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诗人诗选
2020-06-03程一身
程一身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诗人极多,改变了三十年代以来诗人数量中衰的局面,现已成为中国当代诗的主力军。本次特推出六十年代前期出生的诗人。
父亲和我
◆◇ 吕德安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吕德安(1960-),福建福州人。和许多写父亲的诗不同,这首诗侧重于写父子关系,所谓“父亲和我”,而“我”也已经成为父亲。其非凡之处是,此诗不仅写出了普遍的父子关系,而且写出了父爱在父子之间的代代相传。这首诗应萌生于诗人和父亲散步时。从诗中看,父亲和“我”一直在行走,走到诗的最后一节,简直给人一种飘飘若仙的感觉。我认为其关键词是“并肩”,随后,诗人又用“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加以强化。“并”体现的是平等之意,“靠”体现的是亲近之情。可以说,诗人用“肩”这个细节写出了一种新型的父子关系,它和谐得接近于理想。随后,诗人写到父亲的满头白发,并把它和灵魂联系起来,这个异常动人的意象不仅显示了儿子对父亲的仰视和敬意,而且陡然升华了父亲的形象。
不过,散步毕竟是平常的,诗人又用雨进行了诗意转化,并加强了此诗的纵深感:“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诗人说两场雨“像隔了多年时光”。与其说这是对时间的压缩,不如说是对时间的展开。在这里,时间成了一个富于弹性的可伸缩体。在散步期间,诗人和父亲“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并不等于无话可说,而是因为他们心灵是相通的,已无需语言的介入。正如诗中所写的,“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接下来出现了“滴水的声音”,这既是对雨天的应和,也是为了反衬父子无言的安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把声音比成了两个视觉意象:“细枝条”很容易让人想起雨丝,声音来自折下,“折”是一个具有触觉感的词。至于“梅花”不仅具有象形性,而且获得了某种主体性,因此,“过冬”可以视为曾经沧海的写照。整首诗写得安静、缓慢、深入人心,可谓用现代汉语书写父亲的经典诗作。
教育诗篇
◆◇ 孟 浪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一块旧黑板兀立
将提供他们一生的远景——
黑板的黑呀
攫住他们的全部纯洁。
新来的老师是你
第一课,可能直接就是未来
所以,孩子们在黑板上使劲擦:
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
为了,仅仅为了
多一点儿、多一点儿光明
但从房顶的裂缝投下了
这个世界,天空的所有阴影。
你没有出现
课堂本身说话了
它不忍心自己预言一座废墟!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寂静,打开了它年轻的内脏。
孟浪(1961-2018),原名孟俊良,生于上海吴淞。在我的视野里,这是现代汉诗中以教育为主题的一流作品。该诗以小学生为主体,揭示了他们所受的教育及其命运的关系:“一块旧黑板”提供“一生的远景”,“第一课,可能直接就是未来”,堪称警句。不仅如此,诗中还把黑板的“黑”与小学生的纯洁联系在一起,提炼出从黑板中擦出光明的动人细节。但危房的裂缝却造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驱除的阴影,伴随并渗入他们的成长。作者一再强调这些纯洁的小学生“寂静”,而非安静。这种把人物化的手法体现了小学生任人塑造与处置的现实处境。“它不忍心自己预言一座废墟!”当危房成为废墟,这些纯洁的小学生将成为什么?这首诗如同对2008 年汶川大地震中那些孩子结局的预言,但其意义并不限于此。
