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庇护所》中的双重叙事
2020-06-08钟丹
钟丹
摘 要: 《庇护所》是艾丽丝·门罗最新短篇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聚焦中年女性生活困境的短篇小说。小说的显性进程,是女主人公不遗余力地把家营造成丈夫的庇护所。表面上,女主人公极度克制情感,完全丧失自我;但贯穿小说始终的隐性进程,是对男主人公彻头彻尾的讽刺,揭示了女主人公无声但坚决的反抗。这一明一暗的双重叙事,颠覆了男女主人公的家庭地位,更好地传达了门罗的婚姻观。
关键词: 艾丽丝·门罗 《庇护所》 双重叙事
艾丽丝·门罗是加拿大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史上首位以短篇小说文学体裁获奖的作家,其叙事策略是不少学者的关注点(周怡,2014)。发表于2012年的《亲爱的生活》是门罗最新的短篇小说集,《庇护所》是其中一篇。门罗的很多小说都表达了对婚姻中两性关系的思考,随着年龄的增长,门罗的婚姻观发生了转变,这在她晚期的作品中也有体现(林玉珍,2015)。《庇护所》表面情节仍然跟大多数门罗作品中一样,女主人公在家庭婚姻中处于弱势地位甚至完全依附于丈夫,因此两性矛盾成为首要关注点。但其实另一隐藏的冲突即女主人公对理想婚姻的追求和现实婚姻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同样贯穿小说始末。我们只有同时看到表面情节的两性冲突和隐性叙事中的自我冲突才能更全面地解读主人公这一人物形象及门罗对小说结局的安排。
双重叙事运动由申丹提出并不断运用于很多经典作品的解读。申丹指出,由于批评传统及作者的障眼法等,研究的关注点一直是基于表面的情节运动,而掩藏在情节背后的隐性进程则长期被忽略(申丹,2018)。隐性进程是作者通过叙事策略和语言选择所呈现出的隐藏在情节发展之后的叙事暗流,和情节发展并行,在主题意义上对情节运动进行补充甚至颠覆(申丹,2013)。只有同时关注这一明一暗的叙事运动,才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主题意义进行全面可靠的解读。《庇护所》以小女孩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视角,同时发表其对其他人物的评论,包括叙述者内心想法的呈现。叙述者大量推测性的评论引导读者参与到阅读中对主人公进行解读,正是这一策略使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叙事从头至尾推动叙事的发展,决定故事看似模糊实则确定的结局。本文将从叙事中的人物形象、反讽对象和主题意义三个方面探讨小说的隐性叙事进程是如何颠覆显性的情节发展的,这一明一暗的叙事活动是如何呈现老年门罗对两性关系的思想转变的。
一、双重叙事中的人物形象
故事开头,叙述者的父母要到非洲去“做高尚的工作”(姚媛译,2014:104),把叙述者送到小镇上的姨妈家。小镇是门罗很多故事的发生背景,符合边缘文化向中心文化靠近的观点(苗福光,2015)。小说中叙述者和其母亲代表的是中心文化,而女主人公道恩姨妈则代表边缘文化。因此,情节运动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女主人公的弱势地位。在姨妈家用餐,“我”和贾斯珀姨父就餐前祷告的问题进行交流,姨妈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为之吃惊,“她习惯于忍住不开口,直到她确定姨父说完了所有他想说的话。即使我直接对她说话,她也会等,同时看向他,看他是否想回答”(105)。通过叙述者的视角,姨妈在姨父面前的卑微显示得淋漓尽致。在他人眼里,姨妈是一位完全失去了自我的女性,她对生活的全部追求就是“为他的男人提供一个庇护所”(106)。故事的高潮是道恩姨妈秘密筹备并举办一个小型家庭宴会来招待邻居和姨父妹妹的乐队。所有的准备和邀请工作都在姨父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宴会只能在姨父外出参加医生年会的那几个小时内举行并结束。对于普通家庭主妇而言,筹备举办家庭宴会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但对道恩姨妈而言,却是一件需要鼓起巨大勇气冒险的事情。
