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阈下地域文脉的解读
2020-06-03张婧
张婧
内容摘要:生态美学在生态危机造成人类困境的背景下应运而生,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核心,建立人与自然的良性互动,建设诗意栖居的理想家园。在生态美学视阈下,以现代湖北作家李修文、舒飞廉的创作为研究对象,追溯楚骚和公安派作品,从楚地特色意象、人的生态本性、精神家园方面,挖掘李舒对楚地传统文学的回归,对生态的思考,勾勒一条楚地的生态美学文脉。
关键词:生态美学 地域文脉 李修文 舒飞廉
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美学成为我国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新的理论,与“生态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划清界限,建立人与自然平等对话的良性互动,召唤人类生态文明时代的到来。在此视阈下,源远流长的荆楚文学焕发全新的生态美学意义,以当代湖北作家李修文、舒飞廉的创作为起点,追溯至先秦楚骚、明末公安派的古典文学作品,从荆楚特色生态意象、人的生态审美本性、诗意栖居的理想家园,挖掘楚地文学作品对生态的书写,对人类本性的阐发,对生态的家园意识,大致勾勒一条楚地的生态美学文脉。
一.荆楚特色生态意象
意象是中国诗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周易·系辞》便有“圣人立象以尽意”之说,作者处于特定的地理环境,意象的选择必然受到周边物象的影响。意象不仅反映特定地理环境,还体现了当地文化环境。从生态美学视角观照楚人书写楚地风物的作品,不难发现其对楚地的山川林泽有着别样的亲近,浸透“与天地合其德”的生态人文精神,蕴含楚地特有的生态思想与生态存在论的美学精神。
(一)楚地古典文学中的典型意象
《汉书·地理志》记载:“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楚地复杂丰饶的地理风物是楚人创作的自然宝库,更是楚地特色意象的主要来源。楚辞中关于“江汉川泽山林”的书写不胜枚举,尤以水为胜,如《楚辞·招魂》“路贯庐江兮,左长薄”中的庐江;《九章·涉江》中“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与“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的江湘与沅水;《九章·湘夫人》“洞庭波兮木叶下”中的洞庭之水;《九章·悲回风》中“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的清江等。依水而生的地理意象有兰皋、江皋、白渚、鄂渚、芳洲、汀洲、醴浦等。屈原正是在楚地山水湖川的流动与延展中,寄寓自己瑰丽奇绝的想象与求君不得的愁思。《离骚》大量使用多湖泽之地特有的香草蕙兰意象,“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等。屈原在香草花木中融入主观意志,草木作为自然物象,其气味与姿态在屈原笔下成为品格的象征,人与草木由此共通。如果说先秦的楚辞旨在体物,明末的公安派则将体物上升至生態美学的层面,形成旗帜鲜明的创作观。公安派代表人袁宏道深受楚骚精神的影响,拥有强烈的地域认同感与地域意识,在继承六朝性灵理念的基础上,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观念,强调人要回归自然本真,与自然为友,体悟与发现自我。游记散文中多山水等自然意象的书写,借山水之观寄托个人情致与感慨。
(二)李舒笔下的楚地意象
从李修文、舒飞廉的作品中能够看到楚地文化对他们的影响,在意象的运用方面尤为明显。他们继承了屈原对楚地特有的山水湖川、香草花木的偏爱,并涉及风雪雨雾雷电,这些生态意象既有宏观亦有微观,囊括整个天地,与人相生相依。
李修文在《捆绑上天堂》中构建了诗意的武汉城市空间,东湖、长江、桑树、紫薇等楚地自然湖泊、草木意象反复出现,普通人在诗意的生态环境中遍尝人生悲欢离合。“我”的住所、单位,与沈囡囡的相遇重逢,对自我生命的思考与死亡的预想,无不与湖泽草木相关。其散文集《山河袈裟》中显现了鲜明的楚地生态文化特色,对自然生态的喜爱渗透字里行间。《青见甘见》中,雨雾雷电是自然的玄机,升腾的雨雾是神灵降临的标志,神灵解救之时,则达到了欲人欲神的“天人合一”,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楚地所特有的巫文化以及楚辞之中的“放余辔兮策驷,忽飙腾兮浮云”、“薄暮雷电,归何忧”等文句。舒飞廉自成一体的“天地草木人心”系统,更能让人体察到楚地之上久存的生态美学理念。新武侠小说《绿林记》是以居住在洞庭之内的龙君的消失为开端,展开的一系列奇幻诡谲的故事,文中处处可见楚地的山川水泽,如洞庭、云梦及君山等,对人、龙、精怪等潜移默化的影响。更难得的是,小说还体现了舒飞廉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关注,红藻影响了洞庭的生态,最终导致了龙的消失。其散文集《飞廉的村庄》则构建了一个以楚地的理想乡村模型,楝树、柳树等成排的生长于乡村之中,村人在林间感受四季更替,种桑养猪。在书写荆楚大地乡村的树林雨雾等意象的同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美学理念也在舒飞廉的笔下得到了凸显。
