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着金边的豆腐
2020-06-09陈小庆
陈小庆
一
在我的印象里,有的豆腐可以上市,有的豆腐只能上街。
可是眼前这份报纸,分明在对我说,我以为只能上街的豆腐,居然上市了,产品不仅供应国内各个省市自治区,还远销东南亚爱吃豆腐的各国和地区。
董事长是——宋云?对,没错,白纸黑字写着就是宋云!
那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家伙?和我坐过同桌,对,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同桌。过去都是他对别人说我们是同学,至于我,从来不想承认我们是同学,现在我依然不想承认这个同学。
可是报纸上白纸红字写得明明白白:宋云,著名的豆制品公司掌门人,今天将公司成功上市了,现在他的公司总部在省城,在我居住的城市也有分公司,做各种豆制品:嫩豆腐,老豆腐,豆腐干儿,豆腐皮儿,豆腐卷儿……特别好吃,我经常吃,但我从来不知道这居然就是我的同学宋云的豆制品公司,因为这家著名的豆制品公司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豆乡居。没有提到宋记什么什么的,也没有说过老板姓甚名谁。我不可能把这家大公司和我那脏兮兮的同学宋云联系在一起。何况我们有近二十年没有任何来往——自从他们搬走以后,我也没有听闻过他任何消息。要不是看到报纸上他的名字,我都忘记他了。
我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场景——城中村,卖豆腐的老宋,拉着个平板车,上面的两大板豆腐蒙着潮湿的白布,老宋好嗓门,一路吆喝着“豆腐儿……谁割豆腐来……”声传四方,根本不用大喇叭。然后大爷大妈们就陆陆续续从各处走过来,都端着自家的铁盆,开着玩笑,你说我端的是狗食盆,我说你端的是尿盆,老宋一瞅来人,便知道他要多少豆腐,往往是人还没到豆腐车前,豆腐已经割好了……所以人多也不怕,很快就都各回各家,炒豆腐,拌豆腐,炖豆腐……
老宋继续往前走,来到十字街口,那里有卖菜的,有打烧饼的,有卖针头线脑的,有卖著名的老营洼卤肉的……老宋把豆腐车停好,这次他只喊了一嗓子“豆腐儿……”便不再喊了,他这是报到的一喊,人们都知道他今天又来了,虽然准时准点,但缺了这一嗓子,就仿佛买到的是假豆腐一般。那时我常常觉得这老宋胆子一定特别大,居然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说喊就喊那一嗓子。
我最喜欢看老宋拿着一拃多长的薄刀割开豆腐的动作:只见老宋掀开那湿漉漉的蒙豆腐的白布,轻轻竖两刀横三刀地下去,那白嫩嫩的豆腐便齐整整地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正方形,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出现一点毛边,想来那刀是极锋利的,后来我听说了一句很形象的话叫:刀切豆腐两面光。然后老宋熟练地托起一块放在秤盘儿里,口里念叨着:“一斤高高的……”他分割的每一块豆腐都是“一斤高高的……”大家不说他这手艺是“一刀准”,都称之为“一斤高”!“准”是正好够的意思,“高”就是多的意思了,这词当然还包括老宋手艺高,品德高……
老宋通常在十字街口待一个小时,卖光了一车豆腐,就慢悠悠地回去了,仿佛消失了一般,没有人注意到卖完豆腐的老宋的去向,是啊,谁会关心一个车上已经没有了豆腐的卖豆腐的人呢?
虽然老宋有那著名的“一斤高”,还有不错的人缘和好评,可我们几个小孩却从来看不起宋云的。虽然我们都喜欢看老宋割豆腐,但那又不是宋云,宋云又不会割出那么好看的直线。何况我们又不懂爱屋及乌这个词——尤其是我,老师讲爱屋及乌那堂课时,我是去邻居家吃满月酒的。
我们几个小孩子看不起宋云,首先是因为他们家是外来户,租住了一个大院——我们这里属于城中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这里做生意的大都是外来户!还有就是宋云那时成天流鼻涕,脏兮兮的,一副乡巴佬模样,让我怀疑他爹卖豆腐有多么不赚钱。而且他学习也不好,他是二年级下学期转到我们班上的,第一个同桌就是我。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春天的下午,我们刚刚上完第一节的体育课,回到教室,我正要偷偷把在操场边采来的小花往同桌李丽的小辫子上插时,班主任韩老师进来了,领着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那家伙低着头,模样神似去年踢皮球弄破了一年级教室的窗玻璃的我一样,但我并不因此心生同情或好感,而是很反感这家伙居然学我?
