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照花
2020-06-03杨春华
杨春华
蔷薇花
咱啦的蔷薇,我熟悉的有三种。斯萨依、阿奔多、本怒一带海拔高的那些山上的蔷薇,树高,一大蓬一大蓬,干微红,叶大而厚,叶面也有点微红,花好像就是淡黄色、白色两种。我对那一带的蔷薇花的味道,没有印象。大蓬大蓬的或在深箐中攀爬著、霸道着,或在悬崖边伸长着、招摇着,宛若拒绝人和畜走近它,没记住它的香。村寨间或村寨四周的蔷薇,绿的叶,绿的枝,一小蓬一小蓬,长得有点收敛,不张扬,但多,到处是。出门,村间的路边、屋旁、地角,到处自己生、自己长,叶小,低矮,在风雨中攀延,在阳光下爬伸,枝细密,若猪鬃草叶片。这种蔷薇树下几乎没有阳光可以照得进,没有阳光的蔷薇树底,地上寸草不生。如果雨下得小,或下的时间不长,蔷薇树底下的地上不潮湿,家禽们在那里乘凉、避雨、避风。时常有小鸡、小猪、小狗在纳凉,它们的头顶上就是那些纵横交错的蔷薇枝干。有时也会有几只吊儿郎当的鸡在高处的枝干上悠闲着,打着盹的样子,偶尔扭动一下头。在蔷薇树下的规矩的鸡们也不能安稳地睡觉,它们机警地在那里张望着,提防着黄鼠狼来袭击。有时,蟒蛇也会来光顾。蟒蛇来的时候,老远就有蟒蛇响动的声音传来。它们便会发出惊叫。但蟒蛇不伤害它们,懒洋洋地离开了。它只是路过。黄鼠狼就不同了,它有野心。它就在离蔷薇树不远的某一地方蹲守着,伺机对打瞌睡的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手。村子附近的这些蔷薇花呈白色,细碎,像落在蔷薇树上碎雪花。在农历三月、四月,一棵棵、一蓬蓬,开着花。花期长,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天天在开啊开啊。性子特好。经常,夜晚,跟爸爸去村里串门子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一股若隐若现的清香飘来,空气里,氤氲着蔷薇的香,浓浓的。氤氲着蔷薇的香的夜晚容易入睡。蔷薇花的香从户外飘进院落中,从门缝里钻进来,细细地,微微地,隐隐地,沁入心脾。梦里都闻见花的香。梦里闻见蔷薇花的香的夜晚是最美人间三月天。
米娜节乌、米娜老嘎是两个小地名,在咱啦村西三五公里的地方。米娜节乌在山头,米娜老嘎在山脚,这是一座不高而陡的山,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要翻的一座山。把米娜节乌和米娜老嘎这两个地名连接起来的是一条大路,一条布满乱石窝窝的大路。这条大路是咱啦村的人放牛、做活的必经之地,这两个地方各长着几株蔷薇,叶片、枝干呈灰白色,树枝高大,似乎都要长到天空中去了。开白色的花,大朵大朵的,一树一树的。花期长。花的香味浓郁,离它几百米就能闻到香。它的香比村子附近的那种蔷薇的香更浓,很提神。时常有村里的背负者一群一群地你来我往地在蔷薇树下歇息,男的一般都在米娜老嘎那几株树下,或聊天或抽烟,衣服脱了精光,让风吹干身上的汗水。女的喜欢在米娜节乌那几株树下,或聊天或做针线。村里的人都喜欢在蔷薇树下闻着蔷薇花的香歇息。时常有纽扣、镍币、橡筋、头发、火柴棍、烟蒂、野果核什么的掉落在那里。也有或干或不干的牛屎、马粪、羊粪在那里。看日头过日子的村里人出工早,天亮就到山上,吃中午饭时回到家,或太阳落山时回到家,时间概念比较模糊。村里的人对时间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比如天亮时、太阳出来时、太阳落山时、天黑时,吃中午饭时、吃晚饭时、睡觉时、鸡叫时……1点、7点等精准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反而觉得不精准。14点、21点等24小时制的时间概念,对他们来说更是模糊,难以接受。
我往往跟着大人早早地出门,早早地到志都、支模、孜孜念等远山上打柴。早早地去,早早地回,早早地一起集聚在米娜老嘎的蔷薇树下,闻着花香说着话、谈着天,讲着村里村外的事,也喜欢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地讲那些牛羊、籽种、节令、庄稼等农时农事。我喜欢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在米娜老嘎那几株蔷薇树下歇息。我辍学在家那两年,跟着爸爸和舅舅经常去勐果河沿岸割毛针草盖草房,拔山草搓成草绳,到插甸街上卖,割刈穿心草,做冬天的牛草。勐果河离咱啦远,约十公里,天亮出发,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一般才可抵米娜老嘎的蔷薇树下,才可以在那里歇歇。