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思录》:宋代理学的入门读物
2020-06-03钟岳文
钟岳文
说到理学,我们会想到南宋的朱熹,他被誉为理学的集大成者;而说到朱熹,我们又会想到他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是元明清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必读之书。其实,关于朱熹的著作,还有一部非常有名,那就是他和好友吕祖谦合编的《近思录》。这部书在中国儒学发展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正如陈荣捷先生在《近思录详注集评》中所说:“《近思录》为我国第一本哲学选辑之书,亦为北宋理学之大纲,更是朱子哲学之轮廓。以后宋代之《朱子语类》,明代之《性理大全》,与清代之《朱子全书》与《性理精义》,均依此书之次序为次序,支配我国士人之精神思想凡五六百年。”
从朱熹、吕祖谦寒泉精舍相会说起
朱熹(1130—1200)应该算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他曾任枢密院编修官、秘书省秘书郎,曾在江西南康、福建漳州、湖南长沙担任过地方官,最后官至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为政期间,他申明敕令,惩治奸吏,成绩斐然。但朱熹从政的时间不长,他一生的主要时间都是在著书讲学,门人弟子遍天下,现在全国各地仍有朱熹讲学的场所保留下来,比如湖南的岳麓书院、江西的白鹿洞书院等。也就是说,朱熹的主要成就是在理学方面。他继承北宋程颢、程颐的理学思想,并吸收张载等其他学者的学说,成为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世称“朱子”。
为什么说朱熹是理学之集大成者呢?因为朱熹对北宋理学做了系统的整理和研究,他的思想体系以二程(即程颢、程颐)学说为中心,改造了周敦颐的宇宙图式,吸收了张载的气学,并融合了邵雍的象数易学。此外,他还致力于“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合称)的注释和阐发。朱熹去世后,他的学说受到官方的推崇,元朝皇庆二年(1313)恢复科举的时候,诏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来作为考试依据,朱熹的学说由此被定为科场程序。明太祖朱元璋则规定科举以朱熹等“传注为宗”,清康熙皇帝更是升朱熹为配享孔庙的第十一哲。特别要指出的是,朱熹的思想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有重要影响,尤其对中国周边的国家影响巨大,比如,朝鲜的李朝将朱熹学说定为官方学说,并出现了李退溪这样的朱子学大家。
而说到吕祖谦(1137—1181),读者可能不太熟悉。其实,吕氏素有家学,北宋著名学者吕公著(1018—1089)为吕祖谦的六世祖,五世祖吕希哲(1039—1116)从学于欧阳修、王安石、程颐等人,所以,虽然吕祖谦生于浙东,但家里有来自中原地區的诸多文献,吕祖谦问学其中,儒学根底深厚。吕祖谦做过秘书郎、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著作郎等职,因纂修南宋国史,得以博览群书。南宋时,学人多称其伯祖吕本中(1084—1145)为“东莱先生”,吕祖谦则被称为“小东莱先生”。但后来,随着吕祖谦影响力的扩大,一般就称他为“东莱先生”了。
吕祖谦值得称道之处在于,他反对空谈,吸收了经世致用的思想,主张“明理躬行”,以史为鉴,由此开浙东学术的先声。在当时,吕祖谦、朱熹、张栻合称“东南三贤”,又与朱熹、陆九渊三足鼎立,成为南宋学术的代表人物。
南宋淳熙二年(1175)初夏,39岁的吕祖谦从浙江来到福建,与46岁的朱熹会晤。二人在“寒泉精舍”研读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的著作,感慨其内容“广大宏博,若无津涯”,担心初学者不知从何人手,更不易把握其中的要义,于是择取其中“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编辑成一本理学入门书,这就是《近思录》。应该说,他们二人把《近思录》当作学习四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著作的阶梯,而四子的著作又是学习“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的阶梯,于是,《近思录》就成了士人学习儒家思想的入门读物。
