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与“流连忘返”
2020-06-03兰爱民
摘 要:时间与空间是文学艺术的两个主要构件,作家的时空观和时空艺术是作家主体意识的积极作为,体现了他们的艺术风格,是衡量文学创作质量的重要杠杆。文学创作实践证明,文学的“时间”和“空间”问题最终要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存在方式问题以及文化蕴含与文化功用的问题。
关键词:文学时空;时空艺术;时空态度;文学本质
中图分类号:I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0)10-00-04
人类时空意识总体经历了由原始蒙昧主义的浪漫时空观到现代科学主义的现实时空观的发展过程。但文学家的时空意识并不与人类认识水平和实践能力的不断提升并驾齐驱,文学家的时空意识或文学创作的时空意识更加热衷于彰显他们的主体意识,“可以对现实时空作极大限度的逻辑伸延和理念神游”,因而具有复杂性,但总体追求创新性。这成为推动文学艺术发展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所以,作家的主体意识是否积极作为、作家的时空态度是否端正,将是衡量文学创作质量的重要杠杆。
1 何谓文学时空艺术
时空概念首先是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一个概念。时间是物质运动的持续性,空间是物质运动的广延性。一定的事物总是存在于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对于时空概念,我们还可以从人文科学角度加以研究,旨在为探索文化艺术规律、推动文化艺术事业不断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就文学艺术而言,时间与空间是文学艺术的两个主要构件。时间是起始、发生、发展、高潮、结尾,一次经历的时间长度;空间是在时间变化中出现的片段,如场景、画面、人物的装束、衣服、帽子、肖像,包括戏剧性的场面。时间与空间紧密相连,叙述空间要在特定的时间段伸张延展,叙述时间也要在特定的空间连绵持续。如果时间发生变化,那么空间也随之变化;反之亦然。有人习惯于用时间的词语来叙述故事,有人擅长用空间的词语来谈论问题……并且在驾驭原则、方法、艺术上呈现多样性。文学创作把握时空的技巧,叫文学创作的时空艺术,又分文学的时间艺术和文学的空间艺术。无论是康德时空学说还是巴赫金时空体理论,都将“时空”视为人与世界沟通的桥梁。
2 时空问题的理论研究
对时空问题的理论研究可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他是世界上第一个专门研究古希腊哲学中时空问题的学者。苏联著名文艺学家、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世界知名的符号学家、苏联结构主义符号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巴赫金,在古希腊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时空体理论[1],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时空观。巴赫金认为,时空体中的时间与空间具有统一性与同一性,时间和空间是相互交织、糅合在一起的。空间在时间中存在,空间是时间化的;同样,时间是空间化的,时间也在空间里悄然流动,时间与空间相互交织而存在。依此理论,巴赫金研究了古希腊、中世纪、文艺复兴、18世纪到19世纪小说的时空观念,以及时空体在文学中表现出来的时代特征,描述了不同时代的不同时空特征:古希腊小说中的传奇时间、传奇世俗时间、传记时间、中世纪骑士小说时空体、文艺复兴拉伯雷型的民间广场时间时空体、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歌德历史时间时空体、19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门坎时空体等[2]。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阐释了时空体在文学上的独特性,展现了人类不同阶段对世界、对自我认识的逐渐深化与丰富,指出了文学时空理论研究具有的现代意义。
西方学者将博尔赫斯与卡夫卡、乔伊斯并称为时空艺术的“三驾马车”,认为他们把人们带出了常理中的时空概念:乔伊斯在物质时间与社会时间中创造了心理时空,卡夫卡在心理时间中创造出社会时空与历史时空,而博尔赫斯却创造了物理时间、心理时间、社会时间、历史时间、瞬间时间、间隔时间、永恒时间互相融合在一起的超存在時间或者说是互通、互动时空。