从显性的故事发展,我们不难看出道恩姨妈在婚姻中处于自我压抑的状态,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迎合丈夫,家是她丈夫的“庇护所”,而隐性叙事中的道恩姨妈则呈现出和情节运动中截然不同的形象。小说中的隐性叙事主要通过叙述者的文中评论实现,而且让读者和叙述者一起加入对人物的重新定位。道恩姨妈在餐桌上的言行在隐性叙事中另有解释。“她一旦说话,那话语总是那么令人愉快,而当她知道自己可以微笑的时候,她就立刻微笑,因此很难认为她感到压抑。也很难认为她是我妈妈的姐姐,因为她看上去比妈妈年轻得多,青春得多,整洁得多,而且经常露出灿烂的微笑”(105)。叙述者引导读者再次思考道恩姨妈的言行和微笑并不是姨父压迫下的产物,相反更像是发自内心的。叙述者进一步加入自己的评论,“我慢慢意识到,这样的生活规则可能令人非常惬意”(106)。叙述者对姨妈的态度开始转变,道恩姨妈营造的“庇护所”并不一定是为其丈夫营造的,而是自己的庇护所。在隐性叙事中,道恩姨妈很清楚自己对于婚姻和生活的要求,她并没有随大流走出家门工作或者在家中与丈夫争吵争取平等的地位,因为她想要守住的是一份简单的生活,她享受着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是进步女性眼中婚姻中被丈夫压迫的对象,她全心全意营造的家实则是她的庇护所。
二、双重叙事中的反讽对象
在同一部作品中,情节发展的反讽对象可能是针对某一个角色,而隐性进程的反讽对象则可能是另外的角色甚至整个社会。《庇护所》中显性的情节通过姨父在屋内屋外截然不同的处事态度及特定场合下滑稽的行为讽刺其大男子主义。在事业上,他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好医生,不仅医疗技术高超,更重要的是他为了病人和小镇的医疗事业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和他在家里的态度相比,他在诊所里看上去那么随和。仿佛在家里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而在诊所里任何监督都毫无必要”(107)。姨父在诊所面对病人的随和态度和在家中面对姨妈的严肃苛刻形成鲜明对比,讽刺姨父表里不一,对妻子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当姨妈秘密举办的宴会因延迟而被参加年会回来的姨父撞見时,姨父夸张粗鲁的行为让人大跌眼镜。叙述者回忆姨父从来没有如此吃过东西,他一直以来都举止得体。姨父面对家里的客人,其中还包括自己远道而来的妹妹,不但没有表现出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反而让自己成了小丑般的笑柄。参加妹妹葬礼时,姨父赶走原本正在演奏的风琴家和大提琴家,让自家的女佣取而代之,姨父在从讲坛返回座位时被唱诗班队伍碰上,他居然挤到唱诗班队伍里并饱满地歌唱。“他看上去不免像是陷入了困境”(123),这一幕更是讽刺了姨父在葬礼这种严肃的场景下毫不适宜的行为。
与情节发展平行的叙事暗流则讽刺了社会对女性的既定期望。当叙述者的妈妈评价道恩姨妈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丈夫时,叙述者补充道“这是当时人们常说的话,并不总是意味着轻蔑”(105)。“人们”代表的是一种社会力量,“常说”则说明这种观点是社会的普遍认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人们指的是叙述者及叙述者的媽妈所代表的中心文化的社会意识,所以他们自始至终都站在一个道德制高点上评价道恩姨妈。随着隐性叙事的发展,叙述者对于贾斯珀姨父对音乐的评价进一步揭示了社会大流对个人的施压。“很多人都那么想。尤其是男人。有很多东西是男人痛恨的。它们毫无用处,用他们的话说。这非常正确。他们用不上这些东西,于是痛恨这些东西”(116)。“如果你是女性,献身任何东西都会让你变得荒谬可笑”(119)。这两处仍是以叙述者的自我观察和思考作为切入点,一方面讽刺了社会对于女性的性别固化思维,另一方面讽刺了人们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衡量他人所选择的生活模式或兴趣追求。在显性叙事中,贾斯珀姨父的大男子主义及他对妻子的压迫被彻头彻尾地讽刺,在自己的“庇护所”中却成了众人的笑柄。而隐性叙事则讽刺了社会对于性别的固化期望及以自我为中心的道德批判。
三、双重叙事中的主题意义
