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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一不小心成了作家

2020-06-08韦泱

上海采风月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作家

韦泱

95高龄的黄宗英,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道她的从影经历,道她的黄昏恋情。其实,她有太多的偶然:偶然被请去当替补演员,成了影剧观众的偶像。偶然认识了生活中的几个“他”,使她的感情生活丰富多彩。写作,也是随遇而安并不刻意追求。她说:一不小心就成了作家。在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的颁奖现场,组委会给予黄宗英的颁奖辞中这样说:“16岁主演话剧,由此开启七十余年漫长的跨界文艺生涯。她的表演清纯明丽,展现了新女性青春向上的时代气质。她的文字带着表演艺术家的灵动才情,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散淡舒朗,其散文化的报告文学作品,关注重大社会主题,深刻影响了几代读者。”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黄宗英淡化影剧表演,开始转换角色,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第一部作品颂“和平”

1950年,对黄宗英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这年,催生了她的第一本书《和平列车向前行》。

年初,她和赵丹合演的《乌鸦与麻雀》在全国各大影院公映,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这让他俩很长时间沉浸在喜悦之中。一天,她和赵丹正在昆仑影业公司的摄影棚,商量着下一部电影《武训传》的角色表演。忽然,聽到有人在远处大声喊着:“宗英啊,快去办公室,有您的会议通知。”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厂部大楼。这通知的可不是一般的会议啊,这是从北京来的,让她赶紧准备一下,先去北京报到。黄宗英作为上海影业界的一员,将赴波兰参加“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幸福,激动,情满胸襟。

10月的北京,秋阳明媚而艳丽。经过多次准备会后,月底,代表团乘上国际专列,从北京到莫斯科,与苏联和朝鲜代表团,一起去波兰华沙。中国代表团共17人,团长是时任政务院副总理、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团员有张澜、马寅初、盛丕华、金仲华、刘良模、巴金等,25岁的黄宗英,是团里最年轻的团员。这次会议,黄宗英有一张珍贵的会议照片,是与巴金一起在会上的场景。两人并排坐着,戴着同步翻译的耳机,凝神聆听着大会的发言。巴金视线平直,双手轻握着。黄宗英头略低着,左手按住耳机,似乎想听得更仔细些。

“到华沙已经是晚上,下着小雨,水银灯照耀着,好像天上洒下小珠子一样。多少的红旗,多少的白鸽。”这是华沙给黄宗英最初的印象。第二天,她就随代表团去参观华沙市容。华沙是一座苦难而英雄的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饱受创伤,大部分建筑被战火炸毁,古老的教堂,被炸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雄伟的博物馆,只留下了一道残墙。130万华沙人,只幸存了70万。然而,经过战后五年的建设,一座新华沙耸立在世人眼前。而且,在这座新城里,召开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来自世界80余个国家的1700多位客人,共商反对战争,保卫和平大计。

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解说员的介绍,黄宗英心潮起伏,她感受到波兰人民在战争中所受灾难和痛苦,更看到了他们勇敢地保卫自己的家国,建设自己美丽的家园的毅力。她不能平静,觉得有责任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于是她写下了《初到波兰》,她要一篇篇写下去,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告诉世界上一切热爱和平的人们。按照大会的安排,各位代表可利用会议间隙,分赴波兰各地,去感受当地人民的生活。黄宗英从华沙起飞,去了波兰的另一个城市克城。那是一座工业城,她来到一家工厂,一路上的参观,处处受到工人们的友好欢迎,她还参加了工人们组织的晚会。黄宗英是中国电影界的代表,被推举到台上。“他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我微笑着走上台讲了话,事先没有发言稿,所以没有人能为我翻译,我热情地说着,他们就热情地听着连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于是我们大家都笑了。是的,热爱和平的心是不需要翻译的。在他们的掌声中,最后我用刚学会的波兰话喊出了:‘谢谢!和平万岁。”这是黄宗英《克城一日》中的记述。

一个多月后,黄宗英回到国内,组织上没有布置过写稿任务,而她却交出了一摞文章,这就是《和平列车向前行》书稿。出版社紧锣密鼓地排印,次年2月,由巴金任总编辑的平明出版社出版了此书,这是黄宗英平生第一本专著,列入“新时代文丛”第一辑中的一种,文丛的主编是巴金的两位好友潘际坰和黄裳。当月,此书3000册一售而空,三月份又再版印了3000册,以满足读者的渴求。