深秋,跟着爸爸妈妈到布鲁背稻谷,布鲁在勐果河以东,离咱啦约八九公里远,一天只能背三趟稻谷,一村人行色匆匆,都赶着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稻谷及稻草都背到晒场上堆着,待冬天里农闲时,慢慢用连枷把谷粒脱下来。那时,在米娜老嘎的蔷薇树下歇歇的人就特别多。在米娜老嘎的蔷薇树下的蔷薇花的香里,深深地吸一口蔷薇花的香,仿佛那香可以直抵脑的深部。在疲劳的时候闻到的蔷薇花的香是世间最香的那种香。米娜老嘎的蔷薇花香得很特别,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蔷薇花春天开。夏天果满枝。蔷薇果涩,咬开,里核还有茸茸的硬硬的毛,戳嘴,不好吃。春天里,打柴、送粪、积肥的人们,在米娜老嘎的蔷薇树下歇息的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米娜节乌、米娜老嘎的蔷薇解人意。秋天也开。秋天开的少,不结果。但一年开两度的蔷薇花,少见。
合 欢
像含羞草一样的合欢树,我一直以为它很普通。
山野,路边,地头,随处都有合欢树。
随便在哪条路上走,往左看,合欢树,往右看,合欢树。跟某文友去他老家朱洗冲村后山上的一个山庄基地模样的地方去过一次,说那是他小时候常去放牧牛羊的地方。他总是对那一带的山山水水、猪鸡牛羊、房舍村落、炊烟瓦楞有感情。他经常跑回去,独自一人,不太喜欢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里有个不大的水库,水库四周绿树环绕,水质清澈。清晨,微雨,有丝丝凉意。他饶有兴致地介绍着,我了无心境。水库边,这里一株那里一株,合欢树多的是。我说,喏,合欢树,这几株都是。他没有反应,似乎没听见,只顾拿着他的手机拍照,发微信朋友圈。一路下山来,也随处可见合欢树。来到他弟弟家歇息,坐在院落里喝茶。我说,你们这边合欢树挺多。他只嗯一声,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他除了散文创作,对其他话题似乎根本不感兴趣。他写得多,也写得好,看书也多。特别是乡村的物事,没有一样不入他的眼,也没有一样不入他的心。但我跟他说及的合欢树,他只嗯嗯嗯,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西山硪碌公园的环山路两边也不少。往路下看,几步一株合欢树,往路上看,几步又是一株合欢树。往远处看,也有合欢树。我一眼就可以辨认得出来。合欢树,我说。妻没有反应。这西山合欢树挺多,我说。嗯,妻应道。我说,我们的老家,合欢树也多,我很喜欢。看见合欢树就特别亲切。妻只顾走她的路,不跟我交流合欢树这个话题。我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路边的一枝合欢树,轻柔,青嫩,细腻,应该像妈妈抚摸我的脸。
省委统战部要在中央统战部门户网站开展云南统战工作宣传月活动,与我们约稿。同事A君和我一起开着一辆小型轿车去姚安采集素材。目的是到姚安县左门乡一个彝族村寨拍一段彝族群众喜迁新居的视频。盛夏的姚安,一派葱茏,一路往北,河边、路旁、山上,随处可见合欢树。远处山林间的合欢树还开着花,淡白色。合欢树,真多,到处是,我说。A君木然,静静地开着车,似乎没有反应。
2017年4月,仲春,我跟部领导到大理考察宗教规范化管理工作,到鸡足山。在鸡足山上极目远眺,万顷碧绿的海洋般的山峦,郁郁葱葱的万木享受着阳光的灿烂。点点白,点点红,我知道那是合欢树开花了。下山来,在山脚下,有个很大很气派的寺庙,正在修缮。院外,朝南,有两株很大的合欢树,比院墙高出三倍多,开着热的地花,一树白,耀眼,在下晚的蓝天下。随行的都举着手机拍照。姓赵的姐姐问:“这棵树是什么树,开着那么漂亮的花?”合欢树,我说。合欢树?史铁生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合欢树》,好读,我非常喜欢。大家也没有多少反应,合欢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树,似乎没有概念。那晚,在看得见合欢树的寺庙旁吃饭。吃完饭,我们便早早返回楚雄了。返回时,同事C君B君和我同车。又说到合欢树。史铁生的《合欢树》是我非常喜欢读的一篇经典。我说。说时,我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史铁生文集《我与地坛》,第137页就是百看不厌、爱不释手的《合欢树》。同事B君好奇地把我手中的书拿去翻了翻,说,字太小,还了给我。我们一车四人,都没过多地谈史铁生,也没谈史铁生的《合欢树》。他们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带一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车太快,景太美,行色太匆匆,没人会去想这个问题。
