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风娇无力
2020-06-08秦晓杰
秦晓杰
平湖市博物馆藏仕女画,主要集中在清末民国这个时段,其中以潘氏家族成员潘振镛、潘振节作品为大宗。晚清,在书画逐步市场化的大趋势下,嘉兴产生了三大书画世家,潘振镛家族即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支。潘氏一族,自晚清嘉道以来,代有习绘事者,最初以花卉闻名,到潘振镛、潘振节兄弟以仕女人物独步画坛,声明远扬,为个中翘楚。
潘振镛(1852-1921),字承伯,号亚笙,又号雅声,别名冰壶琴主,晚年被称为讷钝老人、钝叟、钝老人。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潘振镛画仕女师法清代画家费丹旭(晓楼),用笔道劲挺秀,设色淡雅,清丽绝俗。花卉师法恽寿平,书法亦似之。其人物画与沙山春、吴嘉猷(吴友如)称为“三绝”,是一位影响广泛的工笔人物仕女画家。
潘振节(1858-1923),振镛弟。工人物,尝重摹太平欢乐图刊以行世。又善写真,十不爽一。尝写寒灯授传图,须眉逼肖。仕女亚于乃兄,花卉亦写意入神。光绪三十年(1904)尝为张玉珊写像。
笔者以平湖市博物馆藏潘氏兄弟二人仕女画为例,简述清代仕女画的特点。虽已是晚清作品,但风格并无例外,依然袭承着清代的仕女画风格,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仕女画的定义
仕女画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属于人物画的范畴,但由于它以女性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并通过塑造优美动人的妇女形象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传达特定的艺术趣味和审美观念,作品在题材内容、思想内涵、创作方法、表现形式等方面都有自身的独特之处,其肇始、成熟、演变、发展的历史轨迹也不全与人物画同步,因此,它已成为中国绘画中的一个独立画科。
其实在古代,“仕女”与“士女”是通用的。在绘画中,最早使用“士女”一词是在唐代朱景玄所著的《唐朝名画录》,书中提到陈闳、张萱、程修已、高云、谭皎、萧溱、乐峻、张涉、张容、李凑等皆擅长画“士女”。一直到宋朝中期,“士女”一词才被广泛使用,并成为一门固定画科的称谓。“士女”的含义,也随之变化,逐渐成为美人的同义词。
仕女画在发展过程中,其表现领域也不断扩展。几件传为顾恺之作品的宋人摹本是现存最早的卷轴仕女画,它们代表了魏晋时期的仕女画风格,描绘的女子形象主要是古代贤妇和神话传说中的仙子等;而唐代画家热衷表现的对象则是现实中的贵妇,通过对纳凉、理妆、簪花、游骑等女子的描写,向人们展现了当时上层妇女闲逸的生活及其复杂的内心世界;五代、宋、元时期,世俗、平民女子题材开始出现于画家笔下;明、清时期,戏剧小说、传奇故事中的各色女子则成为画家们最乐于创作的仕女形象,仕女画的表现范围已从最初的贤妇、贵妇、仙女等扩展到了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各样处境的女子。
尽管在仕女画中出现的并不一定都是佳丽美女,但人们还是习惯于将仕女画称为“美人画”。画家按照自己心中“美”的理想来塑造各类女性形象,不同时代的画家都以其当时对于“美”的理解来进行创作,因此,一部仕女画史其实也是一部“女性美”意识的流变史。
二、清代仕女画的特点
仕女画发展到清代,以一种相对稳定的形式固定下来,流行“倚风娇无力”式的弱女子形象,这种具有病态美的纤弱清秀的女性形象风行于整个清代画坛,多数画家均以此作为创作导向,逐渐形成了以柔弱、忧郁为主要特征的仕女画风。
(一)仕女形象程式化、概念化