古里拉达的岩羊
◆◇ 吉狄马加
再一次瞩望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其实一切都在天上
通往神秘的永恒
从这里连接无边的浩瀚
空虚和寒冷就在那里
蹄子的回声沉默
雄性的弯角
装饰远走的云雾
背后的黑色的深渊
它那童贞的眼睛
泛起幽蓝的波浪
在我的梦中
不能没有这颗星星
在我的灵魂里
不能没有这道闪电
我怕失去了它
在大凉山的最高处
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吉狄马加(1961-),彝族,四川凉山人。“古里拉达”是凉山的大峡谷,其实这是一首写故乡的诗,由于作者把重点放在“岩羊”上,赋予了此诗文化寻根的味道。整首诗呈现的是作者与彝族文化隐秘而深厚的情感关联,用诗中的话说就是“不能没有”的关系。一旦失去它,作者说“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与这种感情相应,此诗写得神秘美丽,对应着当地的山川氛围与文化气息,明显不同于汉族诗人笔下的诗句。诗中写岩羊的句子,如“蹄子的回声沉默”“雄性的弯角/ 装饰远走的云雾”“它那童贞的眼睛/ 泛起幽蓝的波浪”,如此等等,显得那么沉静,容纳或勾连着阔大的世象,而这正是涌动在作者“梦中”和“灵魂里”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些岩羊构成了古里拉达的灵魂,也构成了“我”的灵魂。
青 蒿
◆◇ 刘向东
高于先人的是坟头
而扎根于坟头的是一束青蒿
比青蒿还高的是支撑天空的
南北双松,天快要塌的时候
青蒿也会奋力
杂乱无章的柴草则舍身追随
其实还有连绵不绝的群山
与群星亘久的对话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呀
此刻正折服于一束青蒿
它柔韧,卑小,青涩而无畏
像一句遗言,和亡灵一起沉默
刘向东(1961-),河北兴隆人。这首短诗营造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空间结构。该结构大体上以先人坟头上的青蒿为中心,下有杂草,上有南北双松,更远处有连绵不绝的群山、天空、群星。可谓上下井然,远近分明,同时青蒿与松树软硬有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空间里,上面的事物较多,它们对应着主宰者,下面的事物除了杂草就是青蒿了,青蒿显然是核心,不同于“群山”“群星”之类,它只有“一束”,俗话说一枝独秀,在上方众多事物的映衬下,这一束青蒿之所以构成诗歌空间的核心,是因为它“像一句遗言,和亡灵一起沉默”。要知道,青蒿是“扎根于先人坟头的”,在某种程度上,它相当于先人的标志或化身,“像一句遗言”自然对应着先人的遗训。后一句或许更重要,“亡灵”当然也是先人的,他们是“沉默”的,青蒿也是沉默的,“遗言”自然也是沉默的,这三种沉默极力渲染了一种安静的氛围,充溢于整个诗歌空间的安静氛围。如果说“安静”更多地用于物的话,“沉默”则更多地用于人,可以说这两个词构成了尘世万籁众声的归宿:正如每个人皆归于死一样,没有一种声音不归于沉默。
上 邮 局
◆◇ 柳宗宣
今天想到你的死
父亲,你是用激进的方式
了结自己。在往邮局
发信的路上,决定离开这里
单位快倒闭;院子死气沉沉
你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绳
把你与我们隔离。肺气肿
活着比死还难受。对兄嫂的绝望
还有我,在去看你的时候
你就开始策划自己的后事
要我把你埋在屋后的那块高地
我们贫困,拿不出钱把你送进
大医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死
无可奈何)你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把一大堆难题留给我们
炎热的夏天,你的尸身
弥留一股难闻的气味