韩老师一进来,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也把小花藏到了抽屉斗里。
“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姓宋,叫宋云。宋朝的宋,宋江的宋……”韩老师对大家介绍着。
“宋国庆的宋!”坐在后面的大勇接口道。然后他的同桌宋国庆就表情复杂地瞪了他一眼。
“对,就是宋国庆的宋!这下咱们班就有两个姓宋的了!”韩老师笑眯眯的,显然非常同意大勇的说法,然后韩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同桌李丽,我此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妙。
果然韩老师开口道:“李丽,你去和郑玲玲坐,宋云,你坐苏文旁边!”
韩老师的一贯做法,就是每次转来个学生,都要先让其坐在好学生旁边。上次苗小翠新转来,就坐在班长刘社香旁边,这次总不能还坐刘社香旁边。所以,我这个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就很容易被选中。
李丽不情愿地挪到一个人坐的郑玲玲那里,她和郑玲玲好像从来不玩的。
宋云兴奋地望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孙悟空看见唐僧,张飞看见刘备,贾宝玉看见林黛玉,李逵看见宋江!
宋云坐在了我右边,讨好地冲着我一笑,这微微一笑不打紧,一个很大很亮的鼻涕泡就冒出来了!吓得我赶紧挪远了他一大拃!
宋国庆仿佛非常不喜欢宋云的出现,这感觉就好似他姓宋的专利被冒用了一般,又好似他“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买卖被人抢去了一般,所以并没有出现所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那种感人的相见场面,宋国庆从来不理宋云。就像名牌鞋子从来不愿意和冒牌鞋子站在一起一样。而且宋国庆打心底就有一种打击假冒伪劣的想法,他不相信姓宋的会出现宋云那样差劲的人,长得黑不说,还脏兮兮,第一天来学校就穿个分不清颜色的小棉袄——那时我们班几乎没人穿棉袄了,毕竟是三月底儿了,都是穿毛衣的时候了。而且据我推测,宋云那棉袄,一定是他姐姐的,也就是说,是女式的,只不过被他弄得分不清颜色了,大家就忽略了这个重要信息。
我把宋云穿女式棉袄的消息传播出来之后,大家都很兴奋,说宋云是女扮男装,不让他进男厕所。女生,尤其是李丽,对宋云也毫不客气,说他是男扮女装的特务,阴险狡诈!
我好几次对韩老师说不想和宋云坐同桌,都被韩老师拒绝了,韩老师说:“你是不是嫌宋云脏?”
我说是。
韩老师就批评我:“你不是三好学生吗?三好学生是什么?不怕脏不怕累,吃苦在前享福在后!他再怎么脏,你也不能嫌弃,同学之间要互相爱护,互相关心,你不和他坐同桌,也总要有人和他坐同桌吗?你忍心让新来的他没有同桌吗?”
“我忍心……”我回道。
韩老师笑了,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文文,宋云家里从外地过来,可能忘了带换洗衣服,也可能忘了带洗衣粉,你不要怕,爷爷不是常对你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何况只是坐同桌呢?”
“好了,妈我听懂了!”我只是不想再听她唠叨了——对,韩老师就是我妈。
“要多帮助他,他少上了好多天的课,你可以给他讲讲!”我妈韩老师说道。
我才不理他呢!还给他讲课?“……他那衣服上万一有虱子怎么办?”我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妈韩老师说了两遍,明显没有底气证明宋云衣服上没有虱子。
宋云转过来大约一个月,我才知道他家是卖豆腐的,我每天上学看到新出现的一个卖豆腐的人,居然就是宋云他爹!
