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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叙事的多棱镜:解码台湾电影《太阳的孩子》

2020-06-08

电影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太阳政治

王 强

(闽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电影《太阳的孩子》聚焦台湾土著居民的生存境遇,与台湾当下推动的“历史正义”与“转型正义”议题颇为契合,具有浓烈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怀。影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有报道考证“电影有大约60%是真实发生的”。虽然脱胎于一个简单故事,但影片所表现的时代氛围和社会情绪却很复杂,其批判现实和影射政治的意图非常明显。且不论导演急切介入现实如何干扰了艺术创作,电影确实切中了“后太阳花时代”台湾社会的脉搏。影片融合了族群政治、阶级政治和空间政治等多重叙事,既渲染台湾人的历史悲情,又传达出当代台湾人的精神焦虑。某种程度而言,这部电影堪称考察当代台湾社会的“切片”。

一、族群政治:“受难与抵抗”的叙事

近年来,获得广泛关注的台湾土著居民题材电影,当推2011年的《赛德克·巴莱》。该片取材于台湾日据时期的“雾社事件”,讲述了赛德克族英雄莫那·鲁道带领中国台湾土著居民抗击日本殖民统治者的悲壮史诗。如果说《赛德克·巴莱》注目于台湾土著居民的悲剧历史,那么《太阳的孩子》则将视点转移到了当下,讲述当代土著居民守护土地的故事,其间隐约接续了《赛德克·巴莱》抵抗异族侵略的叙述脉络。

《太阳的孩子》由郑有杰与阿美人的勒嘎·舒米(Lekal Sumi)共同编导,后者在2013年推出过纪录片《海稻米的愿望》。《太阳的孩子》故事原型就来自这部纪录片。而《海稻米的愿望》的故事则源于导演母亲舒米·如妮(Sumi Dongi)的亲身经历。舒米·如妮目睹部落土地荒芜的景况,决意加以改变,恢复旧时稻田的美丽景致。在她的奔走呼吁下,政府帮助阿美人合力修复水圳,整理荒地,成功复育石梯坪海岸梯田。虽然当地政府与土著居民存在土地权属的争议,并且一度发生官民对抗的事件,但《海稻米的愿望》并未刻意操弄族群对立和官民冲突议题。影片情节非常简单,主要呈现土著居民回归乡土、亲近自然的情景,蕴含人与自然重归和谐的正能量。《太阳的孩子》对纪录片的重大改编体现在:渲染弥漫于台湾社会的对立与仇恨情绪,以此强化戏剧冲突:一方面增加官民对抗的情节;另一方面凸显所谓“中国威胁”因素。

影片一开始呈现了台湾东海岸的美丽风光,透过醒目的农地贩售广告牌预示资本侵入的危机。伴随着城市化以及休耕政策的推动,台湾土著居民青年一代离开了土地,农业灌溉设施无人维护,土地撂荒现象随之出现。但是影片淡化了这些背景,反而将罪魁祸首归之于中国资本的侵入。对于主人公来说,危机来自土地被贩售,当地生态景观受到侵蚀,土著居民生活方式被迫改变。影片开头展现的一个场景——土著居民姑娘在北回归线景点跳舞,吸引游客观看打赏,就反映了这一时代背景。部落老头目尚未成年的外孙女Nakaw也加入了舞者队伍,并为赚到人民币而高兴。然而,固守祖产的部落老头目不同意出卖土地,甚至将这种行为与清朝历史联结在一起,呼吁族人团结反抗:“从前,清兵拿大刀及枪炮来赶走我们,现在换成用金钱来拿走我们的土地。当孩子要回家,家里连一块栖息的地方都没有了,已经不会说母语,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部落还像部落吗?”对于土著居民来说,所有的外来征服者皆是殖民台湾的“他者”,似乎占据了天然的道德制高点。“台独”论者权宜性地突出土著居民受难叙事,使之成为台湾悲情最有资格的代言者。这样做并非单纯为土著居民发声和赋权,而是最终指向“台独”史观的建构。

