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事儿 [组诗]

商震

1

我走到楼顶的平台

手里攥着一把小米，

一群麻雀蹲在四周静静地看着我。

我把小米撒到地上，

鸟儿们立刻叽喳起来。

嗯，人来鸟不惊，

利益面前鸟儿们个个都惊。

2

画鸟的时候，

只有那双翅膀画不好。

不生动，不鲜活。

我没有翅膀，

对所有的翅膀都充满嫉妒。

3

北方的冬季，

成群的麻雀落在荒芜的地上觅食。

地上不会有草籽，也不会有虫子。

它们吃得津津有味，甚至笑逐颜开。

我相信，它们吃的是细小的石粒和土。

这些不会迁徙的低端的鸟，

简单得只想填饱肚子。

4

少时在老家，村里有许多树、许多鸟，

那些树和鸟，我都能叫出名字。

到都市工作后，忙得忘了树和鸟的存在。

一日，到一个人造公园去休闲，

树很多，鸟太少。

看来看去只有麻雀和乌鸦。

5

一直认为喜鹊是良鸟。

什么“喜鹊登枝”“喜上眉梢”等好兆头，

都是喜鹊带来的。

一天下午，

看到一只喜鹊擒食一只麻雀幼崽，

突然觉得喜鹊的可恶。

弱肉强食是自然之道，

叫什么名字的鸟，都是鸟。

或者吃他物，或者被他物吃。

喜鹊被神化太久了，

好像喜鹊是慈善的佛祖，

听大家的赞颂之词，

不吃不喝就能活得美滋滋了。

6

据说鸟的鸣叫或歌唱，只有两组曲子。

一组是为了觅食，一组是为了争斗。

由此说来，我们听不懂的鸟语，并不复杂。

而一直被认为复杂的人类语言，

其实，也不过是这两组腔调：觅食与争斗。

7

我一直不明白，蛇为什么能吃到鸟。

我在电视里，看到了蛇吃鸟的全过程。

原来，小鸟在强大的捕食者面前，

已经忘记了翅膀的功能。

8

松鼠是多么可爱的动物。

可是松鼠不仅吃松塔，还吃鸟蛋。

外表美丽的动物，

常常是扼杀另一种美好动物的凶手。

9

在都市里的早晨，听到鸟的鸣唱，

预示着这一天是晴朗的，阳光灿烂的。

如果早晨没听到鸟的鸣唱，

这一天可能是大风、阴雨或雾霾。

复杂的人间事，

鸟儿只用唱或者不唱就能解决了。

10

夏天，一日清晨，太阳还没出来，

一只鸟落到我的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

那声音除了尖利，没有旋律可言。

我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

嘟囔着：

“为了引起别人注意

而发出叫声的鸟，都不是好鸟。”