《近思录》的书名取自于《论语·子张》,“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古人解释“切问”说:“切问于己所学未悟之事。”解释“近思”说:“思己所未能及之事。”朱熹说,子夏所说的这四件事,即博学、笃志、切问、近思,都是关于学问思辨的,一个总的要求是“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就是说,读书、学习不能好高骛远,而要从自己的实际出发,解决自身知识结构中的缺陷和疑问,做到专心致志而了然于心。显然,朱熹以“近思”为书名,是饱含微言大义的。
“北宋四子”: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
朱熹和吕祖谦二人“述而不作”,他们所编的《近思录》不是另起炉灶的撰述论列,而是完全采取前贤的论述,分门别类予以条列。如朱熹所说,他们一共选取了前贤的语录622条,分成十四类。他们认为,这622条语录已经把理学的基本理论讲清楚了,把理学的基本内涵也囊括了。
当然,朱熹和吕祖谦二人眼中的所谓“前贤”,是有严格筛选的,他们就是有着“北宋四子”之称的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
周敦颐(1017—1073)我们比较熟悉,他的名作《爱莲说》被收入中学课本之中。除了文学家的身份外,周敦颐还是位理学家,他曾建书堂于庐山麓,堂前有溪,仿其乡里濂溪之名,命名为濂溪书堂。晚年的他定居于此,后人称其为濂溪先生。周敦颐曾在合州做官四年,政绩显著,颇有声望。今有《濂溪集》传世。朱熹在《伊洛渊源录》中称周敦颐为理学开山大师。魏了翁则称周敦颐为“嗣往圣,开来哲,发天理,正人心,使孔孟绝学独盛于本朝,而超出乎百代,功用所系,治理所关,诚为不小”。周敦颐的宇宙观、人性论、道德论、教育论、政治论等,都体现在他所提出的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性命、善恶等概念中,为日后的理学家所反复讨论和发挥。
二程,即程颢、程颐。程颢(1032—1085),后人称明道先生。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说,自孟子死后的一千年,圣人之学不传。程颢“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己”。
程颐(1033—1107),后人称为伊川先生,我们熟知的“程门立雪”,主人公之·就是他。程颐曾入京师国子监读书。司马光在洛阳修《资治通鉴》时,也曾与他讨论过唐代的问题。程颐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著书立说,讲学授徒。由于他和程颢都是洛阳人,因此他们的学说被称为“洛学”。
在二程的思想体系中,“理”是最高的范畴。但“理”有着不同的含义,比如理是世界万事万物存在的根据,是独立于世界万物而存在的;理是道德伦理的准则和原理;理为自然之理或事物的规律,等等。
张载(1022—1077),凤翔郿县(今陕西宝鸡眉县横渠镇)人,因此又称“横渠先生”。张载曾与二程讨论《易》,还做过几任地方官,主要著作为《正蒙》。张载一生致力于学问,他的学风有着显著的特点,一是比较注重实际,重视对自然的探讨;二是比较重视创新。他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称为“横渠四句”,今天仍有感发人心的力量。张载的思想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创立的“关学”在关中地区颇有影响。
可以说,这四个人是北宋理学的奠基者和创始人。他们各人有自己的理论创见和某一方面的独特贡献,但是,又都不足以独自支撑起整个理学的大厦;如果把他们的学说加以整合,那么理学大厦的基本架构就建立起来了。其实,北宋时期,为理学的建构做出贡献的并不止这四个人,但朱熹、吕祖谦之所以只选这四个人的学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们二人眼中,“北宋四子”的思想理论比较纯净而不驳杂。当时,很多学者受到佛学的影响,在自己的思想学说中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佛学的因素,而这一点是朱熹所不能认同的。《近思录》卷十三专门讨论了“佛老”,为的是指出理学与佛、道之学在理论和哲学上的根本分歧。