作为对我们不孝之子的报复
某日,嫂子到那高坡上摘扁豆
一条大蛇盘在树上她掉头就跑
当晚雷电大作,她的嘴就歪了
我们认为这些与你有关
1989 年6 月9 日夜里
你死后两年三个月
你第一次出现在梦的
大雨中,和莲子在一起
我大声呼喊她,隔着窗户
看见了你(一张愤怒的脸)
荆门沙洋。长途汽车站
一位老人在车内卖报,想见你
去贵阳做牛马交易。近视眼
你是怎样在走南闯北
那是1999 年10 月20 日正午
逆光之中的石家庄火车站
一个人和进出的游客交错走来
父亲,你忽然站在了我面前
有时,我回忆不出你的什么往事
你活着,我们几乎没有什么
交谈。一日,我看着莲子
你孙女的身体
也有你遗传的血
和我们共同的家族病
父亲,你脸上全是麻子
像柳敬亭一样爱说书
卷着裤管捧着书站在昏暗窗前
月夜在村民间树影斑驳的巷子
讲宋江。送你入土时,李太发
把《三侠五义》放进你的棺材
今天,忽然又想到你
单位快死掉,我就要去异地
讨生活。在往邮局的路上
你不停地在体内跟我说话
几年前总觉得,你是我的
对立面,与我隔得很远
现在,你就在我的身体里
1999 年9 月18 日初稿,2004 年6 月19 日改定
柳宗宣(1961-),湖北潜江人。《上邮局》写的是在路上,或谋生。诗中两次寫到 “上邮局”:一次是父亲,在上邮局的路上自杀;一次是“我”,在上邮局时,感到父亲“不停地在体内跟我说话”。可以说这是父子之间多年以后的隔世感应与交流。其相似性在于生活的艰难:当初父亲的“单位快倒闭”,加上身患肺气肿;“我”呢,“单位快死掉,我就要去异地讨生活”。可以说,“上邮局”是个很有意味的词或行动。它代表着与外界的联络,多半是向他人求援。或许只有在“我”面临“单位快倒闭”时才真正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内心世界,两代人在上邮局的路上合二为一。当然,这首诗写的绝不只是临死前的父亲,还勾勒了父亲的一生,他的简明小传。或许“我”和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上邮局获得了拯救或自救,而这可能关系到他们的另一个不同:父亲是个说书者,“我”是个写作者。相对来说,写作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自救形式。宗宣是个异常真诚的写作者,有时甚至到了以鸡蛋之软碰石头之硬的地步,所以他的作品往往真实得令人难为情。在诗中,他这样写父亲的死:“炎热的夏天,你的尸身/ 弥留一股难闻的气味/作为对我们不孝之子的报复……”
薇 薇
◆◇ 马永波
她从车站的台阶上向我跑过来
我没有张开手,好像
也没有正眼看她,但我肯定在笑
我在想她刚生下来时我偷她的奶粉吃
放在窗台上的,被姐姐骂
那时我也十八岁
大学正放暑假
我们有四五年未见了
若干年前回克山老家
我抱她抱得太紧,结果被她挠了
她哭得很伤心
一屋子的亲人都沉默了
那时她有十几岁
我总觉得她还是小孩
但那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我们并肩走在红军街的坡路上
谈着她今后的打算
晚上八点的火车,她要去
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书
夕光中她上唇的绒毛微黄
“一个幼小的身体等待一个粗暴的世界。”
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时
她突然说,“老舅,
我也写东西,写诗和散文。”
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融化一般的消失
先是姐姐的那双眼睛
然后是还在说话的小噘噘嘴
白衬衣,刮我脸颊的手指
背带牛仔裙,脚印,脚印
一双大松糕鞋歪歪扭扭
游着,包括上面的一点脏
都融化了。车站悬在空中
我也在融化,在一首诗中
无助地—— 我说的话她无法听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找不见谁