他爹老宋干干净净的,经常是一身工作服,再系个跟豆腐一样白的围裙。天冷时他还带顶白帽子,像个国营食堂的厨师。
我妈说宋云年纪小,等长大了就知道干净了,他爹那样,儿子长大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我们几个小孩子还是不喜欢和宋云玩。这是神仙也改变不了的事情,何况我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
宋云转来后第一次参加班上的小测验,考了个倒数第三。平时学习后三甲的宋国庆、大勇、郑玲玲都排在了他前面,大家更觉得他不值得一提了。
宋云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捡石子树叶玩也是一个人——可能是被这种状况压迫久了,宋云一直在想办法改变,所以有一天,这家伙拿来了一摞崭新的《射雕英雄传》的小人书!
不,我们都是受过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好少年,那时候我们的偶像虽然也可能有郭靖,有可能有洪七公,但更主要的偶像还是王二小、雷锋、王成、方志敏、董存瑞、邱少云……
所以宋云没有收买到一个人,这也是我们同学后来津津乐道的一次伟大的胜利。
至今回想起来都不可思议。
二
往事如烟,二十年没有见过宋云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报纸上出现他的名字,如果不是提到豆制品公司,我几乎就忘了有这么个家里卖豆腐的同学,别看我和他坐了一学期的同桌,还一直同学到小学毕业,初中上的也是同一所学校,可因为我们发自内心的对他一贯地看不起,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同学。难道因为他中途转来的?仔细一想,宋云之后也又转来了几个同学,可不久就和我们融合的很好,以至于忘了他们是转来的。可宋云的转学身份却一直没有被忘掉。我听有人说过:唯有童年所见,方能滋养终身。所以我对宋云的印象是停留在童年所见了,停留在他那流着鼻涕的形象了。
其实正如我妈韩老师所说,宋云上初中以后也的确变得干净了很多,虽然还是黑黑瘦瘦的,但早已不流鼻涕了,衣服也经常换洗了……
我正拿着报纸发呆,老婆突然回来了。我赶紧把报纸扔一边,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同学的公司上市了,我晚上还约好了几个朋友喝酒呢!那天雷般的消息是绝对不能让老婆知道的。
到了那家油腻的小酒店,我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宋云一定进出的都是星级酒店。
当我们举起小酒店里大酬宾的一块钱一瓶的啤酒碰杯时,我心里却想起宋云一定喝的是高级的洋酒;当我们几个都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猪耳朵和凉拌粉丝时,我心里想宋云一定吃的是大象耳朵和鱼翅!
[36]Royal Government of Cambodia,“Political Platform of Royal Government of Cambodia of the Fifth Legislature of National Assembly”, https://www.cambodianembassy.org.uk/f_home/PDF/Political_Platform_Royal_Government_Cambodia_5th.pdf, 2013年9月。
“苏文,今天好像有心事,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一个朋友嬉皮笑脸地说道。
“没心事,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心事?”我强作笑脸说道。
“你是不是有情人了?”另一个更加猥琐地问道。
听到他这句话,我没有顾上否定,我马上难过地想到宋云一定左拥右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想我这是在贫穷时代最后一次和朋友们喝酒了,我这次话不多,但酒喝得很多,虽然是啤酒,竟也醉了。
“这家伙一定遇上事了……”他们几个看到我醉了,一边架着我,送我回去,一边议论纷纷。
“不会失业了吧!听说他们公司正在裁人!”
“不,以他的学历资历,还不至于——应该就是有情人了,遇到麻烦了!上次我看到他和一个中年妇女说悄悄话来着……”
我一下子酒就醒了:“什么中年妇女?凭什么我的情人就得是中年妇女?”
后来他们几个再叫我喝酒,我都找借口没有去!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他们,对他们那些流言蜚语我一点都不反感,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好哥们!
我只是讨厌我自己的平凡。要不是宋云的豆腐公司横空上市,我的幸福生活就应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了!
“你最近怎么不打游戏了?”有一天老婆突然问我。
“你都发现了?”我笑着,似乎自己默默做了一件好事,没有留名,结果还是让居委会大妈发现了,我等着隆重的表彰大会!