11

没有鸟飞的树林，树是死的。

天地间，不能只有人行，没有鸟飞。

天空是为翅膀准备的。

没有翅膀的提示，

人会退化到爬行动物的行列里。

12

看鸟飞，听鸟鸣，

是“接受美学”的范畴

不用辨别鸟的种类和名字

“接受”是思想的源泉。

13

鸵鸟不是鸟。

不能在空中翱翔的鳥，不是鸟。

有鸟的外形、用了鸟的名字，也帮不了它。

不是鸟的东西做了鸟事，就会让人恶心。

鸟事大多不是鸟干的，

鸟人做的事，不如鸟。

14

被当作捕鱼工具的鸬鹚，不再是鸟。

工具就是被控制的器具。

无论是鸟，还是人。

15

海鸥在水面上翻飞，

只为两件事，觅食和求欢。

人总是极端无聊，

常常把他物的觅食和求欢，当作风景。

16

海鸥习惯了吃游人手中的食物，

不再辛苦地到海里捕鱼。

游人也习惯了喂食海鸥的游戏。

大海鸥教会了小海鸥吃游人手中的食物，

大人教会了小孩喂食海鸥。

人类为了娱乐，

下定决心要改良海鸥这个族群，

或者灭绝这个族类。

17

在贝尔格莱德广场，

鸽子和麻雀

在草坪和人行道上自由自在行走。

行人都要避让这些鸟。

鸟儿们在欺负人的友善，

它们不再对人惊恐的同时，

也失去了对人的敬畏。

18

捕鸟能手，

会用口哨吹出各种鸟求爱的声音。

声音逼真，鸟就自投罗网。

鸟和人一样，对亲切的声音，

尤其是求爱的声音，会失去警惕。

19

晚上，我把小汽车停在树下面，

第二天早上，看到车身布满鸟屎。

虽然是鸟屎，虽然不规则，

但也比人为涂上的迷彩，亲切得多。

鸟的屎远比人为模仿自然干净。

20

鸳鸯不是一夫一妻制，

已经被证实。

而人们宁愿相信理想，

也不愿相信事实。

人们新婚洞房里的枕头上，

依然绣着一对鸳鸯。

21

鸟类世界和人类世界是一样的。

到处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

不是人们向鸟学的，

也不是鸟向人学的。

是鸟和人同居在一个地球上。

偌大个地球上

也就是这点儿破事。

22

鱼鹰的影子印在水里，

鱼们纷纷张开大嘴，使劲啄。

无论鱼们心里有多少恨，

也只能对天敌的影子虚咬几口。

23

鹦鹉学舌，是为了讨口好饭吃。

所以，再名贵的鹦鹉，

只要学舌，就是低俗的玩物。

24

会飞的不只是鸟，还有枯草和败花。

不过，鸟可以迎着风飞，

而枯草和败花只能随风跑。

风，是生命力的质量检测员。

25

一对麻雀在我的窗台前呢喃，

我好奇地走近它们，

却把它们惊飞了。

我突然有了羞耻感，

好像偷窥了一对情侣的亲昵。

26

一只金丝鸟，

从小在鸟笼子里长大。

一日，趁主人疏忽，

它从鸟笼里飞了出来。

一天之后，它又飞回来，

主动钻进鸟笼子。

它已经失去了野外觅食的能力，

只能在鸟笼子里等着主人喂食。

27

乌鸦的嘴，总是被冤枉。

它在求婚时，

会和人一样对配偶说：

“我爱你。”

28

鸟的排泄物里有一粒种子。

种子落地，就生根发芽，

直至長成一棵大树。

鸟只是中计，并不是有意种树。

29

一只白色的鸟儿，

远看很漂亮，近看也很漂亮。

微风吹过，白毛翻起，

露出它漆黑的本色。

哦，这只乌鸦披上了白色的羽毛。

从此，我开始警惕，那些红色的鸟儿，

金色的鸟儿，花色的鸟儿。

30

一只麻雀，尖叫着飞过，

陡然增加了夜的阴森。

谁惊飞了麻雀，

谁让夜晚危机四伏。

除了夜的黑，

我看不到别的东西。

鸟儿一定看到了黑夜里的秘密，

才让空气持久地颤抖在

鸟儿的翅膀下。

鸟的恐惧与生俱来。

黑夜里，人比鸟还要心惊胆战。

鸟怕人，怕鸟之外的所有活物，

人只怕人。

31

几只蝙蝠飞过去又飞回来，

窗口时而飘动时而安静。

蝙蝠的翅膀无声，也极为谨慎。

此时，我眨动眼睛，

就可能会改变蝙蝠

这个有鸟的身形而实为野兽的飞行方向。

天亮以前，我要端坐不动。

我要看着蝙蝠驮着黑夜，一点一点地远去。

32

初春的傍晚，一场小雨过后

我到一个小树林里散步

一边走一边默诵

和春天、小雨、花草有关的诗歌

一大群麻雀，聚集在一棵树上

好像在开会

它们争相发言各不相让

开会是我司空见惯的事

我继续往前走并默诵：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突然听到一声粗重的鸟叫

好像在喊：诗人来了，赶快转移

它们集体转移到另一棵树上

又叽叽喳喳开起会来

我非常尴尬地站在原地

向转移了会场的麻雀们望去

33

乌鸦的巢穴挂在冬天的枯枝上

抬头望去是一团黑影

乌鸦不在巢中

而此时

太阳像一块冰落在乌鸦巢上

寒风吹来

枯枝晃来晃去

黑影也在地上晃来晃去

乌鸦不懂得迁徙

黑黑的身体上有鲜明的四季

心里也会有不同的太阳

而乌鸦对付四季和太阳

只有一套词语

冬天过去了，树会绿

乌鸦的巢穴也会绿

乌鸦和乌鸦巢的影子

会继续在地上黑着来黑着去

34

为什么人们喜欢“鸟语花香”这个词？

鸟语几千年没有变化，

花香几千年没有变化。

好东西是不会变来变去的。

35

一只鸟急迫又甜美地叫

它在呼唤另一只鸟

而这鸟叫偏偏砸到我头上

疼得我泪眼汪汪

36

深冬的夜里传来一声鸟儿的叫声，

如果鸟儿是受到了惊吓，

它的叫声得比我晚了二十年，

如果是为了迎春，

它对虚妄的认识比我晚了四十年。

37

一只白鹭从我头上飞过，

像一柄利刃

把灰蒙蒙的天切开。

白鹭飞走了好长时间

竟然觉得我的头上

有一道正流血的伤口。

38

大雁向南方迁徙时鸣叫了一声，

我抬头望着它们南去。

直至它们飞得了无踪影，

我的眼神还停在那一声鸣叫里。

39

鸟儿不懂得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所以鸟儿还没到厚颜无耻的境地。

我喜欢写鸟儿，敢写鸟儿，

就是要躲开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