马永波(1964-),生于黑龙江省伊春市。这是一首复杂动人的诗,它融合了亲情、成长、离别等元素,其主体是舅舅(“我”)对外甥女(“薇薇”)之间的爱,这种题材在现代汉诗中很少出现。从诗中看,这位老舅对外甥女的爱有不体贴的一面,诸如偷吃她的奶粉,抱她抱得太紧之类;但也有令人动容的一面,那就是对外甥女的写作引导和无比关爱,这种关爱更多地体现为担心:“一个幼小的身体等待一个粗暴的世界。”可以说这种担心里涌动着深邃的爱。在诗歌结尾部分对离别场景的描绘中,作者反复使用“融化”这个词,亲人之间的挚爱随离别而融化,爱变成了纯粹的无助与不安。这样的写作呈现了爱的无力,或爱的阴影。它比那种爱如何伟大永恒之类的说法更真实。
喧嚣为何停止
◆◇ 东荡子
喧嚣为何停止,听不见异样的声音
冬天不来,雪花照样堆积,一层一层
山水无痕,万物寂静
该不是圣者已诞生
东荡子(1964-2013),原名吴波,生于湖南省沅江市东荡村。在众多当代诗人中,东荡子发出了异常独特的声音,那声音近乎神启,或许他是熟读《圣经》的。有一段时期,他试图把诗写长,后来又回归短诗,并且更加简洁有力,包含着对尘世的俯瞰式透视。他后期诗歌里反复写到死亡,似乎并非源于对心脏病的预感。这首《喧嚣为何停止》像他用词语为自己修建的一座坟墓,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存活在持续的寂静里。这首诗有两个问句,相对来说,“喧嚣为何停止”不如“该不是圣者已诞生”重要,后者表明东荡子已经预感并自认为他已成为圣者。可以说他用这首诗完成了一次死而复生:死去的是他的平庸肉身,复生的是他的高贵灵魂。
六月,我们看海去
◆◇ 潘洗尘
看海去看海去没有驼铃我们也要去远方
小雨噼噼啪啪打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像小时候外婆絮絮叨叨的叮咛我们早已遗忘
大海啊大海离我们遥远遥远该有多么遥远
可我们今天已不再属于童稚属于单纯属于幻想
我们一群群五颜六色风风火火我们年轻
精力旺盛总喜欢一天到晚欢欢乐乐匆匆忙忙
像一台机器迂回于教室书馆食堂我们和知识苦恋
有时对着脏衣服也嘻嘻哈哈发泄淡淡的忧伤
常常我们登上阳台眺望远方也把六月眺望
风撩起我们的长发像一曲《蓝色的多瑙河》飘飘荡荡
我们我们我们相信自己的脚步就像相信天空啊
尽管生在北方的田野影集里也要有大海的喧响
六月 看海去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我们要枕着沙滩也让沙滩 多情地抚摸我们赤裸的情感
让那海天无边的苍茫回映我们心灵的空旷
捡拾一颗颗不知是丢失还是扔掉的贝壳我们高高兴兴
再把它们一颗颗串起也串起我们闪光的向往
我们我们我们是一群东奔西闯狂妄自信的哥伦布啊
总以为生下来就经受过考验经受过风霜
長大了不信神不信鬼甚至不相信我们有太多的幼稚
我们我们我们就是不愿意停留在生活的坐标轴上
六月是我们的季节很久我们就期待我们期待了很久
看海去看海去没有驼铃我们也要去远方
潘洗尘(1964-),黑龙江省肇源县人。《六月,我们看海去》这首诗最有特色的是词语的反复,语调的急促,它对应着诗人的迫切心情。当然,诗中用的人称并非“我”,而是“我们”,也就是说,此诗的主人公是和作者同龄的一群青年人。事实上,“看海”可以是事实,也可以视为梦想的隐喻:即“远方”“大海”“梦想”彼此叠合。此诗语言非常口语化,采用无标点长句,气息欢快活泼,传达出青春的活力。全诗一韵到底,读来朗朗上口,适合朗诵与歌唱。全诗以“看海去看海去没有驼铃我们也要去远方”作为起始与结尾,将诗中满溢的激情封闭在一个完整稳定的结构中。
盆栽植物入门
◆◇ 臧 棣
宜家的付款台前,小小的好奇
即将惊动你的零花钱。
每一次,只要有你在,
排队的时间就会让人类的灵感
幽默得像一场显摆。
来自父亲的教育,想要不被你识破
已经很难。我变着花样,
但主要是厚着脸皮,
冒充父亲的角色里始终藏有
你的一个兄弟。你会记得
每周给它浇两次水吗?
“会的”。但标准答案应该是,
“我保证”。其实在内心深处,
我有点惭愧,我不该这么早
就让你提前熟悉承诺的语气。
我还知道它叫瓜栗,原产墨西哥。
好吧。经你提醒,因为叶子
太好看,它好像还属于木棉科。
你还是教育的对象吗?