《和平列车向前行》是一本诗文集。黄宗英在书前写有《前记》,这是一篇极其简约、朴实,文字短得不能再短的序文,一共只有97个字,照录如下:“我这次很荣幸能随着中国和平代表团远走苏联、波兰两个国家,我有责任要把我所看到的传达给大家。我刚在学习写作,这些作品都是非常幼稚的,希望大家批评指正,好让我在做一个演员之外还能用我的笔,多多少少的为人民做些事情。”全书由两首诗歌和五篇文章组成,一头一尾分别是诗歌《和平列车向前行》《祖国的儿女》,中间是《初到波兰》《克城一日》《我寻找这样的爱》《斯大林七十诞辰礼品展览会》《劳动模范为和平而奋斗》。

对于写作,黄宗英可不是第一次。1946年,21岁的黄宗英刚在北平拍摄完电影《追》后,受邀来到上海,在上海戏剧专科学校进行义演。空闲时,她就看书,读英语,还练小楷《灵飞经》。更让她投入的是写作。她把自己写的文章投给上海《文汇报》,文艺副刊上就有以“寒窗走笔”为题的散文连载。她的写作笔法,从一开始就这样注定了。她写道:“虽然昨夜两点钟入睡,今晨很早,就被一阵鸟声唤起,住的地方很近,信步走去,有水,有小堤,有茅屋。有人在钓鱼,有两个捡煤核的小孩在打架玩。你想不到在这闹市附近有这么清丽的地方,我轻踏过带露珠的小草,顺着河边往前去,找着一张翻睡在岸上的大船,坐下来晒初升的太阳。日来熙熙攘攘,今天静下来,反觉若有所得。”从那时到现在,“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就是她的写作基调。

写书,黄宗英已迈出了第一步,接着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笔下全是身边事普通人

1955年6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黄宗英的第二本书,书名叫《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初版就印了9100册。此书版权页上有一则“内容提要”:“本书分为两辑,第一辑收散文八篇,抒写了作者对新中国成立以后新的生活的幸福感情,和展现在我国青年前面的美妙远景。第二辑收诗七首,歌颂了人们对和平的愿望,和年轻的希望与理想。”虽然,从形式上看,这也是一本诗文集,但内容上已有了很大的扩展,因为,黄宗英的生活面有了较大的拓宽。

在书的前面,有《写给青年朋友们》一文,作为代序。这可看出,这本来是一篇演讲稿,但可以反映她此时的心情,就用来作为此书的序言。开头她就写道:“亲爱的同志们:常常接到你们的来信,关怀地问起我是怎样的在生活着,为什么长久不拍电影?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几年我虽然摄制任务较多,但我并没有浪费宝贵的光阴。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急速前进,我们很多的演员都投入了生活,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刻苦学习,相信这一切都将在我们今后的艺术创造中开出花来。”这就告诉人们,她的生活轨迹有了很大变化,除了电影,她更关注社会生活和普通民众。她接着说:“几年来,在工厂里,我亲眼看到新的厂房的落成,我看到造成的工作母机被装在大木箱中,运送到祖国各地。我和工人們一起从冬日滴水成冰的铁皮活动房子,搬入了明亮的新宿舍。假日里, 我和女工们一起到百货公司去买花布做裙子,在公园的草地上讨论如何突破生产定额,赶上别的先进小组。一切都是飞跃的进展着啊!”

作者沉浸在生活的海洋里,感受着新的时代,新的环境,并激发她写出一个个身边的普通人物。第一篇《一个女孩子》,文中说:“一天早上,我正坐在家里看书,母亲说门口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找我,我跑出去,看见了一位我不认识的派头十足的漂亮小姐,我说:‘找我吗?她很难为情:‘找你有点事情。我说:‘请进来吧。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半天她也不响,只是看着她那擦了蒄丹的红红指甲,又看看我,扭捏地笑着,倒叫我这做主人的为难了。我开玩笑地问:‘是要照片吗?她笑笑。‘要签名?她还是笑笑,我真窘了。‘是从学校里来吗?‘没有读书。她说话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得那么时髦,家境一定很不错,为什么不上学呢?上海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读书一点意思也没有,也没有用处,我想拍电影,像你一样。”这样一问一答,黄宗英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用现在话来说的“黄粉”。

