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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村人物二题

2020-06-08墨村

广西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腰子娃儿醉酒

墨 村 原名李玉祥,河南南阳人,现居广西,业余写作,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广西文学》《北京文学》《安徽文学》《满族文学》《山东文学》《小说月刊》等。曾获“师陀小说奖”“青铜骏马奖”等。

坏腰子杨树皮

杀猪杀尾巴,一人一杀法。杀尾巴究竟怎么个杀法,没见过,可墨村的杀猪匠杨树皮杀猪称得上一绝。

一般人杀猪,需要有几个帮手,分别抓牢猪的四蹄,抬起来,按在门板上,猪头耷拉在门板一头。杀猪人扳过猪头,从猪脖子下方一刀捅进去,拔出刀,血便从刀口处蹿出来,另一个人端着洗脸盆接猪血。猪疼得紧,四蹄乱蹬,拼了命地挣扎。一不留神,挨了刀的猪会从按着的人手里滑出来,窜下门板,脖子上喷着血,乱蹿乱跳,撞倒了桌椅板凳,拱翻了接血的脸盆,嗷哧嗷哧,喷着血脖子,整得满院子血糊拉杂,搞不好,还得重挨一刀。

杨树皮说,杀猪没有巧,只要刀子好,刀子磨得利,戳进去就没气。

杨树皮杀猪不需人帮忙,再厉害的猪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索。杨树皮嘴里噙着放血刀,双手用力一扳猪的一条前蹄,“嗵”一声,就把一头一二百斤的大肥猪放翻在地,双膝顺势跪压在猪脖上,左手扣牢猪的一条前腿腋窝,右手拿过嘴里的放血刀,不等猪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噗,长长的刀子从脖子处已刺及心脏,外面只露半把刀把儿,然后长刀一抽,往嘴里再一噙,两手把猪头往后死命一扳,喷涌的猪血便箭一般射向事先备好的脸盆里。半指烟工夫,刀口处还在冒着血沫子,猪的四条腿却早已蹬得绷直了。

杨树皮抓过猪后蹄,剔骨刀轻快一旋,捅条一捅,张开嘴噙着破口处,深吸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噗噗”一吹,烫猪刮毛、开膛破肚,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嘁里喀喳,两扇冒着热气的猪肉,猪头猪肺猪下水(肚肠),便摆在了肉案上。杨树皮腾手掏出两个猪腰子,撒一撮细盐,朝还有余火的灶坑里一塞,随便一拨拉一翻,烘烤得里生外熟,急毛燎燥地扒出来,噘起嘴,“噗噗”一吹柴灰,大嘴一张,咯噔一口,顺嘴角滴血。杨树皮一边嚼一边说:“嗯,这东西,半生不熟最好,香、嫩、脆,给个金疙瘩儿也不换。”一头猪两个腰子,杨树皮从二十岁开始杀猪卖肉,杀了三十年,最少也有六千头,算起来杨树皮吃了一万多个猪腰子。

摆在通往乡街马路边的两个猪肉架子,一个是杨树皮的,另一个是他叔伯哥杨树叶的,肉架下的小木箱里扔满了咔嚓响的红票子。杨树皮后来总是腰疼,疼起来要命。开始的时候,杨树皮没有太在意,暗想可能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了。谁料,日复一日,越来越严重,浑身提不起一丝劲儿,坐着不动,也直出虚汗。脸肿了,腿肿了,指头一捺一个坑儿。去医院一检查,医生手指头点着透视胶片说,恁地肾坏了,一个枯憷(萎缩)了,一个化脓了。先做透析,再配型,等寻来肾源,换肾吧。

杨树皮问:“啥叫肾?”医生说:“腰子。”杨树皮说:“猪腰子行不?”

医生哭笑不得:“胡扯臊,牲口的,能给人换?换了也用不了。等着换肾的病人太多了,有的已等了几年了。有一个配型的,找的是自己的几个亲人,只要配上型,一个就行了。”

杨树皮说,有了腰子,换一个得多少钱?医生说,肾移植费用一般在三十万以上,配型成功后,换了肾,为了控制排异反应,还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每个月大约要几千元费用。

杨树皮说,我的天,那还不如杀了我,我浑身骨头旋成扣儿(纽扣)卖,也值不了几个钱。不治了,回家等死吧。医生叹了一口气,唉,不治咋行?好死不如赖活着,先换了腰子再说吧。

杨树皮女人仰着哭肿的大眼泡,撩起衣裳下摆对医生说,我是他亲女人,换我的吧。医生说,亲女人也不行,没有血缘关系,只有父母和亲兄弟姐妹或子女的,才可以。

杨树皮父母老了,腰子也老了,就是想给儿子换,换了也没用。杨树皮是个独子,没有哥,没有弟,没有姐,也没有妹。父母就拍着大腿号,老天爷呀,作孽哦,年轻时咋就不知多生几个嘞!