随着近代以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自然科学范畴里的时空概念的内涵外延都在不断丰富,我们周围的物理时空或从有到无,或从无到有,或从大到小,或从小到大,甚至是虚拟式存在,不断被创新和丰富。随即带来的人类社会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深刻变革,人类的时空体验在建构命运共同体、分工合作意识愈加强烈的背景下呈现出“后现代化时代”的新特点。作为反映物质世界的意识形态、从人文科学角度的时空概念中细分出来的文学时空,在再现生活发挥文学本质功能及其运用艺术上,更需要从理论上加以研究。
3 文学创作对待时空的态度
评论家关注文学的时空问题,缘于文学对“时间”与“空间”的表述总是深度介入人们对于文学“本质”的认知和思考[3],是基于对它是我们人类哲学、思想、文化等领域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的判断。因此,从文学的“时间”与“空间”角度去接近文学的“本质”问题思考,研究其理论体系与艺术形态,使它们与人的生活世界紧密地相互包含,促进二者良性相向,是一种文学研究的视角和路径。
文学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生存时空的时空。文学创作对待时空的态度,叫文学时空观。文学时空如何“再现”现实时空,作家如何把握它们之间的张力、间隙度和道路,是文学所能启示给人们的最重要的东西。神话传说的艺术魅力之所以永恒,在于先人们幼稚却又异常真诚地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生存时空的时空。这种时空态度有人称为“非现实时空观”。它的价值就在于真实而典型地反映了人类童年时期对自身以及世界的好奇和信心,表达了人类战胜自然的美好愿望。这种时空观以至发扬为后来的浪漫主义文学,如《西游记》《聊斋志异》等。
王富仁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中认为,鲁迅是一个与“时间主义者”相对的“空间主义者”,鲁迅的作品着眼于指向“现在”的空间,不太关注或淡化时间及其变化。鲁迅的时空观定义了他在研究中国的国民性时是从空间入手的,因此,他擅长于挖掘事物纷乱杂陈的表层之下那些不变、重复、并置、统一的内在要素的空间思维方式。在这种时空观的指引下,时间被相对忽略,着重于空间的选择和运用,以突出展现他那个时代社会以及人身上的某些固有的或相对稳定的精神现象。所以,读《呐喊》《彷徨》印象最深刻,不是以时间为中心的故事情节,而是那些与展现落后的国民性的空间形象、空间场景:有孔乙己身影的咸亨酒店,有阿Q滑稽可笑形象的未庄,以及有祥林嫂为命运而纠结的鲁镇等。这就是鲁迅给人的阅读效果,也是他实现文学教化功能的艺术途径。
人们研究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在福楼拜的草稿中发现,包法利那顶奇怪的帽子,作家是花了长达几页的篇幅来描写的,比正式出版的作品长了许多倍。为什么?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在题为“重返时间的河流”的演讲中对文学时空观演变进行了探讨[4],他举福楼拜的例子说,福楼拜最先意识到并引领了欧洲文学的一个重要变革——场景独立。福楼拜认为,巴尔扎克虽然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大师,但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也许应该唱一唱别的歌、弹一点别的调子了。
当然,无论习惯于用时间的词语来叙述故事,还是擅长用空间的词语来谈论问题,都可能存在一些问题。“走马观花式”因为赶时间,所以让人看不清“花”;“流连忘返式”则相反,以至于把返的“时间”给耽搁了。前者赢得了时间却失去了空间,后者得到了空间却忘记了时间。做到两全其美似乎总是受到主、客观诸多因素的影响。
4 文学时空如何“再现”现实时空
文学反映人们生活的现实时间和空间,是以一种艺术方式和艺术手段来构建一个文本的“时间”与“空间”秩序。这也是界定自身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根本定位。从文学实践史看,文学时空总是追求通过将叙述空间的各个因素与叙述时间的不同类型进行艺术组合来创设或建构故事叙述、人物刻画的动态立体的时空情境,发挥它在人类精神世界和文化实践中的独特作用。
在文本创作中有两种时间概念,即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即文本时间),指的是“叙事文本中所出现的时间状况,这种时间状况可以不以故事中实际的事件发生、发展、变化的先后以及所需的时间长短来表示”。叙事时间是相对于故事时间来说的。而故事时间是指“故事中的事件或者说一系列事件按其发生、发展、变化的先后顺序所排列出来的自然时间顺序”。就“文本时间”(也叫叙事时间)来讲,艺术家在创作中必定要依据自身的艺术审美取向对“现实时间”(也叫故事时间)进行艺术处理,在顺序、长短,虚化、强化以及取或舍等问题上作出安排,为塑造独具个性的艺术世界服务。