与前代的仕女画相比,清代仕女画的功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以前烈女题材的助人伦、成教化功能在清代仕女画中被逐渐淡化,开始转化为纯粹的清玩性质。有学者说过,清代的仕女画其实是男人眼中的女子,男人笔下的女子,其形象是男人心理的投射。清代仕女画在艺术上的展现略有下滑,主要是带给观众感官上的愉悦,尤其是男性。审美需求导致艺术创作的转变。清代,民间流行的美女标准就是:“鼻如胆,瓜子脸,樱桃小口蚂蚱眼;慢步走,勿乍手,要笑千万莫张口。”画作中的女子表现的都是风露清愁、黯然神伤的小家碧玉形象,上至贵妇、仙子,下至从军习武的花木兰、梁红玉等,皆拥有着修颈、削肩、柳腰的体貌,长脸、细目、樱唇的容颜,比例失调,与写实性相差甚远。
这种风格表现出了强烈的程式化、概念化与统一化,无论是宫廷画家焦秉贞、冷枚,还是文人画家潘振镛、潘振节等,其仕女作品均展现了女性“倚风娇无力”的仪态特征(图1、图2)。清代仕女“千人一面”的程式化造型,归根于仕女创作者始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角度去审视女性,他们将女性的美等同于清玩,因此仕女画中所表现的女性,具有趣味鉴赏功用,而非作者感情的投入或认同。这种程式化的“病态美人”状,直至海派画家任颐等人的出现,才有所改观。
(二)以较为固定的景物烘托主题意境
仕女画一大主要条件,是整幅画要和谐恬淡,仕女要与周围的情境和谐互补。清代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人物琐论》中说:“布置景物及用笔意思,皆当和题中气象。……写圣贤仙佛,令瞻者动肃穆之诚;写忠孝仁慈,令对者发性情之感;山林肥遁,须潇洒而幽闲;钟鼎贤豪,亦呈妩媚;称恬退之幽人,纵散樗乱石,亦具清灵。”清代仕女画家深谙此道,在布景时,人物与环境的相对位置、大小比例,都掌控得非常好,可以说做到了极致,有效地避免了位置相戾等弊病。且整体色调以简淡萧疏为主,不仅如此,清代画者在景物的选择上也是用心良苦。
一般清代仕女画景物的选择有两种,第一是植物,如杨柳、芭蕉、梧桐、梅花和竹子等;第二是闺阁物品,如团扇、琵琶、书、琴等。纵览历代仕女画,除了肖像画,大部分画作都不仅仅是仕女独自立于画面中,更多的是配以代表愁苦、孤单意境的植物或物品。这些环境、配件,在作者的笔下,不是无生命、无内涵的,常常隐射着女主人公落寞的情绪。“诗歌中种种植物意象如同一块块‘活化石,对它们进行解读、解剖,可窥见我们丰富的民族文化、风格和心理”。芭蕉、竹、梧桐、杨柳这四种植物高频率的被畫家使用,有着深刻的根源和意义。如芭蕉和梧桐,与离别和孤独有关。竹子是“四君子”之一,外表上既有美的意象,品质上又与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道德伦理意识深相契合。杨柳是典型的送别意象,它有着众所周知约定俗成的含义。其他植物如“梅”“兰”“梨花”等,“梅花”“兰花”均象征人格的清高、高洁,而“梨花”则象征纯洁、寂寞。
潘振镛、潘振节两位画者的仕女画作品,用来烘托意境的物件通常是团扇、琵琶、琴、长笛、书等。而所绘场景,以及与环境相匹配的仕女的姿态也较为固定,基本代表了仕女画作家的普遍选择取向,如拈花、采花、抚琴、采菱、折梅、泛舟、吹笛等。他们笔下的仕女形象秀美,用线松秀,设色淡雅。虽背景看似繁杂多样,但其比例配比恰到好处,这些背景不仅不会画蛇添足,还可以营造出强烈的画面感,让人身临其境。清代学者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画人物辅佐,首须树石而次界画,花草之属又其次也。但在统一图,必当相称。若辅佐不佳,亦不足为人物所累。”(图3~图6)
(三)与文学作品关系密切,故事性强
清代仕女画与诗词、小说、戏曲、传奇故事等文学作品的关系非常密切。画者将人们喜爱的、耳熟能详的小说人物,用画笔展现出来。画面可以丰富故事情节,烘染故事气氛,再加上画者还常常题诗阐释画意,使得仕女画作品通俗化与文学性兼容,情景交融,诗意盎然。如潘振镛的《红拂晓妆图》轴(图7),长109。5、宽47.5厘米,表现了红佛女晨起梳妆,而虬髯客、李靖于窗外攀谈等候的情景。作品左上角落款:“红佛晓妆图光绪丙午年立夏前一日写于鸳鸯湖上雅整潘振镛”。红佛女本是隋朝权臣杨素的侍妓,常执红拂立于杨素身旁,因此她又被人称为红拂妓、红拂女,为“风尘三侠”之一。“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属于众画家非常热爱表现的一个故事素材。