这种将“台湾人”与“中国人”对立的狭隘本土主义,最终只会踏进种族主义的陷阱,并导致自身被反噬的危险:“台湾本土论者没有认识到文化传统是开放和发展的,既没一个可以追溯的源头,也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一味向前追溯传统,只能像剥葱一样,到头来一无所有。台湾本是大陆移民社会,如果一定要强行剥离作为台湾主体中的‘中国性’的话,那么真正的台湾人大概只剩下了土著居民”。煽动土著居民对“外来者”的仇恨,以退守到封闭却“纯洁”的部落小圈子,实在是一种拙劣而保守的思维。茱莉亚·克莉斯蒂娃批判过这种“起源崇拜”(The Cult of Origins):“起源崇拜是一种仇恨反应。这种仇恨针对那些不与我共享起源的他者以及在个人、经济和文化上侵犯我的人。我然后退回到‘我自己’之中,坚持一个古老的、原始的‘共同点’:最脆弱的童年和最亲密的亲戚,希望他们比‘外来者’更值得信赖。尽管那些家庭成员经常存在冲突,但我宁愿忘记。”以种族起源来构筑分离的沟壑,社会将永无宁日。台湾土著居民与汉人移民不应当互为“他者”,陷入无止境的纷争中,那些“受难与抵抗”的叙事更不应该沦为“去中国化”的意识形态修辞。

二、官民冲突:“压迫与抗争”的叙事

台海长久的意识形态对立以及甚嚣尘上的“台独”叙事,让相当多的台湾人对大陆产生情感疏离,经贸交流也无法有力扭转这一局面,从而产生了“物质”与“情感”的冲突:“一旦台湾人对自己作为中国人产生心理障碍,则中国的各种发展均立刻引发负面情感。这是为什么两岸经济与社会的大通,以及大陆各界对台湾人民的各种示好,包括来台进行大量采购或对台民各种政策优惠,都改变不了一干台湾民众对统一的排斥,因为有愈来愈多的台湾民众产生对中国身份的逃避。”《太阳的孩子》预设的“反中”意识形态即反映出这种情形,其叙述框架也依此搭建而成。影片可以视为台湾社会部分群体对“中国焦虑”的形象化演绎。

影片影射政治现实的一个鲜明印记还体现在太阳花运动的植入,使之成为故事的时代背景,将公共历史与个人故事结合起来。影片开篇不久的一个场景是Panay供职的电视台机房,电视监视器播出的新闻画面是反服贸团体集会合唱运动主题曲《岛屿天光》,标题字幕“太阳花学运‘手机灯海’撼动人心”得到清晰展示。这是发生在2014年4月10日的真实新闻场景,当时台湾媒体争相报道,堪称太阳花运动的一个经典时刻。虽然影片并未直白宣扬运动的诉求,但透过Panay的视角依然传达出这种态度。影片主题植根于落幕不久的太阳花运动,其叙事逻辑与之高度雷同:或明或暗地把反抗矛头指向所谓“中国因素”影响下的“跨海峡政商集团”。在分析影片思想倾向时,这一社会背景必须加以注意。“跨海峡政商集团”是“台独”理论家对大陆与台湾经贸交流负面想象的符号。这种负面想象成为催生太阳花运动的重要因素。台湾学者赵刚一针见血地指出:“太阳花运动即是将吴介民的‘中国因素警告’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提出,将马英九政权以‘全民公审’的方式定罪为卖台集团。”