《近思录》的编纂及主要内容
从编纂时间上说,《近思录》在“旬日”间便完成了。朱熹、吕祖谦二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编成了这部书,并不意味着他们二人是率尔操觚,草草了事,反而说明他们对“四子”之书已经烂熟于心,完全掌握了“四子”思想的精华。貌似偶然兴至、轻易从事,实则经过了长期的积累和充分的准备。朱熹和吕祖谦时当中年,学术思想已经成熟,成为引领学术风气的重要人物。且朱、吕二人为讲友,经常就理学问题切磋交流,从而对诸家思想学说有着深刻的理解,并开始对理学进行系统的总结和全面的反思。应该说,《近思录》是二人“温故”而“知新”之作,体现了他们深厚的理学学养。朱熹对这部书十分满意,赞誉有加,说:“修身大法,《小学》备矣;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近思录》一书,无不切人身、救人病者。”又说:“《近思录》好看。”
《近思录》的成功,还体现在它的编选具有严密的内在逻辑性,由此可以体现朱、吕二人编纂理念的体大思精。《近思录》各卷之间,以及每一卷内部各条目的先后顺序之间存在着严密的逻辑关系,历史上不少注家如宋代的叶采,清代的茅星来、张伯行等都已注意到这一关键问题并且有过论述。其中尤以最早注解该书的叶采《近思录集解》所论最为精当。叶采在《近思录》各卷前撰有一小序,此序称得上是《近思录》的“提要”与阅读指南。换言之,在阅读《近思录》前,若先细读叶采的序,将对理解《近思录》大有助益。
从内容来看,十四卷《近思录》各有侧重,体现了理学各方面的思想。
第一卷,道体。主要是讲理学的哲学依据。南宋后期著名理学家叶采说:“此卷论性之本原、道之体统,盖学问之纲领也。”
第二卷,为学大要。主要讲为学的目的、方法与路径,就是如何学习“道”,如何成为君子。
第三卷,格物穷理。主要阐述《大学》八条目中“格物”“致知”的问题。叶采把这卷题为“致知”,是说如何通过研读儒家经典来求道和明道。
第四卷,存养。主要是讲理学的修养论与功夫论。
第五卷,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叶采把这一卷题为“克治”。就是说,明白了道理还要付诸实践,而“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就是“力行”。
第六卷,齐家之道。“齐家”也是《大学》八条目中的一条。叶采题为“家道”,主要讲齐家之道。
第七卷,出处、进退、辞受之义。是说人进入社会以后,待人接物、为官居家应遵循的准则。
第八卷,治国平天下之道。“治国”“平天下”也在《大学》八条目中。叶采题为“治体”,曰“此卷论治道”,即治理国家之道。
第九卷,制度。叶采题为“治法”,是讲国家的礼、乐、刑、政等制度。
第十卷,处事之方。主要讲从政处事之道。叶采题为“政事”,曰:“凡居官任职,事上抚下,待同列,选贤才,处世之道具焉。”
第十一卷,教学之道。顾名思义,这一卷讲的是如何教学。
第十二卷,改过及人心疵病。叶采题为“警戒”,曰:“此卷论戒谨之道。修己治人,常当存警省之意,不然则私欲易萌,善日消而恶日积矣。”
第十三卷,异端之学。这一卷的主旨在于辨明“四子”所认为的异端学说,遏制其可能的危害。
第十四卷,圣贤气象。这一卷的主旨在于表彰历代圣贤相传的道统,以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气度,为学者们树立可供学习的榜样。
《近思录》这部书将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并列为理学正宗,推尊周敦颐为开山人物,突出二程的核心地位,由此建构出早期理学的发展格局。书中荟萃周、张、二程诸人的精要论说,涵盖理学的核心命题和重要概念,由此确立了理学的话语模式和理论体系。这都出于編选者的整体思考和缜密建构,改变了理学传授散漫无统、各自为说的现状,为初学者指明了入门途径。
《近思录》的现代价值
