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骥①
2020-06-03刘禹锡
伯氏佐戎于朔陲②,获良马以遗予。予不知其良也,秣之稊秕③,饮之污池;厩枥也④,上痹而下蒸⑤;羁络也,缀索而续韦,其易之如此。予方病且窭⑥,求沽于肆。肆之驵亦不知其良也⑦,评其价六十缗。将剂矣⑧,有裴氏子赢其二以求之,谓善价也,卒与裴氏。
裴所善李生,雅挟相术,于马也尤工。睹之周体,眙然视⑨,听然笑,既而扦随之⑩。且曰:“久矣,吾之不觏于是也。是何柔心劲骨,奇精妍态,宛如锵如,晔如翔如之备邪⑾!今夫之德也全然矣,顾其维驹,藏锐于内,且秣之乖力⑿,是用不说于常目⒀。须其齿备而气振平,则众美灼见,上可以献帝闲⒁,次可以鬻千金。”裴也闻言竦焉。遂做其仆,蠲其皂⒂,筐其恶,蜃其溲⒃,稚以美荐,秣以芗粒⒄,起之居之,澡之拒之⒅,无分阴之怠。斯以马养,养马之至分也。居无何,果以骥德闻。
客有唁予以丧其宝,且讥其所贸也微。予洒然曰:“始予有是马也,予常马畜之。今予易是马也,彼宝马畜之。宝与常,在所遇耳。且夫昔之翘陆也⒆,谓将蹄将啮,抵以檛策,不知其籋云耳(21);昔之嘘吸也,谓为疵为疠,投以药石,不知其喷玉耳。夫如是,则虽旷日历月,将顿踣(22),是以曾何宝之有焉?由是而言,方之于士,则八十其缗也,不犹逾于五投皮乎(23)?”客谡而竦(24)。予遂言曰:“马之德也,存乎形者也,可以目取,然犹违之若此。矧德蕴于心者乎(25)?斯从古之叹,予不敢叹。”
(《刘禹锡集》卷六)
注释:
①骥(jì):本意指好马,一种能日行千里的良马。也比喻贤
能之人。
②佐戎:协助军务。 朔:北方。 陲:边陲,边疆。
③秣(mò):喂牲口。 稊(tí):草名。形似稗,实如小米。 秕(bǐ):指子粒不饱满的谷子。
④厩(jiù):马棚。 枥(lì):马槽,养马的地方。
⑤痹(bì):气流不畅。
⑥窭(jù):贫穷。
⑦驵(zǎng):骏马,这里指马匹市场的经理人。
⑧剂:古代买卖时用的契券。
⑨眙(chì)然:直视貌。
⑩拧(biàn):鼓掌,表示欢心。
⑾晔如:灿烂的样子。 翔如:飞扬的样子。 邪(yé):同“耶”,疑问助词。
⑿乖方:指方法不得当。
⒀说(yu色):同“悦”,喜欢。
⒁帝闲:皇帝的马厩。
⒂蠲(juan):同“涓”,清洁。 皂:通“槽”。
⒃蜃(shèn):用作动词,用蜃器装。蜃器是以蜃贝为饰的祭器。
⒄芗(xiāng):用以调味的香草。
⒅拒(zhèn):擦拭。
⒆翘陆:举足跳跃。
⒇挝(zhuā):马鞭。
(21)籋(niè):通“蹑”,踏。
(22)顿踣:跌倒,引申为困顿。
(23)五羖(gǔ)皮:春秋时期,秦穆公得知百里奚的贤名,于是用五张公羊皮将其从楚人手中赎回。羖,公羊。
(24)谡(sù):起,起来。
(25)矧(shěn):况且,何况。
大意:
伯氏在北方边陲协助军务,得到一匹良马送给了我。我不知道它是良马,于是喂它吃梯米秕谷,讓它在不干净的池子中喝水。马厩和马槽,是上面气闷、下面郁热;笼头和缰绳,是连好的断绳、接好的牛皮。对马就是这样的轻视。我正生病而且又贫穷,想在市场上把马卖掉。市场上的卖马者也不知道它是良马,估算的马价是六十缗。就要签买卖合约时,有个姓裴的人加了二十缗要求购买,我认为这是个好价钱,最终卖给了裴氏。
与裴氏交好的李生,颇善相术,对于相马特别擅长。他观察了马的周身形体,瞪着眼睛瞧,张着嘴巴笑,然后鼓掌欢呼。并且说道:“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马了。这马心性柔顺,骨骼强劲,精气奇拔,姿态美妙,那样宛转,那样铿锵,那样灿烂,那样飞扬,多么齐备啊!马的品性它都具备了,但还只是匹马驹,精锐蕴藏在内,何况喂养的方法不对,因此平庸眼力的人并不看好它。等到它的牙齿长全、气势奋发,各种优点就会耀眼地显现出来,上可以进皇帝的马厩,次可以卖出千金之价。”裴氏听了肃然起敬。于是督促他的仆人,清理槽臼,用筐装垃圾,用蜃装粪便,喂美味的草料,吃软香的小米,好好服侍起居,又是洗,又是擦,一分一秒都不懈怠。从养马来说,这是最高境界了。过了不久,此马果然以良马著称。
有个客人因为我失去了宝物来慰问我,还讥讽我卖的价钱便宜了。我洒脱地说:“当初我拥有这匹马,就当普通马来养。如今卖了这马,那个人当宝马来养。宝贵还是普通,就在于遭遇到什么啊。况且,原来它要跳跃,我以为是要踢要咬,就用马鞭来对付它,却不知道它能上踏浮云。原来它嘶呜,我认为它是生病了,于是喂它吃药,却不知它的唾沫如雪如玉。这样下去,熬个一年半载,它就会疲顿趴倒,还怎么被视为宝物呢?从这点来说,和读书人相比,那八十缗,不也超过了五张羊皮的价值吗?”客人起立,肃然起敬。于是我说:“马的品性,存在于它的形体之中,可以用眼睛看出来,但还是会看走眼。更何况德行蕴藏在人的心中呢?这是自古以来的叹息,我不敢感叹了。”
【点评】
古文中有论、说二体,二者性质相近,又有所区别。论,重在说理;而说,重在说明、阐释。一般而言,题目为“说”的文章,多带有杂文、杂感的性质,或论述作者的见解,或抒发内心的感触;本文就属于此类,而着重于后者。
文章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重在叙事,包括得马、售马、相马的始末等。后一部分则是议论,围绕的中心即“宝与常,在所遇耳”。作者认为,即便有良马,但没有遇到能识者,就会以平常的马来对待,甚至会用马鞭来对付它,这样又“何宝之有”呢?如果有慧眼识之者,就会以宝马养之,如此才能使其成为良骥。其关键,一要遇识,二要善待。至此,我们不禁想到韩愈在《杂说四首》中阐述的观点:“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没有伯乐,千里马就不会被发现,终会沦为常马,“不以千里称也”。
刘禹锡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与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步入仕途的刘禹锡,雄心勃勃,准备施展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参加了王叔文等人领导的永贞革新,却遭到失败,而被贬官,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后虽入朝为官,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职位,并没有受到重用。刘禹锡心情十分郁闷,乃作此文,抒发感想。文章的最后说:可以目取的马,尚且不易为人所识,况且是美德和才智蕴藏于内心的人呢?那就更难为人所赏识了。作者才高运厄、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显露无遗。
当然,作者的深意还在于,他要对唐朝后期改革的夭折、人才的埋没、制度的腐朽等社会现实进行揭露和批判,这就使本文更具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了。(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