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深远辽阔,他的爱是一条河
2020-06-09丁东亚
丁东亚
在个人的诗歌阅读视野里,我一直对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情有独钟,或是因他的诗多从日常生活取材,语调冷静,善于掌握诗中的情境与叙事语言,有一种口语的、明快的感觉,用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话说,他的“大多数诗的语调总带有早晨的气息或晨曦的闪烁”,又或是因其在诗歌探索上的成就,即诗的进展不在于韵律的实验,或诗节设计的多样化,而是它“对抗潮流的始终如一所包含的可能性”。菲利普·拉金的诗看似简单,实则极耐咀嚼,像那首广为人知的《日子》,所问的其实是一个有关生与死的大问题:“日子有什么用?/日子是我们活着的地方。/它们到来,把我们唤醒/一遍一遍,又一遍。/要我们乐在其中……/除了在日子里,我们还能活在哪儿?/啊,解决这个問题/会带来穿长袍的/奔跑在田野上的/神甫和医生。/”至于拉金的那首形式工整、声调铿锵的名作《圣灵降临节的婚礼》,更是流露出了其惯有的一种“无归属感”的情感。在谈到仅凭一根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诗句的许天伦前,之所以说到拉金,一方面是为了探讨作为一个诗人,该如何在诗歌写作中把握自己的情感,使之客观、准确而节制,毕竟在如何将平淡与庄严熔于一炉,聚焦于强烈的个人情感的同时又严格避免伤感与自怜上,拉金可谓是典范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想要通过拉金诗歌的主题书写引出日常生活的诗意所在。只是当一个人在被推至处境的极限之后,书写一旦成为其最后的堡垒,生活的诗意又该如何呈现?
事实上,阅读许天伦的这组《当所有的光源消失》过程中,我最为期待的是他会以什么样的思考模式来传达自己身心的悲痛,如洛夫所说:“诗人如不能认知存在的本质,体验生命中的大寂寞,大悲痛,他诗中所谓的哲思,无非只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感叹而已。”何况对许天伦而言,人生的大寂寞和大悲痛早已注定会紧随其一生。我必须坦言,这组诗歌带给我的并无强烈的震撼,他没有像拉金那样提供给读者单纯而直接的喜悦,也无引经据典的架构,但那些透着生命哲思的诗句,却使我更为确信一点:即许天伦更多是想要以诗歌的形式来抵抗命运的孤独,让自己更为有尊严地活着,毕竟文字的功能对维护一个人的人性是何其重要,即使是他自身的处境要求他必须以此维持,那么他也要在日子里活出诗意,让他“无归属感”的情感落在纸上。
我一直深信诗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对真实的热情追求,他们身怀无尽的柔情,住在自我的“温柔乡”,禁止别人擅自闯入,同时又是一个个天真而朴素的现实主义者,希望以其朴实与天真的诗句使人获得共鸣。如此,诗歌无疑便需要“意义”。诗人只有把握好生活经验与写作经验之间的微妙,才能充分显示其诗歌创作技巧的娴熟,以及其对精神世界爱与情的整体“意义”的探求。甚至不论这种“意义”在诗歌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此时的言语都是“肉体的另一种涌流与呼吸”。对许天伦而言,诗歌写作的意义或许更像是一种精神的慰藉与寄托,是他与这个时代独特的集体心灵的对话,他要为其发声,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在辩证性的精神生活世界,表达出那“既让人害怕又感到愉悦的无解、未决的抗争”。尽管我对许天伦的生存现状一无所知,难以窥探到这样一个一生寻找归途的人“怎样千疮百孔地活着”,只能从他饱含深情与自我悲悯的情感中去体察和感受命运的大手如何将之撕裂,但二十六年来,他的双腿“始终都在尝试从破碎中重新站起”的顽强和坚韧,还是让人不时会心生疼意。当然,面对漫长的岁月和残酷的现实,许天伦在诗歌中依然难掩内心的悲情和脆弱一面,我想也许是他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与命运对抗、搏斗,让内心的热爱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属,于此,作为孤独的生命个体,倾诉无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即便“入夜之后”他倾诉的对象是“石桥下的流水”,他“说着说着”,心里也会“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因为他要像流水一样,一生清澈、柔和,即使身负巨大的悲痛,依然始终怀着“一颗月光般的心”,要在诗歌里阐明他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只是更多时候,许天伦是活在自我的那片小小世界,与他的影子相伴。影子才是他永不背弃的兄弟,从他的体内钻出,时而是“一位骑在飞鸟背上的老人”,借助光的作用,可以越过田野和沟渠,替一个活体活着;时而是从他“体内分离出的/一小部分黑暗,/也需要一处安身之所/当所有的光源消失”,只有它会看见他“从不示人的悲伤”。
倘若说爱是一位良药,作为读者,我愿把《北方来信》这首诗作为一首爱情诗来阐释,当然,这是一次刻意的误读,因为我妄自认定这首在友情和爱情两种难以界定的情愫间的诗歌,是许天伦生活中的一道微光(在拉金那里,光是一种宗教体验),所照之处,皆是人间欢喜。尽管他“将读完信后”“摇着轮椅来到窗边”,“房间里藏着”的“盛大的寂静”仅维持了片刻,便被窗外不顾一切的喧嚣所扰,像落在肌肤上的雪花,瞬间融化了,但在欢喜消失前,我们还是可以通过诗中油画般静谧的画面,读到人世平淡的愉悦和光景:“我读着你寄来的信笺时/几只麻雀,从树梢上纷纷飞起/”、“你在信中提到你所在的平原/下起了漫天飞舞的雪/”。只是这份美好亦是短暂的,意象的转移随之带来的是一种盛大的悲怆:“我不由得想到一些枯草/此刻正匍匐在那片雪地之下/安静地,仿佛我长眠于此的亲人们/”。如果说许天伦在这首诗里呈现的是大悲薄欢二重心境,那么在《卖花女》中,这种情愫的糅合更为熨帖、深刻和鲜明:
腊月,城市广场上寒风瑟瑟
任何温柔,都显示出它的单薄
“买一束花吧,哥哥……”
在她细弱的语调中,我心生一种惊怯
枯叶暗中打颤,那分明是一朵花的雌蕊
被芬芳簇拥,却迟迟未开满一个花期
在许天伦略显悲观的目光里,那些箩筐里开得正艳的玫瑰,像刚刚完成迟来的发育的少女一样,美好的事物似乎永远不可能长久,因为他知道“那些真心爱过的事物/都会落入各自的命途/”,然而,他内心又是何其柔软和温情满满,那在小女孩细柔的询问声中无故心生的惊怯,不正是其爱之所在吗?既然心中深藏爱意,相信许天伦会在生活中获得更多的温暖与欢乐,即使他真像诗歌《圆》里的那只小白鼠一样,活在一个圆里,起点也是终点,“笼子里的世界,不会有谁/给它打开一个缺口”,像他的“出生和死亡,都会在轮椅上/在一个圆里完成”,而见证他一生的,永远还是那些爱他和他爱的人。何况在坦然面对现实的自身困境时,许天伦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平静与豁达:“好了。我不再计较于生死/在我生活过的村庄。日子已不容徘徊/我可以将一生活成一日/”。
有什么比活着更漫长?但在这个深远辽阔的人间,许天伦仍然在他的诗歌里全身心地爱着。他的爱像一条河,奔流不息,且那里藏着日子里所有的余迹:被斜阳烧红一样的樱桃、田间稻草人的身影、广场上影影绰绰的光、池塘边久难寻觅的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