“你呀,早知道就好了,玩物丧志,对身体也不好,玩游戏比抽烟危害还大呢!”
“我以后保证不玩!”我相信我是发自内心的发了誓,“而且,我不仅不玩游戏了,还有优点你没发现!”
“什么优点?”
“你难道没有发现,我好多天没有出去喝酒了吗?”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了?告诉你,喝酒很伤身体的,尤其是你们喝那种三十块钱以下的酒,最伤肝!”
“我发誓以后我只喝三百块以上的酒!”我说这话时,再一次头疼地想到了宋云那镶着金边的豆腐和酒杯里得意洋洋泛着优质红光的洋酒。
那天我下班,随手买了两张彩票,我不指望买这两张就发大财,但我不能没有希望。回到家,老婆已做好饭,有红烧带鱼,还有我爱吃的麻婆豆腐。
但我几乎没有动那豆腐。老婆很诧异:“你不是爱吃麻婆豆腐吗?今天专门做的!女儿不喜欢吃辣,她今天不在家,才有机会给你做。”
“我最近上火,吃不了……”我找了个借口。
“上火?怎么了?用不用吃点药?”
“不用,就是不敢吃辣的。”
我望着那镶着金边的豆腐,仿佛看到宋云春风得意的样子。
宋云初中一毕业就接替了身体不好的父亲老宋的豆腐坊,一直从事着豆腐生意,磨豆腐,卖豆腐……没想到就那样平平淡淡起步,一点一点,居然做大了!
很久以前,我升入重点高中,还被老师任命为一班之长,宋云却直接回家磨豆腐!可想那时我心里的优越感,我每周从寄宿制学校回来都要路过宋云的豆腐坊,我家距离宋云家租的房子不远,拐三个弯,过一座桥就到了,我穿着寄宿制学校的制式校服,而宋云穿着工作围裙在一架机器旁边忙碌着……
我说:“原来豆腐是这样做成的啊!我还以为是你或者毛驴拉磨呢!”
宋云笑笑,很腼腆,说:“还是上学好啊,听说你在高中都当上了班长,可我就不是上学那块料……”
“你爸给你工资吗?”我问。
“不给,他说我们卖豆腐不赚钱,钱都得攒着,以后给我娶媳妇用!”他那么腼腆居然也好意思说娶媳妇的话。我一下子就笑了,学着人家婚礼上的贺词说:“祝你早生贵子!”
他脸红了,与众不同的是,他是黑里透红。
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和宋云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天生我材必有大用;而宋云,则是底层的劳动人民,需要我去关怀,他做的豆腐人们可吃可不吃,而这个世界离开了我,是不是就会陷入混乱了呢?那是一定会混乱的,我想……
我记得高一放寒假时,我考了个年级第一,兴冲冲地往家回,还不忘拐宋云的豆腐坊,可是那里大门紧锁,上面贴了一张大红纸,写着:吉房出租。
我问周围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得到的答案是:“豆腐坊搬走了?”
“前两天刚搬的,听说老宋他家有事,回去了!”老人们争先恐后地对我说。
“你想买豆腐得去远点了,而且没有老宋的好吃……唉,以后想吃好豆腐难了!”
我有一种失落感——宋云就这样消失了。我突然觉得,是他的存在让我感到我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我很想生活里一直有宋云这样的人!我的可怜的同桌,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就这样不辞而别?
好在青春的快乐是那么多,一个不起眼的宋云很快就被忘掉了
我高考成绩不错,上了华东最好的大学,那时还未扩招,大学很不容易考的!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上了机关里一个科长的秘书,可谓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生活如此美好,如此多娇,我喜欢吃豆腐,但跟着科长频频出入大酒店,我品尝到了更多的美味。
我娶到了漂亮的老婆,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有安逸的工作,稳定的收人,我开始享受舒适的生活,每周必去看一场电影,必和几个朋友喝酒,还经常打牌,玩电子游戏,这些都是在大学里学会的,我追求不了昂贵的名牌,但也一直追赶着时尚……
如果不是宋云豆腐公司上市的消息,我的幸福还会一直就这样持续下去。
可是生活啊,你不按套路出牌啊!凭什么一个初中毕业生的公司上市,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就平平凡凡?
