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行踪 [五章]
2020-06-03王琪
王琪
清水江记
一直以为,我身体里有两条河水随血液缓慢流动:一条是故乡的罗敷河,在西北,可惜它这些年干涸,甚至断流。而另一条在异乡,取名清水江,在南方,日夜奔腾,清澈见底。
——它宛若明镜,照亮我晦暗之心;宛若丝带,让我一次次心向往之。
当我轻步缓行,颔首低眉间有幸途经南方,偶遇清水江,欲将俗世惹下的满身尘嚣抖落在地,我相信,清水江定能为我彻底濯清洗净。
在这里,波峰浪谷,百舸争流,四季如画。山,有男人一般的伟岸;水,有女人一般的韵姿。譬如四海山之幽,譬如百丈瀑之势。
站在任何一个角度,抬头可见峰峦叠嶂,俯视可闻波光粼粼。
那一衣带水的众多人家,都将清水江作为世代不变的家园。远古时期的烟火,至今未灭。这丰衣足食之地,经历了多少风雨,孕养了多少好收成,我不得而知,但我以为,清水江是一条温柔之江,母性之江,更是一条生命之江。
独自一人漫步江边,会被它的气息迷醉。此刻,世间一切皆朦胧、玄秘、隐匿,唯独清水江敞开胸怀,无论晨昏,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令眼前的辽阔之地钟灵毓秀,通真达灵。
码头镇录
可惜我不是这里的人,不能常住、久留于此,但我依然会被多情的清水江一再挽留。
在码头镇,芙蓉古村一处人家的竹林下,我冥想、呼吸、凝思,或饮乌牛早茶,为悠悠清风沉醉,为雕梁画栋流连忘返。
已至十月,明净的天空高远、湛蓝。我懒散的身心,只朝着青山绿水,丽日和风。
一切的美与一切美相遇,近在眼前,妙不可言。
一条浩浩江水,奔向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无论湍急还是平缓,一如既往地滋润万千良田。它日夜传送的动人歌谣,如外婆早年唱给我听的。那是水声、鸟声、风声、鼾声交汇一起,人间最美妙的曲子。
这么多唾手可得的杨梅、柑橘、葡萄、白枇杷,是酸还是甜,我都想亲口尝一尝。饱满的汁液,像流出时光的一串串爽朗的笑声,和甜蜜的日子。
码头镇是有福的,码头镇人是有福的。我甚至奢侈地希望自己能在此定居下来,慢慢欣赏美景,慢慢享受这人间的福。
薄暮时分,万物归于沉寂,我想深情地写一首优秀的诗篇,唱一首爱的赞歌。
——为码头镇,清水江沿途洒下的这闪闪发光的璀璨明珠。
黑龙湾帖
再陡峭的山岩,再险恶的石滩,也不可能阻遏一条江水的潺潺清流千回百转,奔流直下。
那些飞溅的水花,经过黑龙湾要多高、多远,才能令我苍白的头颅与思想,化成灵魂的碎片,大白于天下?
我问苍苍青山,问莽莽树林,皆无只言片语。
也许是过于清澈和秀丽,我才会久久沉迷于此。那份宁谧安详或万马喧腾的场景,让人屏息凝神。
这在别处,是我不曾遇见过的。
舴艋舟搁浅在昨日的河边,披着蓑衣的垂钓者在晨曦里安然不动,盯着水面。而竞相争风流的七潭七瀑,不为尘嚣所动。
黑龙湾,这立体的风景伫立在南国大地,伫立在我心间。
智者樂山,仁者乐水。
人间山水何其之多,我以为,清水江的山水、黑龙湾的山水更具生活哲学意味。
谁持白练当空舞?谁如猛虎下高冈?这天地造化的似梦非梦的幻境,我唯有沉默如斯,敬畏如斯。
十二峰说
如此幽深,怕是一双肉眼,无法看清。
如此险峻,怕是用尽脚力,亦无法抵达。
并肩而立的十二座山峰,就是十二个守护神,守卫着一方山水,与日月,与子民。
无论我从哪个角度仰头长望,它们都叠嶂而起,峥嵘葱茏,相互依仗,又各自独立。
招来过百鸟争鸣,彩虹如飞;遇到过蓊郁荫翳,碧空蓝天。
当云雾缭绕,迷幻的色彩似又增加了一层,像薄纱,像仙境……而昂扬向上的姿态不曾改变,依然坚挺,且高大笔直。
即使没有神灵护佑,风雨中,它们也不会倒下。相互瞩望了多少年,更无人知晓。
——它们,本来生前就是一家,像十二位兄弟姐妹。
哪位能工巧匠,铸就这大自然的杰作?天地无语。
十二峰,十二峰,我难以企及的十二峰,岿然屹立,在不动声色、无声无息中,迎接四时更替,寒来暑往。
大雁滩诵
但见大雁飞临,缓慢落下,又振翅飞走。
长滩之上,霞光收藏了清晨与暮晚,还收藏了星光、雷电,与无数尘埃。而潮润的风却来去自由,从不刻意挽留什么。
纤夫已去。浣洗的女人们嬉笑,她们或稼穑农事,或传递趣闻,爽朗的笑声传遍空旷的河滩。
而河滩并不寂寞。
孩子们光着脚丫跑来跑去,找寻童年的欢乐;护河林中的鸟鸣一声长一声短地,不时传至耳畔;褪去雾霭的天空,令涂满光晕的远山愈加清晰;动人的山歌随水流从远处逶迤而来,飘向秋天以远……
这是人间的十月,南方的十月,没有凉意漫过。
满目的沙滩绵软、细碎,鹅卵石星罗棋布,白白净净,有大有小,而大雁落过之处,仍有一丛丛芦苇荡摇曳着,像张望着什么,又像无声地呼喊着什么。
恰似常年厮守于大雁滩的勤俭善良的人们,世世代代,从不愿离开这里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