《近思录》作为理学入门书,备受后世学者的推崇和重视,被尊奉为“圣贤传心明道之要法,学者造道成德之大端”,历代注释之作层出不穷,续补仿编之作也蔚为大观。有学者统计,《近思录》注家约有30人,续补仿编者34人70余种,总体数量达百种以上。它们不仅阐发各自对《近思录》的认识和理解,而且补入后世重要理学家的思想资料。合而观之,则形成脉络相承的文本体系,反映了《近思录》的经典化历程,并且直观呈现了程朱理学发展演变的脉络主线。
《近思录》对后世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以致成为理学的标志和象征,直到近代仍被一些有识之士所看重。比如清代有一部《近思录》的重要注本,是嘉庆朝状元陈沆的《近思錄补注》。陈沆与魏源关系极为密切,这部书是在魏源的协助下完成的,该书原稿上有很多魏源的批注。结合相关文献资料来看,魏源对《近思录》用功很深,不仅对其思想内容多有精辟见解,而且有改编和注释《近思录》的具体设想。由此可知,魏源这位近代“开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在接受西方新事物新思想的同时,对《近思录》仍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又如,洋务运动的干将,清廷的驻外公使郭嵩焘,对于《近思录》“浏览所及四十余年”,“前后四次加注”。郭氏在光绪初年出使英法,开始全面接触和深入了解西方文化,但在此期间他并未中断对《近思录》的研究,而其注文也多能联系日常时事,或抨击世风之弊,或感慨时政之患。可见在变法图强的历史背景下,《近思录》仍有可资借鉴的价值。
今天,《近思录》中蕴含的很多思想,对我们仍有启发意义。
首先,关于家教问题,书中提出应该把握好理与情的关系,在严格遵循伦理规范的基础上,辅以家庭情感。唯有如此,才能“家道以正,家运以兴”。每个父母都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但疼爱不等于溺爱,从古至今,父母因为溺爱孩子而抛弃原则甚至丧失底线的事并不罕见。该如何把握理与情的平衡以防家长掉入溺爱孩子的窠臼,导致情胜理之误呢?《齐家之道》中提出:“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又说:“《家人》上九爻辞,谓治家当有威严。而夫子又复戒云:‘当先严其身也。威严不先行于己,则人怨而不服。”这是进一步指出,治家固然需要刚正循理,不可因私废理,但家长在循理之前,首先要严格要求自己,如此,孩子才能心服口服,不会将家长的训诫视为苛责而产生怨恨。
其次,关于修身,书中提出了多方面的要求。比如,书中明确提出改过迁善,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要勇于改过;二是要及时、彻底,即“不远复”和“纤恶必除”。只有把两层含义全部实现,才能相得益彰,达到迁善的目的。本书卷五说:“濂溪先生曰: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就是说君子要想达到诚的境界,就必须抑制自己的愤懑和私欲,一心向善,勇于改过。同卷又说:“见贤便思齐,有为者亦若是;见不贤而内自省,盖莫不在己。”说的是要善于从别人的贤德良能处汲取经验,又能以别人的过失不足为鉴来警醒自身。这实际上是继承了孔子的话:“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书中还说要“矫轻警惰”,就是要求人应该矫正轻浮的习气,警惕懒惰的习惯。
此外,像“民胞物与”,彰显出了中华文化的博大情怀,有益于推动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还有很多传颂不衰的格言隽语和成语典故,体现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精神气度,是我们坚持文化自信的重要思想资源。当然,《近思录》中也有些过时的内容,这是我们在阅读时需要注意的。
总之,《近思录》虽然是时代较晚的选辑之书,但这部书串起了理学史的历史脉络,映画出一幅程朱理学思想史的学术长卷,就其实际的流传及影响而言,已经具有文化原典的意义,相较于先秦经典而毫不逊色。南宋学者叶采推崇其为“我宋之一经”。梁启超将此书列入国学入门书目,认为“读此书可见程朱一派之理学其内容如何”。而且,《近思录》很早就传播到了朝鲜半岛和日本,不但多次被翻刻重印,而且出现了很多研究论著。这充分说明,《近思录》的影响早已超越中国本土,成为东亚文明的共同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