史铁生的《合欢树》的情节我很记得,永远忘不了。
那棵树是人世间最特别而又最普通的树。合欢树。
因为喜欢《合欢树》而喜欢史铁生,因为喜欢《合欢树》而崇敬史铁生母亲。
史铁生的《合欢树》在我的心目中是符号化的伟大母爱。彝族语言叫“崽斯”。“崽斯”就是合欢。合欢树到处有,很普遍,山山岭岭到处是合欢。在老家去往杨家老祖墳的脚啦招,陡峭的山路两边,居然长着三株合欢树,在石缝隙里长出来的,一年一个样,茵茵的,一株树下就是一片阴凉。噜节山是咱啦村的一道天然屏障,都是参天古树。有两株合欢树,高约数丈,春夏,开花,远远地看,噜节山好像有两朵白色的云从天而降,惹眼,奔放。在我家后园往东两百米,有一片古树林,什么鸡嗉子、棠梨、椎栗、玉兰、石楠,仿佛它们就是历史。那里也有一株合欢树。枝干往向阳的方向,斜斜地几乎要全部延伸到小咱啦那边去了。布谷鸟常常在那株树上鸣叫。春天,开花,一树的白,一道耀眼的风景。
随便去哪里,无论走在那条路上,无论在那座山上,一抬头就会看见一株合欢树,一转身就会看见一株合欢树。合欢树,到处是。一看见合欢树,便想起史铁生的《合欢树》,一看见合欢树,便想起史铁生的母亲。
我不怎么喜欢出远门,不喜欢旅游,是个家乡宝。我喜欢云南的山,云南的山旮旯。在云南,那只山上没有合欢树?几乎到处都有。
鸡嗉子
鸡嗉子即四照花。鸡嗉子这个名字是以果命名,果像极鸡嗉囊,故名。四照花这个名字是以花命名,《山海经·南山经》:“……其状如毂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毂,佩之不迷。”南朝《头陀寺碑文》:“九衢之草千计,四照之花万品。”四照花有文化历史底蕴。但鸡嗉子容易记,因对这棵树的认识最早是始于鸡嗉子。鸡嗉子这野果名,形象极了。鸡嗉子性味归经,叶苦、涩,平。果甘、苦,平。清热解毒,利胆行水,消积杀虫。用于食积气胀,小儿疳积,蛔虫病;外用治烧烫伤,外伤出血。又名山荔枝、青皮树、石枣子,鸡嗉子花,学名四照花,为山茱萸科四照花属落叶小乔木或灌木,因花序外有两对黄白色花瓣状大型苞片,光彩四照而得名。鸡嗉子树形美观圆整,呈伞状,叶片光亮,果实入秋变红,且留存树上可达数月有余。
山野,多的是。长得高大茂盛,蓬蓬勃勃,葳葳蕤蕤。深林中,阳坡上,不择地,尽情地长,尽情地开花,尽情地结果。春末夏初开花,开的花呈金黄色,从远处看,像是结了一树的金子,风过,亮闪闪的,山成了一座座金山。雨水下透的山野,坡地里,玉米在长,洋芋在长,豆在长,烤烟在长,到处氤氲着“我要长,我要长”的气息。开花的鸡嗉子树成了山野最美的景致。到了秋季,鸡嗉子树红果满枝,一派令人垂涎欲滴的景象。
鸡嗉子树有两个诱人的时期,开花的时候和结果的时候。开花的时候,一树金黄或洁白,点缀着春夏山野的烂漫。结果的时候,一树鲜红,一地鲜红。食之,甜,但核多,硬,肉少,皮厚,涩,多不喜。任其掉落一地、一坡、一箐,任其腐烂,变尘土。在我家户外南百余米,有一片古树林,有两株高大古老的鸡嗉子树,每年都开花,每年都结果。开花的时节,一树白,村里的人远远地指着说,喏,鸡嗉子开花了,你们看,太好看了。花瓣撒落一地,一地的白,有不少花瓣落到水沟里,随水流走。秋天,结果了,一树的红,村里的人远远地又指着说,喏,鸡嗉子熟了。秋天要完了,冬天要来啰。鸡嗉子是时光的物象。没人摘,没人吃,果子掉落一地,大大小小的,带着棒的,脱了棒的,圆圆溜溜的,很好看。有些掉落在水沟里,水冲不走它,一小堆一小堆地在一起,很好看。
有一首关于鸡嗉子的彝族歌谣,“鸡嗉子花花满树金黄,满树金黄;鸡嗉子果圆圆溜溜,圆圆溜溜……”在彝族母语歌谣里,它是一首七言诗,对仗,工整,押韵,形容满树金黄的语言是叠词,形容又大又圆的也全是叠词,叠词的妙用,较好地把鸡嗉子开花和结果的两个重要过程呈现出来了。我觉得在彝族的文化里,歌谣是一个内核很深很深的精神高地。这首歌我是听小侄张兴亮唱的,他对彝族歌谣情有独钟,演绎起来富有感情,声音有股磁性,唱歌时往往有不少中年妇女们愿意花时间听他的演唱。他唱出了我对鸡嗉子那种乡村特有的记忆。歌词而有味,就如同平凡而有味的乡村的鸡嗉子。哪里学的?我问。村里的歌手朱师唱的,他说。朱师也是一个有名的彝族歌手,会唱的彝族歌谣与鸡嗉子果一样多。我打电话给他,问他谁教他的歌,谁教他的歌词。他很惊讶这首歌我居然不知道。山野里到处都是鸡嗉子树,村里人人都会唱这首鸡嗉子树的歌。
大地上的村落里,有那么多人唱鸡嗉子花,鸡嗉子果,鸡嗉子树。但鸡嗉子肯定不知道。
我时常想,鸡嗉子树会不会因为自己被人经年传唱而内心暗自窃喜。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