据报纸上介绍,宋云公司现在资产好几个亿,我的存款不过有十几万块!我还要每月还房贷,过去觉得做个幸福的房奴也挺好,毕竟自己住上了比较高档的小区!现在想,这小区哪里高档了?都是些工薪阶层。
我现在所服务的公司都还没有上市,可我都以见过几次老总、和老总握过手……而沾沾自喜。我们副总讲话时总是一说公司今年又接了几单几百万的业务,就是多么大多么大的一块蛋糕了,那神情仿佛全世界就只有那几百万的财富。我曾经以我们的老总为偶像,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丢人!我可以想象得到,我们老总见到宋云,一定是点头哈腰,一定回头对人吹嘘他和宋云私交如何如何好。
宋云,那个曾经流着鼻涕的黑小子,亿万富翁啊!做个豆腐就那么厉害!我们名牌大学毕业的却朝九晚五,生活居然如此不堪!生活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
一天回家,看到老婆又炒了豆腐,我一下子就没了吃饭的欲望。
“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好好吃饭?还是有什么心事?”老婆问道。
“我给你说啊,以后不要再弄豆腐吃了,我现在闻见豆腥味就恶心!”看来不说说是不行了。
“成色!这么大年纪了还挑食!还把老习惯说改就改了!想吃肉?拿钱来!”老婆一点也不妥协。
“我计划先不买车了!”这天晚上我对老婆说道。
“为什么?过去不是你嚷嚷着要买吗?难道我们没有钱了吗?”老婆很吃惊。
“我想,投资,再赚点钱,买更好的车……”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
“……具体也不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其实也没想好该做什么。
老婆狐疑地看着我,拿过我的手机翻看,许久又放下,叹了口气。
三
一天中午,我抱回来一只小狗。
“看看,我就知道你有打算,果然,又开始玩了吧,这次还玩上档次了,开始玩活的了!你怎么不再买个鸟笼,里面养两只鹦哥?提笼架鸟遛狗,打算过公子哥儿的生活啦?”老婆正在做炸酱面。
“你不懂,我这是投资,这狗叫金毛,好几百一只,养大了的狗能卖三千,下了狗崽一只又能卖好几百!”
“来我看看……”老婆抱起小狗,看了看狗肚子说,“你还指望它下狗崽?这可是公狗啊!”
“是吗?我买的时候明明是母狗啊!难不成被调了包了?”
“你是按母狗出的价吧!”
“……”我无语。那个卖狗的是流动的,再想找到,可就难了,母狗比公狗足足贵了一倍。但我还是说道:“现在都兴养这种金毛,总不会赔钱的,再大点儿能卖个好价钱。”
“这就是你说的投资?”
“嗯,有的人一养就是几十只,我这是先试试!”
“我怎么越看它越像土狗?”老婆怀疑地说道。
“不可能,我给你说,现在土狗不好找,到处都是宠物狗,土狗,就是过去那种大黄狗,看家狗,现在基本上没有,放心吧,错不了,现在狗还小,再长大点你就明白了,绝对纯种的金毛!”我向老婆保证着,但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这狗是土狗了。
带到小区花园里玩,大人小孩都说:“你这狗不错!挺可爱的!”
我很高兴,训练着小狗各种动作。
一个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唉,现在这种黄狗不好找了,我小时候家里就喂了个这种黄狗,可忠心哩!”
“我这是金毛,外国狗,和过去那种大黄狗不一样!”我对老太太解释道。
“我看没有啥不一样,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耳不聋,眼不花,记性好着呢……”老太太并不服气我的说法。
我牵着狗去星期天市场,看别人卖狗,初看的确没有发现我的小狗和人家的金毛有何不同,但看多了,就渐渐明白了,还是一个懂狗的说了最明白的话:“你这狗,还不是一般的过去那种黄狗,是一种杂交的狗,非常不纯正,小时候像金毛,半大时像狐狸,再长大了谁都不像,要是正宗大黄狗倒也值几个钱了,大黄狗,又叫中华田园犬,可现在都不见纯种大黄狗了……”
“那我家这狗值多少钱?”我问。
“你拐过这片儿树林,去路边看看,那里有卖你这种的,一看你就知道了。”他并不对我直说。
我拐过去,看到有几个农妇模样的在路边蹲着,面前都是一个小纸箱,走进一看,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花的,都和我牵的小狗差不多,一问价钱,三十五十都卖!
