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月亮
2020-06-03祁家福
祁家福
陶新没有睡意,但又不想惊醒妻子。轻悄地抽完烟,轻轻在土罐边捏灭烟蒂,瞥眼就望见月亮了。
没有一点儿声息,他就想:鸟儿熟睡了晚风你该值夜班是吧?月亮偷偷上来的时候,哪怕给暗示都行啊,当然那窗子太矮太小也是没有道理的,不然的话月光就舔着他的脚趾了。
他们从广州返回老家已有二十多天了,回来后一直住宿在金沙江边古渡湾的老屋里。正房老旧显得有些破败,当他们从邻居家借了一把小铁锤敲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铸铁锁时,就看到正堂家堂上那“天地国亲师”几个大字褪了颜色,再看看哪古旧的供桌上祖先灵牌也有些了腐朽的迹象时,陶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出去到归来,一转眼就五年过去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五年,老屋发生过许多事。先是妹妹出嫁后,父母先后去世,然后是憨厚老实的大哥把旧被子旧衣服用化肥口袋装好,扛着口袋出门坐上班车进了城,自此信息全无。妻子说刚看见老屋时她就害怕,他有点生气,自家屋子怕什么呢?但在堂屋打扫一阵后,他心里就有点发怵了:父母离世他们都不在家,也不知家里找阴阳师撵鬼扫屋没有?家乡人传说老屋会闹鬼,陶新虽然不信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就依着妻子吧,妻子是第一次跟她回家,她对老屋没有记忆更没有感情,她老家住在贵州大山里,她胆子小,但却常常给他讲她家乡闹鬼的故事。他们就在左厢房那里就寝,农村称左厢房为客房,原来是接等客人的,但这些年客人都疏远了,不经常来往了,妹妹出嫁前就一直住在这里,她每一年都会回老屋看看,打扫院子,收拾她的住房,所以,这是唯一干净暖和的房间……
他睁开眼睛,在昏暗中借助一片像蒙上轻纱似的淡蓝的微光,看见了月光斜斜地洒在坑洼不平的地板上,柱子挂着妹妹绣的陈旧的挎包和几件花衣服。透过几根竹棒做窗棂的矮窗子,可以看见明亮的院落、右厢房土掌房顶铺着一层白色泥巴,屋顶边沿上长满了乱蓬蓬的猪鬃草。万籁俱寂,这是金沙江边古渡的村庄田野里才会有的那种沉寂。
“你睡不着吗?”妻子咕哝地问。
“我刚才在上打了个盹儿,就睡不着了……哦,你也醒了?”
“嗯。”她撑起身子半躺在对面那张同样古旧的红椿木板床上。当他走近时,她拉住他的手,愉快地低声说道:“这床脱榫了,翻身就吱嘎吱嘎地响,我把你吵醒了,你不生气吗?”
“是我吵醒你了。”
“真的,我有点害怕,又觉得很愉快。”妻说,“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多好,我只是有些害怕,我从小就胆小……”
她抬起头,凝神听了一会说:
“你听,多么静啊?!”她的声音如同耳语。
他想象着自己在眺望远处江湾月光下淡灰色江水,周围是白色的沙滩,灰黑的江岸沉睡般的寂静。这时节,年也就过完了,他觉得月亮神秘兮兮爬上水缸坡顶,它是不愿惊醒他们,怕他们醒来又走吧?但它的来临也提醒他们,告诉他们又要离开故土了……他已很久没有在乡村夜宿,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妻子谈话了!他怀着眷恋之情,因为明年老屋就在江水底下了,清澈的月光,寂静的古渡,破旧的老屋……都会悄然消失。月光下这种情感使他的心得以平静,他俯下身吻了她的眼睛和头发,这是他回到老屋后才时时有的冲动。她从惊异到自然搂着他的脖颈狂热地回吻,如同一个热恋的少女。她又把拉过他的手贴在她发热的面颊上。
“多好啊!”她叹着气,凝视着他。
“什么好?”
“老这老屋,这月亮……”,她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不管怎么说,它是你唯一的家是吧?院子里有许多你成长的记忆!你不觉得连我都喜欢上它了吗?”