(四)创作内容平民化
到了清代,仕女画的表现范围已从最初的贤妇、贵妇、仙子等扩展到了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各样处境的女子。究其背景原因,清代工商业发展迅速,社会变化日新月异,女性在社会中可以参与的角色也日益增多。女性频繁参与社会劳动、活动,为仕女画家的创作提供了现实依据与素材。在社会劳动生产中,女性以参与纺织业最多。男耕女织一直以来都是中国传统的家庭构造模式。且这个时期,江浙得益于地里优势,及国家开放通商口岸等相关政策的实行,极大的刺激了经济,使得手工业、纺织业非常发达。由此,体现女性纺织劳作的绘画作品层出不穷,几乎每一位仕女画家都有涉猎,潘振镛也不例外。潘振镛创作于光绪二十四年的仕女图屏,其中一幅正是这个题材的作品(图8)。画屏长66、宽21.5厘米,右上落款“知为谁忙还自笑一般辛苦有秋虫”。画面中的女子呈现一派瘦弱之姿,但又专注认真,整个画面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使观者犹如置身于画面中,内心安宁又略感心酸。
清代作为中国历史最后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是一个封建礼教盛行,礼制压抑人性的社会。文人士大夫政治理想无处施展,转而投向艺术、娱乐。上至统治阶级,下至商人市民,整个社会泛滥着一股骄奢淫逸之风。此时无论是商贾富庶之士还是文人士大夫,无不沉湎于酒色情迷。青楼名妓,为众多仕女画家提供了创作的源泉和灵感。因此仕女畫家创作了大量以风尘女子为题材的女性形象。如清光绪三十四年潘振节的《玉楼人醉图轴》(图9),画面中的女子高绾发鬓,淡扫娥眉,略施粉黛,迷离的杏眼下一张樱桃小口显得尤为楚楚可怜。她弯腰倚栏与楼下骑马男子互相凝视,眉目含烟,脉脉含情。左上落款“今勒马斯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摹解弢馆本戊申五月安弦室主叔棘氏”。在诗词的加强作用下,整幅作品情趣斐然。
(五)推崇平淡清雅的画风
清代仕女画的绘画技法、笔墨形式繁多,白描、写意、写诗、淡彩等技法相互影响与发展。画家们在表现技法上虽各有不同,但是在用笔上大多采用“游丝描”。因“游丝描”细如游丝,在刻画女性的脸部时,能较好的突出女性肌肤细腻的质感,刻画衣裙时有圆润流畅之感,所以又称“春蚕吐丝描”。《绘事雕虫》:“游丝描者,笔尖道劲,宛如曹衣,最高古也。”《点石斋丛画》:“练笔擎纳,衣褶苍老紧牢。”
除了线条和用笔的特点外,仕女画的用色,在遵循以线为主、以色为辅原则的基础上,大都以淡雅之色勾画出女性的高洁不俗的气质。此时的文人画家推崇平淡清雅的画风,所以仕女画除了少数用重彩描绘的作品,大部分用笔、设色趋于简约。如潘振节的Ⅸ玉人折梅图》轴,长81.5、宽35厘米,均匀的淡墨线条构成了画面静谧安然的情感基调,线条纤细工整、细劲流畅,用笔简约疏朗,整体呈现出清雅、恬静的淡然之美,更为贴切的展现了女主人的文雅纤弱及温润娟秀之态(图10)。清代大戏剧家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就曾论述到:“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
三、小结
清代仕女画以病态、柔弱、纤细的女性形象在人物画中占一席之地,并独树一帜。潘振镛、潘振节二兄弟之仕女作品,展现的即是清代典型的“春风欲倚娇无力”的柔弱、病态女子形象。清代仕女画“千人一面”的形象特征既是对历代仕女传统艺术的承袭,也是对时代审美需求的投射,是对清朝社会精神与趣味的集中体现,最终成为了一个时代永恒的“集体记忆”。
(责任编辑:郭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