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教育你
更多意味着教育我自己。
我爱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
你爱我,其实更多,更无条件。
人世艰险,你却放任我
带你来到这世界上。作为回报,
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只是
放纵你的好奇,鼓励你
在你的好奇中体验有什么东西
会真正出于生命的喜爱——
就如同这一回,我纵容你
买下这可爱的盆栽植物,
并诱导你迅速认出
它就是你小小的植物妹妹。
臧棣(1964-),生于北京。教育诗在现代汉诗中相当缺乏,发生在教室里的少见,出现在家庭中的也不多。单纯的教育很难进入诗歌,如果不融入爱的话。这表明爱的教育还少得可怜。就此而言,《盆栽植物入门》是一首难得的佳作。它发生在一对父子之间,细节是在超市里购物,以及在购物中体现出来的父子深情以及相互教育。所购之物是“瓜栗”,一种盆栽植物,这是孩子选购的。在购物这样的日常生活中,父亲如何和子女相处?这位诗人父亲付出的努力是“冒充父亲的角色里始终藏有你的一个兄弟”,以此缩减或拉近和儿子之间的距离。在围绕购物的交谈中,这位父亲意识到“教育你更多意味着教育我自己”。如诗中呈现的,这种相互教育,而非单向教育必定基于深爱,“我爱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你爱我”。
慢 跑
◆◇ 叶 辉
清晨。我在路上慢跑
跟在我女儿的童车后面
幼小的树木,缠上了过冬的草绳
我要在后面
看着她,爬上了小坡
送牛奶的人走了
晨雾中,穿深色工作服的垃圾工
慢慢到来
我不能落得太后
那样我们之间仿佛就会隔着深渊
我不能离得太远
不然,我与女儿像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人
不然别人就无法看到
这幸福的情景
但是,这样的时刻会到来
在渐至的阳光中
我像是看到她头发扎成一束马尾
奔向远处
而我穿着洁净的练功服
慢跑。独自一人
在空荡、灰青的马路上
叶辉(1964-),江苏高淳人。这是一首难以谈论的诗。它就是生活,但又是艺术。整首诗呈现的是父女情。女儿骑着童车,父亲跟在车后慢跑,这样的情景极其普通,也非常现实。把它艺术化的元素源于这个慢跑者的内心世界。首先是与女儿保持的距离:“不能落得太后”,这样就会看不见,用诗中的话说就是如隔深渊;但也“不能离得太远”,这样别人就无法看出其父女关系,也看不出他們父女同行的幸福。这种距离首先是物理的,其次是心理的。物理距离会影响心理距离。这位父亲在享受与女儿相处的幸福时,不禁对幸福的中断产生了隐忧:此时的距离处于他的控制中,但他能与女儿永远保持这种距离吗?“这样的时刻会到来”,“这样的时刻”就是“我”不能继续控制合适距离的时刻,是看不见女儿的时刻,是由相处的幸福变成思念牵挂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此时的幸福中提前到来,像个白日梦,在陪女儿慢跑的晨光里展开。诗歌最后变成了“我”独自慢跑,这大体上是父亲失落孤独的晚景,是他从此刻看到的不可避免的未来。这首朴素动人的诗是我见过的写父女关系最深情的作品。诗人由慢跑的日常情景演绎了父女必然分离的命运,一方面祝愿并支持她奔向美好前程,另一方面又对女儿恋恋不舍。可以说这首诗写出了所有父亲的复杂心态。
对 话
◆◇ 沈 苇
—— 你来自哪儿?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
——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 你想说点什么?
“有形的墙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
——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
沈苇(1965-),浙江湖州人。1988 年进入新疆生活工作。《对话》是组诗《安魂曲》中的一首,回应刚发生不久的一个事件”。全诗采用对话的形式表明了作者对此事的立场:“站在死者一边”。事实上,诗中的对话就是问答,而且未必真的有人发问,很可能是作者的自审:重大事件迫使具有良知的诗人向自己提问并回答。全诗由四问四答构成,作者将自己视为“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他为一座遗弃之城而悲伤,并为“无形的墙”越升越高感到忧虑,最后以表明立场结束全诗。这首诗的特色在于,作者并不对事件展开描述或空泛地高谈阔论,而是写出自己对事件的感受、反应与态度,在事件与自己之间建立一个有效的结合点,这样既呈现了外在的社会事件,又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就此而言,《对话》为此类题材的写作提供了一个范例,它融合了北岛“回答”派和杨炼“提问”派的优势,堪称“对话”派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