于是,黄宗英从电影说到人生,说到社会,对她一番因势利导的劝说:“假如你想当优秀演员,我希望你还是先回到学校里去,多读书,多注意你身边所发生的事情,譬如说学生为什么要罢课,工人为什么闹罢工,为什么有的人过得那么舒服奢侈,有的人穷的没办法活。”说着,黄宗英还借了三本书给她。后来解放了,小女孩来看过黄宗英,书还了人没碰到,留下一张字条。不久的一天,黄宗英在兰心大戏院演出,突然就看到了一队解放军,其中还有这个小女孩。她说:“我参军了,在部队文工团。 我们一星期前到的上海,我在报上知道你在兰心演戏。”

是啊, 一个原本不肯读书、只想追星、梦想成为明星的小女孩,在黄宗英的引导下,看书上学,进了军队大熔炉,成了一名解放军文艺战士,这变化多么大啊。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阵子,黄宗英有了一个小小的“头衔”,剧影协会福利部副部长,还兼着协会所办的托儿所所长。有了生活体验,才有她笔下的《第四次哭》。开头写道:“在北京一条弯弯的胡同里,有一座小小的幼儿园。园主任只有19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脸庞儿也和孩子们一样,又红又胖的,她在16岁初中毕业,填写投考志愿书时,就选择了幼儿师范为自己的终身事业。”这个年轻的幼儿园主任,要面对一百多个学龄前儿童,包括有着不少顽皮的孩子。经历一波四折,最后她还是抹干眼泪,坚持下来并做出了成绩。文章最后写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到底在哪个幼儿园工作,不许我讲出来。总之,她是祖国千百万青年团员中的一个。”

读者不难看出,黄宗英写的都是身边琐碎事,普通的人。甚至都没有具体的姓名,因为他们太平凡了。然而,正是这平凡,体现出人性的善良和人格的高尚。无论这些写人叙事的散文,还是第二辑中带有故事情节的小叙事诗,作者都在向读者报告,中华民族是一个心灵美的民族。这样一种写作理念,就一以贯之,一直到她后来先后写出《小丫扛大旗》《大雁情》《小木屋》,并连续三届获得中国报告文学奖。她以女性的细腻,散文抒情的笔调,来“创作散文化的报告文学作品”。这就是她从散文到报告文学的路径。更少人研究过,她作为一个作家的写作个案。其实,她是“无技巧”的写作。一提起笔来,文字就顺着心灵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她的文字活色生香,富有生命力。她夸奖一个人的执着:“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立刻全身心扑上去做,一根筋地去做,龙门吊车也拽不回来。”她对一个人的印象至深:“毕生不忘,像颜色掺在了酒里,捞也捞不出。”她的文字,如著名画家黄宾虹所说,“无作家气”。从没有刻意地遣字造句,一本正经写作。正如诗人、传记作家(写过黄宗英、张瑞芳、赵丹等传记)姜金城先生所说:“她写文章没规矩,随心所欲。不知她怎么开头就开了头,不知她怎么结尾就能结尾,看得人像着魔一样。”也有人说,她是“率性又自信的作家”“不按常理出牌的作家”。从题材、结构到文字,都体现出她的写作特色。

谁说演员不能写剧本

在电影剧组里,有着明确的分工,编剧、导演、摄影、美工、化妆等。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道出了剧本在整个摄制环节中的重要性。一般来说,剧本由剧作家撰稿,作为影片的拍摄基础。有经验的导演,会与作者一起,从电影专业角度,或参与补充修改,或一起写成分镜头剧本,便于导演工作。这是编剧与导演的合作。也有导演独立撰写剧本,既是编剧又当导演的。但是,电影演员写电影剧本的,为数寥寥。黄宗英的大哥黄宗江,是演员也是剧作家,女演员中,王莹算一个,黄宗英也算一个。

1956年6月,黄宗英创作出版了第一部电影剧本《在祖国需要的岗位上》,列为“电影剧本丛书”之一,由艺术出版社出版,初版印了8000册。此书的扉页上,有一段“内容说明”的文字:“在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中,我们的青年都怀着远大的理想,希望把自己的热情和全部精力献给这一伟大的事业。林培明也正是这样的青年之一。她在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托儿所去工作。开头,她认为这个工作是琐碎的、平凡的、没有出息的。后来,在党、团的教育和一些优秀保育工作者的影响下,日益觉得孩子们的活泼可爱,她对这一工作就产生了感情,并且认识到它的重要意义。她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能力,终于成了一个优秀的保育员。剧本刻画了我国青年保育工作者的生动形象,说明在祖国所需要的任何工作岗位上,我们都必须以我们对于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热情,贡献出诚实的、忘我的劳动。”