当时的心情是:人世间的不平等也就罢了,干嘛还要把狗分那么多品种、贵贱?每一条狗都有高贵而忠诚的灵魂!灵魂无价!同样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狗格都高不到哪里去,也低不到哪里去,为什么有的动不动就要价成千上万,有的却只能在路边几十块钱打发?
我同时想到的还有宋云那镶着金边的豆腐。为什么有的豆腐只能上街,而他宋云的却可以上市?每一块豆腐不都应该是平等的吗?不都是黄豆做的吗?
人类最大的理想不就是消灭不平等吗?是不是应该从豆腐抓起、从狗抓起呢?如果连豆腐和狗都做不到平等,那么人类之间的巨大差距何时才能消弭?
我眼前又浮现出宋云在高档酒会上的得意模样——当然他的形象都是我根据他年少时的样子结合电视电影上看到的,加工处理成中年成功男人的模样的,他浑身充满光泽,留着一撮小胡子,谈笑风生,不时来点让人嫉妒的幽默,让那些交际花们掩口而笑……
电话突然响了。
“苏文,咱们好久没有聚聚了,今晚你看是不是……”原来是一个好哥们邀请喝酒。
“不行啊,我现在在外地呢……”我连忙推脱。我可以想象我们在地板油腻的小酒馆喝酒的情形,可以想象我的沮丧。
“回头我一定请大家……”我最后说了句。而那哥们也因为得知打的是长途,并不敢纠缠,赶紧挂了电话。
在星期天市场我发现这两年最火的生意其实是崖柏,崖柏是一种生长在悬崖边上的柏树,因为生长条件恶劣,所以崖柏极尽生长奋斗之力,从曲处求生,从缝隙处挤,把自己挤得扭扭歪歪,然后就很像你所能想象得到的那些事物……这恰好符合艺术审美的要求。
我所处的华北地区,太行山脉岩石缝中经常有枯死的崖柏树根、树干……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千百年来,崖柏吸天地之精气,并经历崖风之强力吹刮,使其形成了奇特的飘逸、弯曲、灵动的造型,木质密度高、油性大,并有着醇厚的柏木香味。适用于根雕,摆件底座,枕头,佛珠。
崖柏是一种全天然植物,无法人工培育和种植,量少,形成周期漫长,具有不可再生性。尤其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崖柏,量相对更少。淡咖啡色的崖柏,俗称“陈化料”,历经了千年风吹千年雨打千年日晒,气味稳重,香气闻起来很舒服。一个淘米筐那么大的崖柏疙瘩,市场价格多在万元以上。
我带着黄狗上山了。我要挖出价值连城的崖柏,一夜暴富。
因为盗挖者众,山上不时有巡逻的村民,但越是巡逻者密集的地方,一定是有崖柏的地方,我明白这个道理。便乔装成遛狗者,乔装成健身者,乔装成攀崖者,乔装成不懂崖柏的价值、对崖柏不感兴趣者……
我常常比太阳起得早,一个人来到深山,有时候带着帐篷带着防卫工具住上一晚,我选择下山的时间都是月黑风高的半夜。
一个月下来,我挖到了六个崖柏根。我在星期天市场上转悠,问那些卖崖柏的摊子主人:“收购崖柏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大量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我领一个模样老实的老头来到家里,只给他看一件崖柏,我怕多了被人举报或者被盗!
“你这不是崖柏!”他默默不语看了三分钟后说。
“不可能!”我盯着他说的。
“你不信可以拿刷子刷干净了再看,我是不用刷就明白的,你把那土刷下来,看看闻闻,我这手串是崖柏的,你闻闻……”
我让他帮我刷,刷出来后因为不出所料,他笑了。我赶紧让他看了看其他几件。
他说都是一路货色。然后就摇摇头走了。
我追出来问:“那这些树根值多少钱?”