除了将中国大陆刻画为入侵的“他者”加以抵抗外,影片进一步将这种对立延伸到土著居民与被打上“亲中卖台”标签的国民党政府之间。影片彻底颠覆《海稻米的愿望》中官民合作的情节,刻意污名化推动两岸经贸交流的国民党政府,将一个团结互助的真实故事改造成官商勾结压迫人民的政治寓言:“海稻米事件原来说的是合作、怀旧、人与土地的牵系、外来的支援与共愿,是个温暖正向的故事;但《太阳的孩子》除了这些,还想讲权力压迫、政府失灵、人性挣扎、小人物的奋斗与抗争等,大幅改变了原故事的面貌,这已经不是改编,这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在《海稻米的愿望》中,农田复耕其实得到了农委会林务局和花莲县政府的大力支持,公务员林华庆向当地族人承诺政府补助整地费用,并劝说大家在耕作过程中不要使用农药和杀虫剂,积极倡导无公害的生态农业。而《海稻米的愿望》都是林务局资助拍摄的。但《太阳的孩子》却刻意淡化当局在其中发挥的积极作用,以一个学者的角色替换了公务员林华庆的原型。更有甚者,电影中当局与财团相互勾结,试图征用土著居民的土地进行旅游开发,完全站到了土著居民的对立面。Panay在寻求当局支持时,身着国民党传统款式马甲的乡长反而质疑其动机,呈现一副倨傲不恭的官僚做派。乡公所召集村民商议土地征收与开发,乡长说了一句:“这是利大于弊!”最终却淹没于激烈的抗议声中。这分明是影射太阳花运动,当时马英九当局针对两岸服贸协议的一贯表态即是如此,但同样受到抹黑与攻击。为强化官民冲突烈度,影片还植入2011年发生的土著居民向当局争讨土地的“封冰箱”事件,凸显警察强制驱离抗议村民的情景,唤起民众对国民党威权统治的记忆。对于这些影射现实政治的改编,有论者不以为然,认为影片是“一个被说坏了的好故事”:“这些再鲜明不过的桥段,被突兀地、毫无必要地安插在电影中,会使观众在观影时瞬间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不是真的’。除了导演的自我满足之外,也只剩下取悦对这些事件持特定立场观众的功能。作为一部号称以‘写实手法’拍摄的电影而言,这种做法直接破坏了故事的真实感,也造成了‘中国威胁’这个元素与电影中土著居民困境间因果关系难以交代的问题。”

三、作为图腾的“田园”:“回返与退守”的叙事

影片另外一条重要冲突主线是城市与田园的对立,这种价值冲突同时呈现于不同世代之间。影片归结起来其实是女主角Panay因职场失意而返乡、重新投身部落怀抱的故事,与之相伴的则是她与女儿Nakaw的观念交锋,以及Nakaw最终离家去往都市求学的过程。两个世代的人生路向截然相反,其中的纠葛正体现了城市与田园冲突的复杂性。而从本片的政治叙事逻辑来看,这种崇尚田园与乡土的取向依然隐约表达了某种反抗“中国因素”的意图。

在台湾的选举政治中,各政党为争取民众支持,标榜自己具备广泛代表性。在外来与本土的交锋过程中,民众对蓝绿两大政党的认知与想象产生了重要分别。以“爱乡土”自诩的民进党努力凸显“本土”色彩,与国民党做出区隔。在对抗权贵与财团等阶层时,民进党一贯被认为是草根的代表,取得了民众信任。影片所呈现的都市政商集团与乡土土著居民的冲突,其实正是台湾政党政治的隐喻。不过,民众对政党形象的想象可能并不符合现实。民进党刻意主打“乡土”符号,目的在于通过建构“命运共同体”意识进行政治动员。当斗争矛头对准国民党执政者及其所代表的“跨海峡政商集团”时,“乡土”便成为凝聚反抗者人心的最佳符号,“田园”也变成本土派的神圣图腾。