杨树皮没有儿,倒是有三闺女,可都先后出了门。大闺女从小就身体弱,整天病恹恹的,嫁了人仍旧药罐子不倒,自己都顾不了自己。

那么,就只剩二闺女和三闺女了。

二女婿和二闺女,互相瞧着,就是不吭声,鳖瞧蛋一样瞅了半天,二闺女忍不住刚要说话,二女婿却开了口。二女婿说:“我成年累月在外跑生意,家里俩老人,还有正上学的儿子和闺女,全都指望着彩彩一个人照顾着,要换彩彩的腰子,肯定不中。我们情愿多出点钱。”

话都说到这份上,看来二闺女彩彩也指望不上了。三女婿和三閨女倒是通情达理,可家里从东墙根到西墙根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三女婿说,只要莲莲同意换,我没意见。

三闺女莲莲说,我就这一个爹,不换我的,我就没爹了。

杨树皮心里像刀子剜,狗喘粗气样拍着床帮骂:“一群没用的鳖柯叉(疯丫头),恁们的钱我一分不要,老子自己出。”

结果,日子差一些的大闺女凑了一万,二闺女拿出了三万,剩下的,全是杨树皮自己掏的养老钱。

杨树皮换了三闺女的一个腰子后出院了。

杨树皮成了一个废人。杀不了猪,也干不动农活,每个月还要吃几千元的药。杨树皮杀了一辈子猪,卖了一辈子肉,攒了一大堆钱,却经不住一场病,欠了人一屁股两肋巴。杨树皮一病回到解放前,成了低保户。杨树皮哭了:“都说吃啥养啥,我吃了一辈子猪腰子,咋就害了腰子病,一个枯憷了,一个化脓了,没有一个好,老天爷嘞!你那把刀子可真够毒嘞!”

双日乡街逢集,杨树皮的叔伯哥杨树叶的猪肉架子,孤零零守在村前通往乡街的马路边。杨树皮披着衣裳,坐在他家大门外的一张躺椅里,盯着杨树叶的猪肉架子,眼睛血红。天长日久,杨树皮屁股上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膙子,连杀猪刀都割不动。

醉酒仙老善娃儿

醉酒仙老善娃儿,大名刘本善,个子高挑,黑瘦,一双圆眼,不喝酒时,黑白分明,忽灵有神,一喝酒,目光散淡,白多黑少。在墨村,娶进门的女人,不叫大名,娘家姓啥,就叫啥姐儿。老善娃儿老婆娘家姓马,村里人都叫她马姐儿。

生产队的时候,老善娃儿由于要娃儿多,还跟得近,一年一个,扑扑通通生了四个儿子俩闺女,每顿揍(做)好了饭,马姐儿站在锅台后,手里拎着饭勺,负责盛饭。从小到大,从低到高,排成一长溜儿,个个手里端着木碗,一步一步跟着往锅台边挪。老善娃儿站在边儿上,维持秩序。红薯稀饭还好,若是下个面条改个善儿,排在后面的还没盛到碗里,前面盛过饭的,已呼噜呼噜吃完了。那些年,老善娃儿家缺吃少穿不算,还是生产队里年年的缺粮户。为了让娃儿们多吃一口,马姐儿熬煎得没办法。老善娃儿却笑嘻嘻:“没事,眨个眼,娃儿们大嘞,咱就享福嘞,孙女孙娃儿一大群,端个饭,送个水,这个喊爷,那个喊奶,咱情(就)只等着挽着胡子喝米汤嘞。”

可说归说,劝归劝,每天掰开两眼,就寻摸拿啥东西能下锅。没几年,马姐儿生了一场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本来一个挺利亮的人,变得木讷了,对任何事儿反应都慢了半拍。人也腌臜了,衣裳也不经常洗,前襟和袖口,总是沾着星星点点的饭疙甲子。