在显性情节发展中,故事呈现给读者的是男女主人公在婚姻中极不对等的地位,一方面批判了男性在婚姻中对女性精神上的压迫,另一方面呼吁女性自我觉醒才是实现婚姻平等的根本出路。文中多次提及姨父和姨妈一起用餐的情景。“有一次,他说:‘我不喜欢。并且拒绝详细说明,于是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嘴唇和英勇的自我控制”(110)。用餐是家庭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夫妻相处情形之一,一般用餐时刻一家人应该是比较放松的状态,但姨父用餐的举止明显是把自己的情绪肆意发泄到姨妈身上,姨妈在精神上备受煎熬。让读者为姨妈这个角色感到悲哀的是她似乎从来都是极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根本没有想过要反抗姨父这种压迫,如像叙述者的妈妈一样自由地表达观点甚至提高嗓门盖过他人的声音。姨父在妹妹的葬礼上陷入困境,故事的最后“或者也许她在贾斯珀姨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留意到了他脸上失意的阴影”(123)更凸显了姨妈自我麻痹的状态。虽然门罗年轻时的大部分作品都呼吁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分析《庇护所》中的隐性叙事会发现门罗晚年时期的思想发生了转变,更强调每个人对婚姻的理解和对生活的追求都各不一样,不应站在道德制高点随意抨击他人的选择。叙述者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因深受母亲的影响,刚开始对道恩姨妈的态度和母亲是一样的,认为姨妈这种生活模式是一种落后的自我压抑的婚姻压迫,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可以感受到叙述者态度观点的转变,“也许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在乎。完完全全,一点都不在乎”(123)。此处的不在乎在隐性叙事中传递的是道恩姨妈对于外界对她的评价毫不在乎,她选择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并不需要他人的理解,也不用在意他人的评论。
四、结语
虽然门罗表示自己并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在她很多早期作品中都能发现她呼吁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在两性关系中争取平等话语权,因此,《庇护所》很容易被诠释成婚姻中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丈夫的“庇护所”实则是妻子的受难地。这的确是故事的显性情节展现给读者的最初印象,然而隐性叙事下老年门罗对两性关系的思考发生了改变,表面上妻子不遗余力为丈夫营造的“庇护所”实则是妻子践行婚姻观的产物,她根本不是旁人眼中的被压迫者,相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婚姻模式不同于大多数人。通过一明一暗的双重叙事门罗希望引导读者思考和谐的两性关系需要的是遵从内心,探索适合自己和彼此的相处之道。两性关系中没有绝对完美的相处模式,社会对于女性和婚姻模式的既定期望并不能成为评判婚姻是否幸福的标准。
参考文献:
[1]林玉珍.关于他们的叙述——从《亲爱的生活》中男性人物的叙事特征看门罗的思想转变[J].当代外语研究,2015(1):70-74.
[2]苗福光.加拿大文学中的地方书写与身份建构——以门罗短篇小说《声音》[J].外语学刊,2015(1):138-142.
[3]申丹.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J].外国文学研究,2013(5):47-53.
[4]申丹.叙事的双重动力:不同互动关系以及被忽略的原因[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84-97.
[5][加拿大]艾丽丝·门罗.亲爱的生活[M].姚媛,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6]周怡.艾丽丝·门罗·其人·其作·其思[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