“烧柴火用的东西,没人要。”
“那这些到底是什么树根?我可是在悬崖边上挖的。”
“悬崖边的就算崖柏?住洛阳的就算周天子?住北京的都是爱新觉罗氏?住开封的就是赵家人?你这连普通的柏树都不是,就是些杂树。”他忽然扭头看见了我的黄狗,说:“跟你这黄狗一样,都不是正品!”
我的黄狗委屈地低着头,仿佛自己不是金毛,让主人丢脸了。
打击面如此之宽,让人一下子上不来气。
我想想这一个月来废寝忘食的业余生活,想想几次在悬崖边上遇险,我谁也不恨,就恨宋云那镶着金边的豆腐。
四
“将来的世界是保险业的世界,现在投身做保险为时不晚……”一个比相声演员还能说会道的帅哥在大礼堂侃侃而谈。
我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去卖保险。我相信自己的巨大潜力,我反复游说我的同事朋友,可他们竟见了我就跑!
我明白,万事开头难,我有耐心等他们回心转意。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的是以后的风光,越是困难越要坚持!曙光就在前面。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想要得过且过的时候,就拿出刊登有宋云公司上市的那份报纸看,这类似于卧薪尝胆,一下子就让我充满了积极进取的奋斗心。
有时我也告诉自己,人并不是谁都可以成功的,有的人就是运气好,宋云一定是时来运转了,我并不需要太在意,过好自己就行!
可是老婆却开始夸我了!
“我发现你终于开窍了!”一天她对我说。
“什么?开什么窍?”
“知道想办法赚钱了。我以为你养狗挖树根是想着玩,后来你一开始卖保险,我就明白了,你懂事了,知道赚钱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后来终于开口说,“我们一家三口也都该买份保险了!”
“啊!”老婆大惊,“推销到我头上来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淡定地说道,“连自己人都说服不了,还打算说服别人?”
一个月后,我成功卖出了三份保险——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看吧,下个月,我一定会卖出三十份保险的,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最成功的保险业务员!”我拿到卖出保险的提成后,得意洋洋地对老婆说。
我反复向几个要好的同事推销一款福寿两全保险,最后那几个同事都和我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我反复向几个亲戚推销一款理财型保险,后来那几个亲戚都硬说和我是出了五服的关系,说和我家早就不来往了,还有一个说上次他结婚我都没到场。我明白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不能再向身边人推销了,我就拦路推销,见人就塞名片。
后来我就接到不少陌生的电话。
有恭喜我中大奖的,让我先交888元的手续费,因为我想钱想疯了,根本顾不上考虑那么多,也幸亏我当时手头没钱,去借钱时被人提了醒,才想起来是骗局。
还有向我推销电动车的,说看我站在路边发小广告挺不容易的,我说我有正式工作,干这个纯粹是爱好。
反正大部分都是向我推销东西的,美容健身养生等等……
我再也不敢上街发小广告了,忍耐了一段时间,这些电话就渐渐沉默了。
当所有人都渐渐远离我时,一个久不联系的老领导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参加一个营销组织,老领导说自从退休后,他就一直在做那款产品的代理,现在已经很成功了,天天也就是讲讲课,收入非常高,因为看我人不错,对我印象特别好,就想起来让我加入他们团队,鉴于我还在公司上班,就不要求我坐班了,兼职就可以。
我感激不尽,趁五一小长假,就去了老领导所说的城市考察。
我坐着的士,曲里拐弯地找到老领导,却在一个破旧的单元楼里,见到形容憔悴的老领导,他和五六个中年男女待在一起,看到我来,老领导两眼放光,说还是小文好啊,小文最贴心啦!
那五六个中年男女却显得很异常,他们不说话,也不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关上了门。
我发现我被他们禁锢了,老领导一直以非常愧疚的眼神看我,我明白他也是被逼无奈。
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打电话,往这里拉人。
可惜我因为前些时搞保险推销,把人都吓跑了,都把我拉黑名单里了,一个电话也打不通。
我向那个为首的叫蒋姐的女的说我过去干过保险,叫不来人!