老善娃儿手巧,脑瓜子好使,学会了用麦秸秆和荆条编蒸镆锅盖儿和箩头,乡村一逢集,就背到街上卖,手里能挣几个活钱。不知啥时候,老善娃儿喜欢上了喝酒,一得闲,就寻摸到村里的代销店,打一毛钱红薯干烧酒,靠着柜台,美滋滋地享受。那种红薯干烧酒是散装的,盛在一个大肚子黑瓷酒坛里,端坐在柜台一头,封口的是一个装满淘净了粗沙的小布袋,上面倒扣着一只拳头大的酒碗。靠近酒坛的货架上,横着一根细铁丝,细铁丝上挂着两个粗细不等的竹筒酒提子,细竹筒,一提一毛,粗竹筒,一提五毛。老善娃儿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酒碗,斜靠在柜台后,一仰脖,吱儿一声,全吸进了嘴里,眯眼闭气半天,咕咚下咽,张圆大嘴“哈啊”一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责任到田后,肚子里的饥饱解决了,老善娃儿的娃儿们也长大了,女娃儿好打发,寻个好人家走了。可四个男娃儿八个蛋,个个等着说媳妇。四个娃儿站着都跟老善娃儿一般高了,都长着一脸青春美丽痘。他们依次是,剃着和尚头的老大刘多粮,操着一口公鸭嗓子的老二刘多麦,肠胃不好脸上总有几团白色食气坨的老三刘多谷,鼻子窟窿烂得红红的老四刘多米。就这样四个愣头青货儿,仅凭着三间主瓦房,两间偏草房,谁能看上眼?谁家舍得把闺女往这穷坑里填?

卖个锅盖儿和箩头,也就挣个油盐钱,指望这给几个娃儿说个媳妇成个家,门儿都没有。老善娃儿急了一嘴燎浆泡儿,借酒浇愁,沾酒就醉,人送外号醉酒仙。他早早晚晚赶了集,便掏出一块钱,打上几两烧酒,靠柜台一喝,啥忧愁也没有了,背着剩下的锅盖儿箩头,一步三摇,神仙样腾着云、驾着雾,一条大路走不下,嘴里还唱着:“鞋儿破, 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天,醉酒仙赶集回来,天已过午。一进家门,就朝老婆吼:“老马姐儿,恁这懒婆娘,还不揍(做)饭?老子都饿死嘞。”

马姐儿抬眼看了看,还没来得及回答,醉酒仙便发起了酒疯,先摔锅盖儿后扔箩头,双手乍巴着上来揪马姐儿。

马姐儿吃了两拳挨了一脚,被打得急了,窜下了门前的水坑里。水坑水浅,仅漫住大腿。醉酒仙跟着跳进去,薅着马姐儿的长头发,一下一下往水里按,嘴里不停地骂:“老马姐儿,恁想死?看我不浸死恁。”马姐儿扑腾着,揎了醉酒仙一个屁股墩,趁机逃上岸来,留一路湿漉漉的大脚丫子。马姐儿湿衣裳粘着凸凸凹凹的身子骨,站在日头地儿里笑着骂:“醉酒仙,让恁噘(骂)人,灌两口马尿,就不认得恁是谁嘞?我马姐儿就是要活个翘健健,气死恁个鳖孙——老善娃儿。”

等马姐儿晒干了身子,醉酒仙卧在水里,酒也泡醒了,没事人儿似的爬上岸,朝着老婆嘿嘿笑:“走吧,走吧,回家我幫恁揍饭嘞。”马姐一忽灵,跟上了节拍:“当家儿哩,我生怕饿着恁,饭早就揍好嘞,还是恁喜欢的芝麻叶面条儿。”

看热闹的村里人,被这一对活宝逗得开心死了,哈哈哈笑得肚子疼。

喝罢汤(吃了晚饭),村子里的小娃儿们在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成群打浪地疯玩。小娃儿们分成两队,拉开距离,手拉手站成两排。这一排先唱:“当家哩,做啥饭?”那一排回答:“芝麻叶面条儿。”然后一起高声合唱:“醉酒仙——老善娃儿,木囊邋遢——老马姐儿,鸭蛋头——老粮娃儿,公鸭儿嗓——老麦娃儿,食气坨——老多谷儿,红鼻子窟窿——老米娃儿。哈哈哈哈哈。”

笑声犹在,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醉酒仙的四个儿子一个个都发了。老大刘多粮由一台磨面机,发展成了面粉加工厂;老二刘多麦,承包了一百多亩田,成了种粮专业户;老三刘多谷由一个跑堂的,摇身一变为省城一家大酒店的大厨;老四刘多米在广州打工,一月能挣八千多。

醉酒仙再也不熬煎一日三餐了,一堆儿孙绕膝,每天晚饭前都要对着一桌子菜,吱儿吱儿喝着小酒,醉眼迷离中,还忘不了与老婆逗上几句嘴。两口子打情骂俏一辈子,活了八十多,无疾而终。

微篇妙品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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