西，对着残砖烂瓦祈祷，七天内必从海上漂来。他们村盛产电视机，因为村里一位百岁老奶奶临终前喊了声想看电视。

她感慨，真是位好心肠的龙王。房东说他们村受龙王恩惠，所以也愿造福他人，每一寸空气都含着善意，你们俩是来对了地方。

陪她去龙王庙，她许愿找个工作……嗯，特批的自由后年才到，确实来得有些早。她让他也许愿。

回忆李小龙影集上不多的文字——李小龙常说的话“找到自我”，来自一本叫《最初和最终的自由》的印度人演讲集，影响了1960年代美国嬉皮士运动。

由于李小龙电影对美国黑人的巨大影响，黑人也开始思考“找到自我”，以前觉得那是白人的时髦，排斥拒绝。没有哲学著作的李小龙，被黑人称为思想家。黑人不信印度哲人、嬉皮士，信了他。

袁牢记没有找这本书的冲动。父亲在看不到西方译作的前提下，凭一己之力发明了唯心主义，他在没看过一部李小龙电影、一段亲笔文字的前提下，凭剧照生活照，发明了李小龙的截拳道。

《最初和最终的自由》——凭这书名，完全可以把整本书发明出来……但现在，他想看原版。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原样。

许愿后，她每日去海边等书漂来。

第七天，电视里调出香港电视台播放的李小龙电影《猛龙过江》，李小龙竟是个逗趣活泼的人，袁牢记笑不出，直至看到李小龙踢了一个白人歹徒的裆，才有笑容。我发明的截拳道总算跟他有一点相同……

她从海边拎回一本书，假意在台灯下烤干。香港译文的《最初和最终的自由》，不难认识的繁体字。他知是托了房东。

印度人说，一个人可以改变世界，你把世界往好处想，世界便会变好。遭白人听众反对，说世界充满痛苦，有那么多人需要帮助，我们应该行动，而不是想。

印度人回答，人们种族不同、贫富不同，痛苦却如此一致，说明全人类都在一个波频上。你的一个念头，会传达到每一个人，你的一念，震撼世界……

袁牢记合上书。这一念以演讲的方式传给白人，白人以嬉皮士的方式传给李小龙，李小龙以中国功夫的方式传给黑人，在世俗显现上，确实完成了“一念波及全人类”。

亚细亚大地是遗漏的地域……她靠过来，偎在他怀里。

在这个大差不差的世界，已知未来。自由来临后，他和她没搞出什么名堂，也错过有小孩，五十五岁没钱了，她开办少年舞蹈班，他做杂务，平安了五年，五年后房租提升，关了舞蹈班，她也过世。他在街头卖香瓜，遇到巴顿五十六，去了72届戛纳电影节……

眼前如此幸福，他抱住她。

信了一个人可以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