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帖 [六章]

潘玉渠

1

风起。乌云压不垮的人间，被吹乱了。

这让我想到坚固这个词，有时又多么乏力;想到被时间撕票的一切物什：朽坏的琴弦，坠地的浆果，以及熄火的形骸。

分别是各自的人质。

悬置于旷阔的天幕中，乌云还原内心的整个过程，都是敷衍的。它们不愿拿出诚意，映衬透明与清湛。

也不愿主动淡化自己，为日月星辰让出道路。

它们习惯了临摹傲慢，推诿过失，曲解天空的深邃，让星象堕入沉重的歧义，让茅蓬丛生的岁月，吱嘎作响，破败不堪……

……你看，西边那丛曲折的云，多么像人心的褶皱，乌泱泱的;又或者似一册讹误层出的经书——

等待着校订，乃至重写。

2

高山之上，定有神明清修，旧迹蛰眠。

今日，乌云漫漫，泼墨长卷似的收藏着深沉的力量。它们是未解的谜团，是若隐若现的证词，对应着隐秘与谣诼。

天色，越来越暗了。是乌云篡改了时辰的骨头和山水的底色。

路旁坍塌的篱墙，陷入泥浆中的车辙，以及嘶哑的风声，也一同陷入浩荡的阴沉，印证着——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评定不幸，有足够的理由逐一掩埋搅乱心神的雷霆，收拢混浊的归属感。

……乌云如墨，肆意纵横。

虽然我们可以向它吐露喟叹，嫁接疲软的理想。无序的视线，终将带着预设的敏感，抵达一己的废墟。

是的。自由是一种美，动荡是另一种美——

乌云的踪迹，仿若搁置于笔端的叙事，每一粒字皆附引擎，每一粒皆有悲欢……

可以涂抹岁月，也可缝合人间。

3

乌云聚合——

揉成碗口大的疤，揉成粗纤维的人皮面具，然后再溃散为陈芝麻、烂谷子。

或者，人生中那些伪饰的情节。

它们体内的水，大都租自鼎沸的人间，带有疗伤的属性。擦拭禁令，或者遮蔽頓挫与遐想，都能给予眼眶一份岑寂。

待到暮色撤退，气温作坠落状。还会中了蛊似的在天际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圈出碗口大的海。

乌云聚合——

它们可以解禁草木、铁轨、庙宇，修补七月和人间的瞳孔。

我想，空中定然还有盛大的战争，悬而未决。否则，这些体格刚健的兽，绝不至于手握碗口大的兵刃，像现在这样，一路翻滚，一路呐喊……

或许，它们是一群久别重逢的战友，需要并肩大战一场，才能剔除内心的荒芜，消弭恩怨。

4

空山之后，是一再自我压低身段的乌云。

它们内心温婉，富含柔软的情节。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施舍恩惠，还大地一片葱郁，或加固人世的福祉。

很多时候，我们仰望天空，看节令搬运这些辎重，就像在做战前准备。以至于，我们坚信战果一定丰硕;坚信自己是一件不可或缺的兵器——

在初夏的瞳仁里，闪闪发光。

万物生长到此，大多有些壮年的味道了。

麦子与浆果，更是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它们紧攥着这一小截开阔的时光，努力涂抹更明快的阳光，让体态日趋丰腴。

如果继续向纵深处探究，我们还应明确乌云的属性。

用五行学说释读它的内在，似乎稍显老套。我们不妨简单一些，平易一些，随便截取一小块，用显微镜观察一番。

我们将看到它颗粒饱满的细胞，供养着灵魂;看到它水一样的肌肤，盛开着浅浅的涟漪;看到它高脚杯似的体态，正贴着土层矫健地跃动……

——自行勾勒无穷的力。

5

墓园里，虫豸是丰盈的音符。

草叶下的俗世，被它们一句句地揭破。残泐的墓碑，是前朝的旧物。米浆浇筑而成的坟冢，岁月压不垮，风雨击不穿，却被纤细的藤蔓攻陷了。

乌云压顶，俗套的往事屈从于它的强硬之力，被一点点蚕食，成为家族记忆的残片。

每年，我们都会来几次。借助云天之下哀伤的景致，燃香，倒酒，磕头，将平素忽略不计的祷词默念一遍。

待锡箔化尽，我们转身离去。像绕开祖籍一样，溢往别处。像乌云，闷声不语，就地解散。

虽然，口述的家史偶有出入，盖棺定论也有被推翻重写的可能，我们依旧晓得，每一个亡者都有固化的形象。

他们就是那个样子，唯一的，真实的样子。他们以碑刻之文与世人交谈，在云层之上，在一己的过往之中，讲述蓊郁或荒芜。而后人与家谱，是厘清他们角色的最佳媒介。

当然，不管是被遗忘，还是被惦念、被吟诵，他们都将横亘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一如某种隐形的叙事，化为一缕缕过路的风，抑或一朵朵寥落的云……

6

无边的空白，被灰色调填充。

乌云，或许是对情绪最妥帖的表述。

这里，一个坟丘挨着一个坟丘，仿佛大风掀落的一地棋子，沿着分岔的小径，前后相接、各占一隅。

而络绎往返的昆虫，不食人间烟火;放肆的鸟群完全自给自足。

人类的法则，无力捆缚它们野生的自由。它们跟乌云一样，是这里的土著，搬运锡箔、香火，也搬运陡峭的险境。

糟糕的是，人死后，却要比邻而居。赵钱孙李溢出地表，以占卜师的面孔，相互角力、拨弄前世。

好像每个人都有一副备用的皮囊，可以与作废的称谓，一同复活。

如果，真的能够认出彼此。我倒觉得，最好扬起头颅，将过往一饮而尽，然后，长揖而别，各自散去——

仿若乌云最后的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