《海稻米的愿望》和《太阳的孩子》都流露出浓厚的怀旧情绪,童年时代的记忆成为鼓舞女主人公再现海稻田美景的原动力。比较而言,《海稻米的愿望》主旨在于追怀失落的美好与纯真,而《太阳的孩子》则致力于展现乡村与城市的对立,最终将批判锋芒指向“跨海峡资本”。为此片辩护的论者也指出了这种“抵抗意识”:“掌权者的思维就是以为人民币来了,观光客来了,人的生活就会变好,于是推动粗糙的观光发展,蔑视土著居民传统领域,忽视土著居民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这正是《太阳的孩子》所要抵抗的。它要让我们看见,让我们思考,进而形成抵抗的意识。”借重所谓土著居民价值观来抵抗人民币的做法,实质上反映了当下台湾社会存在的一种反对发展主义、进而拒斥两岸经济合作交流的思潮。退回到农耕时代,显然无法解决部落的生存和发展问题。虽然暂时求得了心灵的安顿,但Panay生活的现实困境却无法随之消解,这也是引发她与女儿这两个世代之间冲突的关键。对此,Panay劝解道:“我们不会很穷,只是会没有钱。”这一意味深长的台词,高度概括了影片试图传达的价值理念。面对大陆经济强势崛起,经历过经济起飞荣景的台湾人转而追求新的生活价值。这对于化解由“中国因素”带来的焦虑情绪非常重要,也很容易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

在分析近年来台湾的社会发展和政治动向时,不少学者都以“后物质主义”概念加以描述,而台湾社会流行的“小确幸”话语正是一个典型表征。“后物质主义”主张追求更有品质的生活当然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小确幸”所隐含的意识形态并不单纯。赵刚从“两岸分断”这一特殊架构分析“小确幸”概念,深刻指出了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小确幸”是“一个当代台湾版的认同政治的建构”,或者说是“一个妒恨或怨恨认同政治的隐喻”,“是一个在两岸分断对立、台湾的发展主义走颓、消费文化持续高涨、政治无尽恶斗与其导致的社会方向感的失落,以及亲美友日的现代化文明主义等因素辐辏下的‘文化无意识’。……‘小确幸’远远不只是一个软绵绵的生活态度,而是一个强悍的政治建构。”这一概念蕴含的妒恨和敌对意识正指向崛起中的大陆。正如怀旧的田园主义无法解决城市问题一样,“小确幸”也无法应对台湾经济与社会发展困境,终究只是一种包裹着美丽幻象的政治叙事。《太阳的孩子》就是一个标准的“小确幸”叙事:表面上回返乡村田园,坚守传统价值,维护“小确幸”生活方式,内里的政治意涵却是敌视与抵抗“中国因素”介入台湾经济和社会生活。太阳花运动表露出来的“反中”情绪,其实也是台湾民众面对两岸经济实力消长情势的防御性心理反应。

影片回返地方空间的政治宣示,还呼应了当下世界范围内的反全球化浪潮。乡村与田园成为新的“政治地景”,回返其中意味着划设一道安全界限,这条界限正被全球化浪潮涂抹殆尽。相对而言,反全球化透露出来的敌视中国的意味并不鲜明。对于“台独”势力来说,拒斥大陆的防线不容拆毁,迫在眉睫的还是“反中”,“反全球化”不过是“反中”的托词罢了。在这种现实需要之下,营造所谓的“亲近性”和“诗意”空间,转化为“台独”意识形态的一种美学修辞:“就如同种田不只是种田,地方也不只是地方。而是回返到‘内边’,经验‘厚度’,发展特属的修辞。他们生产意义,改变一般人的感知能力,发展不同的政治地景,这就是美学政治。……确保亲近性和诗意空间的意愿和实践,衍生出意识形态(台湾独立)的铸造,以及制度(合身宪法)的调整,这是一个创造的循环。”既然田园这样亲近性的空间可以作为承载政治诉求的意象,那么将《海稻米的愿望》的生态与怀旧叙事转化为《太阳的孩子》的政治叙事,就是必然的逻辑。不过,在批判城市问题的同时,《太阳的孩子》仍然需要直面年轻世代的现实抉择,作为乌托邦的田园毕竟无法安放他们的现实人生。Panay的女儿Nakaw屡次表露向往都市生活的想法,并最终选择到台北这个Panay逃离的都市去读书。这个结局其实反映了回返与退守田园这一解决方案的虚妄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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