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西医女医护的成长路
2020-06-02崔军锋
□ 崔军锋
从左至右:金韵梅、许金訇、石美玉、康爱德
传教士影响下的初代女医护
女西医护是近代中国社会大变局下的产物。谈论近代中国第一批女西医护的从医之路,需要从近代西方专门针对中国女性的医疗传教运动谈起。
近代西方基督教医学传教士在华行医传教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身处深闺大院中的中国女性,由于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即便在看病上,也遵从着一套“身体性别政治”。传统中国女性在就医过程中忌讳很多,尤其是涉及到敏感部位的疾病,更加讳疾忌医,甚至宁死也不肯就男医;而古代中国绝大部分医者都是男性。这严重影响了广大女性的身心健康,以致遗患终生甚至有性命之忧。而且,传统中国社会的接生环境和缺乏科学知识的接生婆也是导致中国婴儿出生死亡率极高的重要原因。鉴于此,在华医学传教士努力诊治妇产科病人,出版相关书籍,进行中国妇产科疾病诊疗的研究。他们尤其注重向西方社会呼吁派遣合格的女性医务工作者来华。
美国内战后涌现出许多妇女宣教会。和男传教士一样,热情的女教徒们迫切希望向海外女性进行传教。寇慕贞是第一位到达中国的女医学传教士,她于1873 年9 月到达北京,并于1875 年创办中国第一所专为妇婴治病的医院。她是西方基督教会派往中国的第一位女医师,也是北京、天津两地妇婴医院的开创者。到1890 年,已有38 位女医学传教士在华工作。女医学传教士在华行医传教,开办女子医学班,为中国女性习医打开了方便之门。
金韵梅、许金訇、石美玉和康爱德是中国第一批留美习医、学成归国的女医护,也是中国第一批女留学生;同时,她们又是中国第一代职业女性。中国第一代女西医护很难说是某方面的专家,她们的工作主要为妇婴服务。当时西方流行“妇女工作为妇女”的观念,而中国妇女“不就男医”的习俗更使得西方教会认为有必要在华单独设置针对妇婴的诊所和医院,她们将其称为“妇女的社区”。这种社区将西方医学和卫生项目引入其中,为中下层中国妇女提供婚姻以外的谋生之道,使得她们能够在这个内部空间获得经济独立,体面地工作和生活。这一工作模式,也是早期西医妇产科传入中国的主要途径。
受美国独身女传教士的影响中国第一代女西医护大都没有结婚。这一选择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类新的中国女性——她们选择职业生涯而非婚姻,家庭已不再是限定和约束她们的场所。她们离开家庭,进入医院、课堂、办公室等公共领域。
第二代更专业的职场新女性
近代中国第二代女西医护,多出生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其中以杨崇瑞(1891~1983,妇产科学家、医学教育家、中国近代妇幼卫生事业创始人,中国助产教育的开拓者)、苏祖斐(1898~1998,儿科学家和儿童营养专家)、王淑贞(1899~1991,妇产科学家)、林巧稚(1901~1983,妇产科学家,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奠基人之一)、梁毅文(1903~1991,妇产科学家)、聂毓禅(1903~1998,护理教育家、护理行政管理专家)、王懿(1904~1981,儿科护理学专家)、佘韫珠(1907~2009,护理专家)、王琇瑛(1908~2000,护理专家和学者,中国第一个获得国际红十字会委员会颁发的南丁格尔奖章和奖状的护士)、叶恭绍(1908~1998,儿童少年卫生学家)为最著名。她们主要从事妇产科、护理、儿科、儿童营养学等领域。
相较于第一代女西医护,这一代的女性遇到了更加西化开放的时代和更开明的家长。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下,其时中国迫切向西方学习,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接续而来,中国社会各阶层深受影响。家中长辈支持她们走出家门,学习一技之长。比如杨崇瑞的父亲在家庭经济拮据的情况下,为了不使她辍学,靠借贷维持其学业。这在当时传统思想“女子无才便是德”还很普遍情况下,很是难得。同样,近代著名的护理学家聂毓禅、王琇瑛也有类似的际遇。聂毓禅的父亲很开明,经常接触社会,关心国家大事,对女儿教育不抱偏见,供养两女儿读完小学后,又把她们送离家乡,到当时颇有名气的天津中西女子中学求学。王琇瑛的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员兼职员,精明能干,具有民主思想,把女孩当男孩一样看待。在王琇瑛三四岁时,母亲便教她认字写字;及长,更是谆谆告诫她:“长大了,要好好学技术,不要手心向上靠男人过日子”。
与第一代相比,第二代女西医护专业性更强,这缘于近代科学的专业化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职业化倾向。专业性的增强,需要从业者有更加熟练的技巧,以及对专业更加深入的研究和认知。这对从业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同时也带来更大压力。
事业与婚姻,是谁困住了谁?
第二代中国的著名女西医护大都也是选择事业作为自身奋斗的目标,终身未婚。这样的人生,既是她们的个人选择,也受时代大氛围的影响。
林巧稚的例子很有代表性。她在厦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教务主任兼英语老师玛丽·卡琳是英国圣公会派来的传教士,她的未婚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她遂选择终身不嫁,并千里迢迢来到厦门任教。她坚定的信仰、谦和周到的为人,以及她的生活方式都使林巧稚看到与中国传统女性生活截然不同的一种全新的生活。
而在著名妇产科、妇女保健专家严仁英(1913~2017)看来,她的老师林巧稚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在旧中国,许多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的女校长,护士学校的校长,都保持独身,因为在这些学校或医院里,都采用美国歧视妇女的做法:妇女一结婚,就毁了前途。不仅成为住院医师时,一结婚就有被开除的危险,此后任何时候,一个女医生结了婚,就与教职无缘,只能到门诊作一辈子示教医生。也就是说,在事业与建立家庭之间,只能择其一。林巧稚是一位事业心极强的妇女,怎会放弃为妇女健康事业奋斗终生的大志?在她那个年代,林大夫在北京协和医院是唯一登上教授和科主任宝座的女医生。这是她牺牲组建家庭为代价,换来的事业上的成就!她是资本主义歧视妇女政策的受害者。
从近代第一第二代女西医护成长的经历可以看出,女医选择独身并不意味着她们漠视家庭、儿童与女性自身的问题。相反,妇婴健康和福祉是她们着重关注和从事的事业,她们也主要是从女性特性来建构自己的职业生涯的。近代女西医护群体的成长过程,反映了近代女子习医的独特性别意义。女子习医被局限于妇产科、儿科、护士、助产士等特定领域,且医治对象被限定为女性,这些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男女有别的性别规范。这种性别规范,也是近代中国女性的独特职业文化。探究近代中国女西医护的养成,我们或可更好地理解近代中国女性走向职场和解放的艰难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