这部剧本定稿于1955年10月,实际写作时间更早。她曾回忆说:“1953年冬,我生下爱女橘橘,有46天产假和红布21尺,我觉得发了横财,不必每天形式地去坐班啦。我拿出一沓新稿纸,衬着大红布,拿起笔来,新中国成立前夕和成立初期,我张罗忙活为剧影协会办幼儿园。我一开笔,写的就是托儿所、教养员、保育院和孩子们。产假才起头,我的剧本就完成了。”这真叫“十月怀胎”,她生下女儿赵橘的同时,在她大脑里也孕育成熟了一部电影剧本。对于一个演员出身又热爱写作的作家来说,她把写剧本也看作是自己的职责之一。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电影剧本可称为文学的一种样式,所以,电影文学的剧本具有文学的阅读性和欣赏性,常常单独发表或出版读物。还有过《电影小说》《电影文学》等刊物哪!

黄宗英有演戲的丰富经验。1941年,16岁的她,跟着大哥黄宗江来上海,进了职业剧团管道具。一天,剧组演曹禺的名剧《蜕变》,女演员一时来不了,导演黄佐临情急之下,拉来黄宗英顶替上台,她把一个泼辣撒野的姨太太演得活灵活现。没想当演员的黄宗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上了演员。之后又参演了话剧《鸳鸯剑》《甜姐儿》,又演电影《追》《幸福狂想曲》《街头巷尾》《丽人行》等。所以,她写电影剧本是顺理成章之事。有人问起,她自豪地说:“谁说演员不能写剧本啊!”

剧本初稿写毕,正好中央电影局有个为期三个月的“剧作讲习班”,上海让黄宗英去参加,她就带着这部剧本处女作去了,作为结业作业郑重交卷。很快,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通知她,剧本获一致通过,可进入拍摄。“一稿通过”,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于是,剧本投入拍摄,完成后改名《平凡的事业》公映。此剧本从创作到拍摄,之所以顺利成功,黄宗英后来总结道:“如今回头看处女作,它来自生活,来自心头,来自身边。”

黄宗英一生有过四次婚姻。第一个丈夫异方,是剧团会作曲的指挥,因病早逝。第二个是南北剧社的社长程述尧,后因性格不合分开了。第三个是才华横溢的电影演员,她亲热地唤作“阿丹”的赵丹。第四个是80岁来到她身边,早年把海明威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出版家冯亦代。除了前两次短暂的婚姻,她后来70余年的生活伴侣,主要是演员赵丹和作家冯亦代,这也契合了黄宗英从演员到作家的人生轨迹。

也许,因为拍成电影改名为《平凡的事业》,原先的电影剧本《在祖国需要的岗位上》,时光漫过60多年,就很少为读者和观众所注意了。黄宗英却很珍视这部处女剧作,她对我说:“这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几乎与我第一个女儿同时孕育诞生。”

之后,黄宗英又拍摄了电影《为孩子们祝福》《家》。之后,她说:“我的演员生活渐渐淡出,作家生活渐渐淡入。”1950年代后期,她刚下乡来到浙江山区,分不清稻谷和麦穗,不认识马兰和苦菜,却真诚地走向生活。1960年代初,她来到河北宝坻,见了司家庄的邢燕子、小于庄铁姑娘队张秀敏和史各庄的侯隽,和她们同甘共苦,并写出了《小丫扛大旗》《特别的姑娘》等报告文学。新时期到来,文艺的春天催人奋进,黄宗英一头扎进陕西山村,采访一生扑在植物研究的科学家秦官属,写出《大雁情》。没几年,她又奔赴西藏,冒着生命危险,写出《小木屋》,讴歌从事高原生态研究的徐凤翔。

一直到2017年,学者李辉主编了四卷本《黄宗英文集》,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有人问她:“你怎么成的作家?”她不知如何回答,有点答非所问:“作家,应该在生活的深水里,在激流中。”如今,整整70年来,黄宗英就是这样成为作家的,从浅水走向深水,从小溪走进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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