二.人的生态审美本性
生态美学对人的本性的解读不再是认识论的本质主义的,而是现世性的,人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是自然和生态环境中的存在者。因此,人对自然生态的亲和与审美是人的本性的重要表现,是生态美学的重要内涵。[1]
(一)楚地古典文学中的生生之德
古代重视“生生之德”的言论蔚为大观,与“杀生”模式相对,强调化育生命①。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系辞传》:“天地之大德,曰生。”程颐:“天地以生物为心。”古人认为美产生的前提是人与天调,以生生之德为价值定向,以风调雨顺、生命旺盛为美。楚地古典文学反映了天人合一的观念,人具有生态审美本性,所以个体情思冲破个体的藩篱融入天地,万物的欣荣衰飒也引起个体情感的波动,人与自然无主客体之分,相融并双向作用。
楚骚描摹自然之物而颇具生态美感,极言楚地特色,蕴含人融于宇宙大化的生生之德。《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摄提”是寅年正月,“孟陬”是正月始春,屈原自叙生于寅年孟春月庚寅日,正是阳气发动、万物复苏的时节,因此屈原认为上好的天时赐予他先天较好的禀赋,成为其“内美”。屈原在后天的实践中仍需要自然的馈赠。他喜爱兰草,寄予美好道德的象征,将人类的生老病死与日月升降、季节更替、草木凋零相比,人的生命与自然的时间共同流逝。虽然人的秉性天赋与出生时节并无确切的关联,但这暗含古人的生态观念,即人是天地孕育之灵,自然为人的产生和发展提供本源性的生命养料,因此人对自然生态的亲和与审美是人的本性。明末公安派的诗文同样体现了人的生态本性。袁宏道的“性灵说”主张文学创作不拘格套,追求情感的真实自然与独特自由。袁宏道最爱游历,其游记小品成就较高,他在《满井游记》、《虎丘记》等名篇中以真挚的感情拥抱自然,认为人在山水之美中能够保持心情愉悦与身体健康,能够与自然达到物我交契的境界。
(二)李舒笔下当代人的生态本性
曾繁仁从生态存在论视角将当代人的生态本性概括为本源性、环链性、自觉性。[2]人类源于自然并成为自然链条的一环,个体一旦脱离生态链条,便失去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无法存活,人与自然平等共存。但作为生态环链中唯一的理性动物,人类不能局限于只关注个体和种族的延续的“人类中心主义”,而应自觉促进自然环链的良好循环,从整个自然界的高度保护生态。当代人不仅能够认识自己与自然相生相依的关系,具有先天的生态审美能力,更应当发挥自己对自然的维护与促进作用。
李修文、舒飞廉的作品多楚地特色生态描写,常将人置于广袤的自然中来观照人与自然之关系,体现了当代人的生态本性。《捆绑上天堂》中地理空间与现实生活吻合,频繁出现武汉典型地标梨园、东湖、水果湖、长江等生态景观,并为其赋予诗意的文化氛围,带有楚地浪漫主义传统色彩。“我”着意描写自己的院子里“草坪边上种着一排紫薇和三棵桑树,每棵桑树上各有一个鸟窝”[3],即使身患绝症,但热衷观察动植物,有时幻想自己死在起雾的“桉树叶哗啦作响”的夜晚,有时望着雾霭与葱茏草木产生对世界的留恋。“我”也曾亲眼见到离武汉六个小时车距的土家族自治县跳丧的习俗,所有人围绕篝火和其间平躺着的死者扭动身躯,人的生命在夜色朦胧的山峦中终结,融入自然界的环链。《飞廉的村庄》更体现了楚人对自然的感恩与回馈。飞廉的村庄坐落于江汉平原东北的澴河边,独守一片净土。村人在树林中忙于农事,养猪鸡狗牛,关心四季更替、风雨雷电,从自然获取生活所需、愉悦与美感。村人没有采用大规模的现代机械毫无节制地剥削自然产物,在向自然索取时满怀敬畏与感恩,与自然充满相互依偎的温情。李舒笔下的楚人不再是社会与自然二分对立的人,不再是自然的主人,而是在与万物交融中生存的“生态人”,他们在长江、洞庭湖、武当山为代表的楚地山水中孕育,在传统文化中生生之德的浸润里成长,从荆楚生态自然获取审美体验并自觉维护生态系统。
三.诗意栖居的理想家园
“人—自然—社会”的和谐共生关系是生态美学的重要主题。孕育无数神话的云梦泽、今有“千湖之省”美称的荆楚之地,也不免因“人类中心主义”的强化和现代城市文明的发展而面临生态失衡。原初家园与本真自然的陷落,使现代人笼罩在失其所在的茫然中,“家园意识”、“诗意栖居”等带有存在哲学意味的思索成为当代人思考生存的重要主题。
(一)楚地古典文学中的精神返乡
对楚地生态与人类的关系的思索可追溯到先秦的屈原。屈原以芳菲草木为隐喻展现自我人格与价值追求,用香草比喻清明政治与崇高人格,用恶草来喻污浊环境和奸佞小人,“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这种品质与处境的一致性也反映出他“人—自然—社会”合一的大生态意识。“返乡”意识在《离骚》中已有呈现。面对“兰芷变而不芳”的秽恶环境,屈原身处现实家园丧失的绝望之中,“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当昔日荆楚“旧乡”不再是芳草满泽的美好模样,返回现实的美好家园彻底无望時,他只得发出“已矣哉”的悲叹,“将从彭咸之所居”,自沉汨罗,保留自身芳泽,追求精神的“返乡”。如果说屈原的“返乡”更多停留在政治层面,那么明末公安三袁的游记散文则更接近人的生存本身,楚地多山川的自然生态美与楚人性灵美在“意未尝一刻不在宾客山水”的意境里,真正表现出交融互通的审美契合,如袁中道《游岳阳楼记》:“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人寄托于自然的精神返乡之追求也愈发接近生命的本真状态,袁中道在《游君山记》“吾又安得一椽,竹中听水观云,以娱余生耶?”中流露出意欲忘情于楚地山泽,逍遥于自然的生命体验。