无论是《倾城之恋》还是《金锁记》,张爱玲在创作中常常以“从此以后”“这样又过了三年”“三十年前的上海”“过了秋天又是冬天”等虚化的时间来讲述故事。这种时间艺术所起到的作用是淡化时间作为“历史时间”的确切概念,强化了它作为“文本时间”(叙事时间)的功能,为张爱玲擅长讲故事、突出关注人物命运艺术风格提供支持,体现了女性作家用女性视角对女性的历史和记忆进行建构与评说的独特性。
“时间意识是叙事文学的基础,不同时代产生不同的时间意识类型,不同类型的时间意识又会产生不同的叙事文学以及不同的意义感觉。”[5]柳永,北宋词人中的佼佼者,他的《雨霖铃》是别情相思之作,词作在由“实”向“虚”之间,抒写了时间从“现在”向前推移到假想中的“拂晓、经年”的故事发展:既选择“现在”发生的“骤雨初歇”“执手相看”“帐饮无绪”别情场面叙写,更着力于设想串在“今宵酒醒”“念去去”等未来时间线上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景物空间的塑造。在这样的时空观构架下,入围的意象别具一格,离别艺术形象新奇独特,作品终成不朽之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时空艺术上也具有异曲同工之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句中的时空转换、时空交织更是激荡人心。
沈从文的《边城》选取了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式的边城茶峒作为叙事的舞台,虽然上演的是翠翠与傩送、天保的爱情纠葛及老船夫的人生悲剧,但由于空间相对单一和固定,且狭僻封闭、与世隔绝,所以,推动或强化故事情节显然不可为,因为没有广袤的空间可以用来支撑。于是,弱化情节,退而强化对环境的悉心描绘就成为《边城》处理时空的方法。当代沈从文湘西小说研究还出现一个新的方向——时空研究[6]。其研究观点有:湘西时间的停滞化、湘西时间的空白化;湘西世界的层次性空间,即独特的地理空间、丰富的文化空间。并将其时空艺术进行了归纳:空间的时间化表达、空间的涨势与敛势、“并置”手法、“中国套盒式”手法等。
5 文学时空问题的拨乱反正
格非教授非常痛心“消费时代”的文学在时空格局中严重迷失的现象。他认为:“在传统的文学里,空间是时间化的;但今天则相反,时间是空间化的,而且,空间最后碎片化了。今天不知道时间去了哪儿,看不见时间,我们眼前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空间,令人炫目。我们都是碎片化空间的俘虏。”越来越多的作家干脆放弃了文学最古老的职责,为消费时代提供廉价读物——文学快餐。文学成了一种简单的娱乐,名其曰“娱乐至死”。疲劳的时候,我们可以娱乐一下文学,消遣一下那些空间化的小说,如侦探小说、武打小说。阅读口味逐渐滑向肤浅、平庸,并以为那就是时尚、流行和潮流。
文学的本质决定了作品的生命力,也就是說,一个没有“文化身体”的文学只是一些文字符号或观念性、心理性的存在。文学的“时间”和“空间”问题最终要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存在方式的问题,文化蕴含与文化功用的问题。判定文学是否“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或者其他,今天面对诸多文学观念的冲突、嬗变,我们必须以文学的原则性高度作出判断和选择。这个原则就是坚守文学精神的正直高尚,保持文学的良心和尊严,追求文学的严肃性、精神性和崇高性,坚守“文学最古老的职责”——阐述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理解。
参考文献:
[1] 巴赫金(俄).小说理论[M].白春仁,
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0-50.
[2] 孙鹏程.体裁与时空关系论——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的历史类型学思想[J].温州大学学报,2012(03):31-35.
[3] 张大为.文学的“时间”与“空间”[J].文艺评论,2016(11):4-18.
[4] 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N].法制日报,2016-01-27(10).
[5] 孔建平.时间意识类型与叙事文学的意义生成[J].江西社会科学,2003(10):23-26.
[6] 张仁竞.中国现当代乡土小说的时空关系研究[J].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8(02):88-96.
作者简介:兰爱民(1964—),男,福建连江人,本科,高级讲师,主要从事语文研究和语文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