他拉住她的手。
“这是咋回事呢?”她问道,一面闭上了眼睛。“我和你回到这老屋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它,在外打工,我们俩的日子过得很糟糕,十天半月见一次面还总要吵架。你总是说因为我的缘故,你才多年没回老家,没能为父母尽孝送终留下好多遗憾……漂泊久了回到这间老屋,我们却越来越感到我们彼此都需要对方。这是咋回事?这几天见你的心情咋又时好时坏……”她一面说,一面竭力想笑一笑,这时几滴温热的泪水滴在的手背上。
她把头枕在他的臂弯上哭了,大概泪水可以使她心情舒畅一些,因为她不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微笑着,而且还吻着他的手背,竭力想在他臂弯里缠绵。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想使她明白他理解她,不怨她,让妻子住这破旧的老屋,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天是他的无能与无奈,而且他怕她哭泣,他非常珍惜她的眼泪。他回想起过年的事,那就是在这院内,同妹妹一家人度过的。他努力想回忆多年前在家过节春节的光景,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有一个想法总是困扰着他:这些年来在外企工厂上班,千篇一律、繁乱嘈杂、碌碌无为的流水线作业生涯,使他的智力和记忆日渐衰退。他曾经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回到老家,栖身在老屋之中,和妻子在承包田中干活,种蔬菜,种红蒂或黑蒂葡萄,夏天水稻转绿的农闲时节,在白龙河入江口宽阔江湾里捕鲇鱼或胡子鱼。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希望也日渐化为泡影……他回想起过年三天,妻子极力表现出殷勤好客的样子,对前来道贺的邻居、亲戚朋友们、和他们一起欢度新春的每个人都亲切款待,温柔和蔼,不停地问他对客人该怎样称呼;她对客人举杯祝酒,嘴角两个自然的笑靥让人觉得亲切。当时,在破墙倒壁的小院里,她对他来说突然就变得有点陌生、又有点格格不入,他知道妻子平常是非常节俭的。短暂的烦恼后,他明白好些虚假做作都是为了他……
“啊,算了,别哭了!”他说。
“给我张湿纸巾”她轻声回答,象轻轻地叹口气,
“不是哭,我是高兴了”。一束透明的银色月光投在床前地上,这束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奇异、明亮而苍白。他又点燃一支烟吸着,吐出的烟雾在这片昏暗中慢慢飘移着。干燥的泥土地面、月光下温暖的床铺,一切都让人感到这是在故土家园,一切都发散着舒适的、偏僻乡村老屋的馨香……
“跟我回老家来,你真的高兴吗?”他问。
“当然高兴,陶新,你咋会这样问呢?”妻子问,时而流露出一片天真之情。“你睡着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她微笑着说:“我们虽然领過结婚证,但是我认为还应该在这老屋中举行一次婚礼。真的,当你意识到你在和一个生死都愿意与你在一起,准备同你饱尝人生忧患的人,接受那么多的亲友祝福,那是多么幸福啊!我们以后要回老家来生活,远远离开闹哄哄的城市,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是吧?”。
她沉思起来,又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这是你想到的?”他望着她。
“我们哪个想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了,陶新,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是个憨女人,我就只会一根筋憨憨地爱着你,赖着你,烦着你,呵护着你……哦,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走走?去哪里走?”
“院子里,或者顺着村巷走到金江边上,哦,等下,我穿上平底布鞋,披上棉纱披巾,你也穿件外衣吧……你也睡不着是吧?”
不一会,他们穿好了衣服,微笑着走了出屋外。
“你不生我的气吧?”她挽住我的手臂,温柔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这时,院里洒满月光,更显得她的面庞非常可爱,她用淡灰色的披肩裹紧身子,穿着老北京平底布鞋,虽显得个子也矮小了一些,但浴在皎洁的月光里,她全身都更流露着妩媚和温柔。
他们走出院子,走进巷道里,巷里又冷又黑,在一片漆黑中走,走过一段青石板古道,他们摸着走到了一间小瓦屋前,瓦屋新修整过,一面墙全用厚玻璃封住了,洁白的月光想挤进屋却被冰冷的硬邦邦的玻璃无情地反弹出来,只得怏怏在面墙上发出懒懒的亮光。沿着古道绕过半截土墙,来到江边岸边水泥地平台上的瓦屋前……站在平台前的大榕树下,就听江风呼呼地响了起来,连树叶的沙沙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平台四周高大枝叶浓密的榕树,贪婪地把皎洁月色吞噬后留下黝黑的阴影铺在水泥地上,从漆黑树荫下望去,古渡口港湾里江龙号两艘大船挨挤两艘大驳船停靠在港湾口,护佑着港湾中大小的船只在乳汁般的月光下熟睡。回过头,只见那小瓦屋的两道窗户像两只大眼睛瞪着他们。
“呵……呵……呵,”妻子站在树下喊了起来。
“莫高声喊啦”他说,“人们都睡了啊!”
她安静下来,不做声了。他们有点胆怯地走近房子。这座少见的瓦屋显得很矮小,准确地说,在周围的民房建筑中,它孤单地蹲在哪里,像个很矮小,很无奈的孤寡老人。
“它也要淹在水底了,是吗?”妻子问。
他会随着村民一起被迁走。
“它愿意吗?她叹了口气说,“你说它有几百年了是吧?”
他没有做声。
她听讲过,这屋子原是厘金局,是官府收税办公的地方,后来红军长征路过这里,在墙上写了标语,使它得以被政府保护至今。月光下望去,瓦屋的一半在阴影中,另一半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可见。转来到树下,古树下围着一圈光滑的石条凳,坐在石条上望出去,是港湾内宽阔的沙滩,月亮一定是给细沙撒了些淡淡的面粉,才使得它们让人感到一种温柔的缠绵。远处有忽隐忽现的灯光,偶尔还传来搅拌站“隆隆”,机器声,那声音空旷显得格外刺耳,他们知道哪里在修跨江大桥……忽然,远处山峡中传来“轰隆隆”声响,他浑身一颤,妻子也受了一惊,小声问他:
“是昆明至成都的列车路过吧?”