(二)李、舒笔下的“家园意识”
“这个时代隐藏存在因而遮蔽存在。”[4]文至楚地作家李、舒,更着意于在现代化的生态遮蔽中向大自然敞开,“向山水张开,向时间张开,最后他们让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去接纳山水、历史与时间,同时又让自己的身体作为一根强劲而敏感的神经去感受着它们”[5]。《捆绑上天堂》中的武汉抛却了现实中脏乱的城市环境问题,天地草木成为浸透着古典文化的诗意空间,暗含对原初生态的陷落的反思,以及对诗意栖居的家园的追寻。“我”与沈囡囡忠贞不渝、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在这样的天地里展开,则显露对古典主义爱情观的回归。而向往风葬、看过土家族跳丧习俗、曾向樱桃林逃亡的“我”的形象,不仅是向家园、大地的回归,更是反抗人世荒诞,追求本真生命的象征。《飞廉的村庄》可看作舒飞廉关于楚地乡村的追忆录,像是风神“飞廉”在天地间吹了一阵风,吹醒楝树芽,吹开紫云英,吹回失落的习俗与儿伢们纯真的歌谣,文字的乡村被现实乡村的日渐失落衬托地更为清新纯粹。《绿林记》用解构笔法勾勒出的武侠世界,更深化了对已逝乡村的留恋。邬归老怪费尽心血在洞庭湖下重建龙宫的执著;师太在君山木兰林里的三世等待;木剑客的武当山;飞廉的绿林……都围绕荆楚特有的环境勾勒“返乡”主题,人与神、鬼与兽、天地与草木,颇有“天地神人四方圆融”的意味。在李舒笔下,楚地的天地、草木、风俗、人事就这般交融在一起,呈现盛衰枯荣的大生态美景,构建诗意栖居的理想家园。
“技术生产的不伦不类的产物,涌现于纯粹牵引的敞开者面前。曾经成熟的事物现在迅速消失。这些事物一经对象化之后,再也不能显现自身的特色了。”[6]作为最原初的审美对象的自然生态,在技术生产中遮蔽了自身,李修文、舒飞廉面对楚地生态家园的丧失,向时代发出与荷尔德林相类似的追问:“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7]“田园变成梦想,梦想变成青烟。”[8]他们用文字追怀的家园既是对楚地生态文脉的继承,对理想家园的精神建构,更是以向本源大地敞开的姿态,对家园危机时代作出的反抗。
四.结语
李舒继承楚骚的山川林泽、香草树木等传统意象,书写荆楚大地的人和事。其笔下的“生态人”,与楚地古典文学的生生之德,都反映了楚地文学对人的本质的思考。其作品都在楚地上建构了人类诗意栖居之所,“家园意识”浸透了楚地古典文化,重现楚地浪漫主义传统,不仅期望在浅层次上维护人类生存家园、保护环境,还追寻深层次上意味着人的本真存在的回归与解放[9]。因此我们认为,在生态美学视阈下,先秦屈原、明末公安派与现代作家李修文、舒飞廉共承一脉,共同写就一条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的楚地文脉,面对生态问题与现代人的精神缺失,既是对浓厚的楚地传统文学与文化的追溯与复归,又期望构建具有现代意义的“生态人”与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1]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第303页.
[2]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第307-308页.
[3]李修文.捆绑上天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15页.
[4](德)海德格尔;彭富春译.诗·语言·思[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86页.
[5]刘楚,李修文.从生活中获取热情和力量——李修文访谈[J].长江文艺评论,2019(01):32-35+24.
[6](德)海德格尔.彭富春译.诗·语言·思[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102页.
[7](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第53页.
[8]舒飞廉.飞廉的村庄[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第201页.
[9]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第335页.
注 释
①程相占.生生美学论集:从文艺美学要生态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第2页.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楚才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