蒋姐一听我干过保险,马上就把没收的我的身份证还给我了,让我走。我说:“就这样就可以走了?”
她说:“不这样走,难不成还想让我倒贴你点钱?”
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和老领导一起走?”老领导正在里屋连线一个老伙计,看样子那边是个退休老干部,马上要来的样子。
“不行,老领导每打一个电话就能叫来一个人,不像你,连电话都没人接!”
“我这几天也听明白了,你们这事吧,倒也能赚钱……”
……
“我是说,我想和你们合作。”我坐了下来。
蒋姐担忧地望着我:“你能找到人吗?”
“我试试!”我眼前浮现出宋云那镶着金边的豆腐,咬了咬牙,必须破釜沉舟大干一场了。
虽然卖保险时得罪了不少人,但我换了电话打给他们,虔诚地和他们拉家常,时间久了,他们不买我的保险,却仿佛也觉得对不住我了,后来就客气了许多,而且我说我已经不做保险了,他们都松了口气。
结果是我一个电话也能叫来一个人了。
在蒋姐他们几个的威逼利诱下,那些被我叫来的人都看在我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下,交了加盟费才得以脱身。
我一直是以受害者身份参与蒋姐他们的组织的,所以,当那个被我叫来的老酒友,带着警察前来解救我时,我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却还是被“解救”了出来。
我已经在蒋姐那里得到好几万元的奖励,但,因为传销事发,被连窝端,那些没来得及挥霍的钱又发还那些被我拉来的人手中。因为一直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并没有被追究责任,只是被教育了一番天上不会掉馅饼,要靠勤劳致富云云。
我利用业余时间所做的这些事,后来传得沸沸扬扬,还以一个化名上了本地的晚报社会版,被那个文采斐然的记者把我的故事写的出神入化,引人入胜。
我沮丧了好长时间,当然没有忘了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宋云那镶着金边的豆腐引起的!
就在我灰心丧气的时候,我的一个树根被一个古董商按崖柏买走了,价钱还可以,八千稍多点儿。让我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幸亏当时没有随便处理了这些树根。
就在我打算重整旗鼓,再次入山寻宝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宋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那个拥有上市的豆制品公司的老板宋云,居然是个女的!
因为她捐资助学,这次报纸配发了她的彩照,对她进行了专题采访。她不是我那个叫宋云的男同学!她文质彬彬,年近五十,有着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是本省科技食品开发的带头人。豆乡居,人家起的这名字多高雅。我怎么就没想到,宋云那没文化的人怎么可能给公司起这么个有意境的名字呢?我记得他们的板车上应该写的是“老宋豆腐”或者“宋记豆腐”。
我忽然长出一口气——本来我就不相信那个流鼻涕的家伙会有这么大本事,果然!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哪里有那么多起承转合?那个脏兮兮的宋云一定还在某个小城的小角落里卖他那可爱的豆腐,他一定和他爹老宋一样,也学会了“一斤高”,把豆腐割得漂漂亮亮,至于装备,他顶多把他爹的板车换成电动三轮,三轮车上有个电喇叭,录好他那沙哑的声音:“豆腐,谁割豆腐来……”一遍一遍在街头巷尾播放。他车上的豆腐,当然是普普通通的豆腐,没有镶着那神秘的金边……
我眼前浮现出中年宋云奔波于市井之间的画面,那画面好温馨,好亲切,好接地气!
我打算放弃去山里冒险挖崖柏了,毕竟我有稳定的收入,有舒适的生活,何必要冒那个险?我要先去看场电影压压这么久受到的惊吓,然后约上三五好友喝酒喝到半夜,小酒馆油腻又如何,宋云他可不一定舍得进,嗯,慢慢来,生活还是如此美好!如果有机会,甚至还可以和老同学宋云取得联系,好好聊聊这些年的苦辣酸甜……
我经常向老同学打听:“谁知道宋云现在的情况?对,就是咱们小学转来的那个宋云,宋朝的宋,宋江的宋,对,家里卖豆腐的那个,我想搞个同学聚会,其他人都联系上了,就是联系不到他……”
不错,生活很久以前就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