“应该是昆明到西安的。”
“哦,哪还更远呢”她迟疑一会又问:“你一个人在这树下会害怕吗?”
“不会怕。”
他们不说话了,在石凳上紧紧相偎,静静地看着港湾船上点点幽暗的灯光,看着江对岸那灰白朦胧的大沙丘。那大沙丘至今犹在,小的时候它就在哪儿了,学生时代,夏天回来消暑,他就坐船到对岸,在大沙丘上溜沙玩耍,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在这几棵大榕树下,吃一根冰棍,看碧绿的江水,吹清凉的江风,往事历历,犹如昨日……现在显得寂静和萧条,封库令已过去六个年头,淹没区内基础设施停建,焦虑中等待的结果是年轻人大多出外打工去了,原来热闹的江城小镇渐渐冷清,如果不是回来签搬迁安置协议,也许这次他还回不了这老屋。明年乌东德电站大坝下闸蓄水,老屋和许多留下美好回忆的景物都不复存在了……此情此景,使他黯然神伤,面对这美好的长夜,他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月光不但把一尘不染碧蓝的江水搅成灰白,更把港湾回沱中的旋涡也掩饰得无影无踪,只有江边沙丘旁的几棵攀枝花树的轮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你水性好,偌大的江,没有船,你会掉进旋涡去的。”妻子说,“你别害怕,生活中,我就是你的船。”她告诉过他:她老家没有江,只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冬天的夜晚,她常常到村边晒场上,静静地听大山的声音,后来扶贫搬迁,整村迁到坝子里,她担心山里那些小动物在她的姑娘房里玩耍拉屎撒尿呢!
“你咋不说话,我问你呢?”
“哦,”愣了一下說,“你怎么想到的,我就是你的船?”
“我真有那么笨吗?”她说“大海是船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哦!刘兆林的名句子。”
“《船的陆地》是吧?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还晓不得你呢?”
“哪是三十多年前的书了。”
“我的记性不差是吧?前几天,你妹妹教我唱山歌,就那个草皮调,我都一下子就学会了呢。”
“真的吗?”他握紧她的手。
她站起来轻声唱道:
苦葫芦开白花
三月哟来
爹妈生我唛
咿咿呀
小冤家唛啰喂
平阳大地他不嫁
三月哟来
把我嫁在深山老林
咿咿呀
独一家啰喂
三十五里挑水吃
三月哟来
四十五里唛
咿咿呀
种庄稼唛啰喂……
这凄婉清亮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在这寂静的港湾里回荡……
他仰靠在大树根上静静地听着。
她喘了口气,挨着他坐下来,问:“你还是没有睡意吗?我可以再陪你坐一会儿吗?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他抚摸着她肩膀冰的披肩,看着那轮像人脸一样苍白的月亮,看着那一长排黑洞洞的树荫和白色的明亮的沙滩,他在用这种想法鼓励自己:
“真是一切都失去了吗?明年春节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吗?”
“起先是什么样子呢?”妻子抬起头,轻轻推开了他。“你在想什么?”她问他,“今天应该是小年是吧,你瞧村里的人早已熟睡了……”
可是他不想说话。江风渐冷,寒气透进了衣服。月光染白江湾长长的沙滩,浅灰色江水静静地流过山大湾隐进了大峡谷,远处是茂密高大的桉树林,林子接着码头……
妻子凝神听着,突然问他:
“陶新,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好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
“你不怕寂寞吗?”
话音刚落,他们都沉默了,他们都意识到了:在这老屋里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明天他们又要离开,离开老屋,离开村庄,离开所有的人,也许下次再回来的时候,村庄和老屋已经不复存在了。
回到老屋,一夜熟睡,早晨一起床他们就收拾上路了。走出村边,在路旁一个小饭馆吃了早点后,从江对面乘驳船过来的大巴车就“吱嘎”一声地停在店前。上车后,妻子找靠窗的座位坐了,睡眼蒙眬似的微微一笑,显得有些忧伤,她也许舍不得离开这乡间温暖的老屋,喃喃咕哝:
“年过得真快啊!”
他望着窗外绿色的田野,“唉!我们又要走了!”
“明年还回来吗?”她问。
“当然回来!”
在前方的雾中,车窗外电线杆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向后退去,这时,江面上传来“呜呜”汽笛声,他知道那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往返于龙街渡口和白马口码头之间的江龙号又启程了。
妻子静静地聆听着,她突然问:
“那船开到哪里?”
他弹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吸一口,吐出淡淡的雾,然后笑了笑,说:
“顺江而下,开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