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启功与章宝琛
2020-06-03山西潘彩霞
◎文/山西·潘彩霞
“闻道乌衣燕,新雏话旧家”。生于末代皇朝,启功的人生,注定命运多舛。虽贵为雍正第九世孙,他却从未受过祖上庇荫。自幼失去父亲,少年时,庇佑他的曾祖父和祖父又相继去世。家境窘迫,中学没毕业他就被迫辍学,一边做家教一边学绘画,靠着曾祖门生周济,才勉强有个落脚的地方。相依为命的,只有母亲与未出嫁的姑姑。等着他的,还有一桩旧式婚姻……
再看她,已心生悸动
基于家学渊源,20岁时,启功的诗文书画已有佼佼之色,对于爱情,也有自己的憧憬。可他是孝子,母亲之命,他不能违背。转眼到了祭祖的日子,尽管家道中落,母亲依然敬畏这个特殊家世,仪式绝不马虎。遵母命,心情复杂的启功去胡同口等候章宝琛。她是母亲和姑姑为他相中的妻子。那时家里人手不够,叫她来帮忙。
远远地,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姑娘走过来了。细雨绵绵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轻盈,梦幻一样。启功轻吟起戴望舒的《雨巷》,恍然间,他觉得,她就是诗中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幻觉很快被打破,走到面前的姑娘,个子矮小,容貌平常,而且一身乡土气。启功反抗这桩婚事,母亲态度坚决。无奈,他沮丧地妥协:“这老式婚姻就跟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就掉不下来了。”
1932年10月,启功被迫与大他两岁的章宝琛结婚。她不识几个字,更不懂欣赏他的书画,之于他,爱之路是寂寞的,月亮从此,只有亏,没有盈。
对他的漠视,章宝琛毫不在意。她接过操持家务的担子,尽心服侍婆婆。启功的朋友来家里聚会时,她识大体懂分寸,整晚端茶递水不插一言。在娘家,生母早亡,后母的刻薄让她习惯了隐忍。婆婆、姑姑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启功不顺心也冲她发火,她从不争辩,实在委屈了,就躲起来哭一场。
渐渐地,启功的无动于衷被她的柔情感化,看惯了冷眼和歧视,章宝琛的善良贤惠显得尤其可贵。对妻子,启功生出了怜惜之情,再看她时,一双大眼睛回眸婉转,竟令他悸动。
找到爱,找到了自己
没有产业,没有积蓄,只有沉重的债务,启功急需一份工作。1933年,他在曾祖门生的介绍下到辅仁大学附中教授国文。尽管他“写作俱佳”,教学生动有趣,深受学生喜爱,然而“学历不够”最终成为硬伤,他很快就被解聘。他受到打击,她温言软语安慰。经济拮据,她起早贪黑纳鞋底,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在她的支持下,家教之余,他一心钻研书画,逐渐有了名气。
抗战爆发后,北平物价飞涨,生活艰难。启功打算卖画补贴家用,得到她的大力支持。能帮他分忧,她感到幸福。而他却哭了。
在恩师陈垣的提携下,启功再次进入辅仁大学执教,因为经常和女学生去看展览,渐有流言蜚语传出。有好事者问章宝琛知不知道,她回答说:“我希望哪个女人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也算了却我的心愿。”
他家三代单传,结婚多年没有生育让她非常自责。终于有一天,她含泪留下一张字条回了娘家。虽然启功喜欢孩子,但因为她,他才懂得了爱,才找到了自己。喜怒哀乐早已心弦共振,他不能没有她。
三顾茅庐,启功的真诚唤回了章宝琛。有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庭琐事,启功一心攀登,从辅仁大学国文系讲师,到副教授、教授。他还兼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从事故宫文献馆的审稿以及文物鉴定工作。
1956年,婆婆和姑姑相继卧病在床,章宝琛把苦活累活都揽在身上。次年,婆婆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丧事办完,看着章宝琛消瘦的容颜,想到她的日夜辛劳,启功非常感动。他无以为报,便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他一声“姐姐”喊出,她早已热泪盈眶。
最困难的时候,她靠变卖仅有的一点首饰维持生活,自己的衣服鞋袜补了又补,也要给他省出买书钱。即便是这样,她依然学着陈垣校长的话鼓励他坚持读书、写文章。1962年,他完成了第一部学术专著《古代字体论稿》,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重视。
“文革”到来,启功的皇族身份自然躲不过浩劫,公开的读书写作被迫中止,沉重的劳动、随时可能的抄家让他的精神倍受煎熬。为了让他能在私下里专心治学、研究书画,章宝琛天天坐在家门口望风。然而,耗尽心血写就的《诗文声律论稿》不仅无法出版,还有被抄走的危险。他一气之下把书稿丢进了火盆,身边的她,想都没想就把手伸进火堆……
书稿抢回来了,她的手却被烫伤了。他说她傻,她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受启功牵连,章宝琛在外面没少挨白眼和责骂,照旧是偷偷哭一场,从不让他知道。风雨中,她始终挡在前头,让他可以“采百花之精英,酿自我之蜂蜜”。他的书画功夫有了长足进步,她却因积劳成疾倒下了。
1975年,躺在医院的章宝琛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从所居小院的墙角下,启功挖出了一个个包裹,看着眼前保存完好的藏书、字画、文稿,如劫后重逢。他泪如雨下,那是为防抄家,章宝琛偷偷埋下的。一个没有文化的旧式妇女,在残酷的动荡局势下,敢于冒如此大的风险,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啊?
这世上,只有一个她
结婚43年,他们居无定所,一直寄人篱下。临终,章宝琛伤感地说:“要是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多好。”一个朋友听说后立刻把房子让给他,可等他打扫完去医院接她时,已是阴阳两隔。
她离世后,他彻夜难眠,和着泪与恋,写下《痛心篇》20首,句句催泪:“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为我亲缝缎袄新,尚嫌丝絮不周身。备他小殓搜箱匣,惊见衷衣补绽匀。”
“文革”结束,境况渐好,他分了房子,想起她的临终遗愿,心如刀割。来到她的坟前,他轻声呼唤:“宝琛,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你快跟我回家吧。”当晚,他炒了她爱吃的菜,为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失声痛哭。
1979年,启功平反了,加工资的名额,他却让给了别人。“改与不改,对我都无所谓了,当初知道我被划为右派分子,特别为我揪心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师陈垣,一个是我老伴,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了……”他的书画价值连城,得来的钱,他全部捐给了北京师范大学,自己守着陋室粗茶淡饭。他觉得,唯有自己多吃点苦,才对得起她。
“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她离开5年、10年,他依旧作诗怀念。有人请他游山玩水,他统统拒绝,身边没有她,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晚年的他,最怕朋友介绍老伴,甚至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以此明志。
1989年冬,启功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朋友们担心难过,他却突然眉开眼笑,想起了14年前章宝琛去世前和他打赌:
“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个人照顾你!”
“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
“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我自信必赢!”
赢的却是他,一首《赌赢歌》新奇有趣,也令人动容。2005年6月30日,一代书画大师启功离世,最后的话是:“一定要把我和宝琛合葬在一起。”
生命虽短,爱却绵长。这世上,只有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