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或对视

张丽明

关于睡眠

每天睡前，检查一下——

头还在，四肢还在

摸一摸五脏六腑

如果没有空虚感，也没有剧痛

想必它们都还在

然后，和它们安然睡去

每天清晨醒来，再次检查一遍

确认梦里并没有失去什么

最近常被后窗的旱柳上

那群麻雀叫醒，睁开眼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遗落在梦里

被那群麻雀衔走了，又在某个

不见阳光的角落被分食

那梦渺远得像你清瘦的脸

致 嵇 康

下辈子

如果做不成一个打铁的男人

就做他的妻子

不能把自己浸泡在汗水里

就为他勤洗衣服，灯下缝补

每一处被铁屑灼伤的口子

如果不能举起铁锤，砸出

剧烈的声响，就静静地

把每一声都听进身体

偶尔，写下一句句诗

倚在门边，把烧得滚烫的铁

想象成前世的一朵桃花，或

来世的一张着了火的古琴

皱 纹

第一道是鱼尾纹

她爱吃鱼 但

两者没什么关系

第二道是抬头纹

她原谅了早晨的一面镜子

就像原谅了一个久别的故人

第三道是法令纹

时间，这众生的法官

又会放过谁呢

如今，她满脸皱纹

像一颗核桃，饱经风霜后

又被无形的手盘着

终于，她一脸安详

如脚下沉睡的大地

书 签

夏天也有落叶

蓊郁的绿色里也有哀伤

哀伤的，不是树叶

不是风，不是这不更世事的绿

是读了一半，还剩下一半的诗集

我把这片落叶

夹在诗集中间一只乌鸫鸟的嘴里

按住那声死死憋在咽喉的啜泣

等 待

知道你会来。就找一本

曾经和你一起看过的书

翻到你爱的章节，捧着

倚在沙发上，佯装睡去

我知道，你推门后

一定会先看书

弯腰读一小段，然后

笑着亲吻我的脸颊

我还要泡一杯卡布奇诺

算好时间，不烫也不凉

和我一样，等着你

悄无声息地到来

站 队

他系鞋带的方法

跟大家不一样

每次他系鞋带

小女儿都远远地看着他

她这个年纪

还没有学会

掩饰异样的目光

却学会了

与少数派划清界限

对 视

爷爷走了七年

奶奶开始过九十大寿

她涣散的瞳孔

光阴已麻痹了泪腺

客厅里依旧大声地放着电视

看过的节目，日日如新

她变得记忆模糊

笑口常开，忘了怎么发脾气

小药瓶旁的白纸上

密密麻麻写着药片名和时间

用桃核计步，剩半个面包

这些都是她活着的确凿证据

身体的需求降到最低

语言也显得多余

此间虚无，接近神灵

如一幅油画蒙上蛛网与灰尘

我问她身体可好，睡眠可好

半晌，她回过神来——

好，好，粘枕头就睡着

我点头，欣慰并羡慕

然后是无声地对视

她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

良久，竟生出一个女人

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悯

清明抗疫烈士祭

这一天，国旗

升起后，又降至半空

我们垂下头颅和泪水

这一天，国人

默哀，而汽笛轰鸣

哨声已变成警钟

这一天，风和日丽

女儿迫不及待把我们

从屋子拽了出去

她还太小，不懂得死的意义

但她也知道

這个春天来之不易

她拿着手机

从街上到山里

拍下她见到的所有的花

今天，我也想把整个春天——

花朵、清风、蓝天、白云

还有孩子童稚的脸

写进一首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