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世界里的织梦之家
2020-06-02何欣洋
□ 何欣洋
全国最美家庭——郑璇、徐先金家庭
郑璇是一位被称为传奇的聋人。童年开口说话、一路普校成长、本科武汉大学、博士入读复旦。她是中国首位自主培养的聋人博士,曾担任北京残奥会火炬手,她是上海市自强模范,更是国家首位公派出国的聋人教授、硕士生导师,美国哈金研究所(Harkin Institute)研究员,多次主持国家级学术科研项目,硕果累累……她与丈夫徐先金被评为第一届全国文明家庭、2016 年全国最美家庭,一连串漂亮的人生履历让人心怀羡慕与憧憬。
但漂亮的履历绝非不劳而获,美满的人生也绝不会毫无坎坷。越了解郑璇教授,就越能理解一句话:“如果足够肥沃,苦难的土壤也能育出一枝花。”让我们走近这位“传奇女聋人”,感受她那些真实的、不为人知的柔软,倾听她的婚姻与爱情故事,让她带领我们走进聋人群体那熟知却陌生的无声世界。
终于找到走在我左边的爱人
8 月的重庆,阳光毒辣、热浪滚滚,重庆师范大学的校园里绿树成荫、一片清凉。记者走入郑璇的办公室,正与值班的学生闲聊,里面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郑璇探出头来:“嘘……小声点哦。”接着莞尔一笑,学生解释说,郑教授上班的午间很少休息,她正在跟大洋彼岸的学者开视频会议。
看起来干练又独立的郑璇从不避讳谈自己曾经受到过的伤害:“身为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受欺负是常事。五年级转到武汉上学,一个男孩把我的助听器扔进了水沟,我什么也听不见,无助地站在雨中,被大雨淋了个透湿。爸爸来接我,我哭着扑进他怀里。”从那之后,郑璇决心玩命学习,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然而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她慢慢发现,有些事情自己努力了也不见得有收获。第一次暗恋表白的失败,一度成为郑璇人生的又一次重伤。
之后的2002 年,正在读研一的郑璇在一家杂志社做兼职,与刚离职去北师大读研的徐先金一同负责杂志网站管理,两人合作非常默契。次年,郑璇去北京旅游时,和徐先金见了面。回程路上,徐先金发短信对她示爱,郑璇虽然答应了,心里却一直隐隐不安。
那一年里,他们通过网络和手机短信维持着异地恋。“有时候,我们也会聊着聊着为一点小事争起来,我巴不得他立即到我身边来把事情说清楚。是的,因为听力障碍,我有不安全感。”郑璇还是忍不住把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出口,她想知道,心上人到底在不在意自己听障的事实。徐先金却回答:“这只能算是某种功能有障碍而已,听力功能可以通过助听器弥补,这和一个近视的人需要配眼镜是一个道理。”
听了这话,郑璇在心里感叹:“到底是学心理学的,他的一句话,就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至于旁人怎么看,我们的幸福能给出最好的回答。”徐先金一直喜欢走在郑璇的左边,因为她左耳的听力比右耳要好。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从北京到上海,再到重庆。2006 年,他们在集体婚礼上喜结连理。2009 年,他们双双进入重庆师范大学特教系当老师,在聋人高等教育的天地里比翼翱翔。
让无声的孤独成为勋章
“听人”,是聋人群体对听力正常的普通人的称呼,在聋人的世界里,世界上本不存在“健全”与“残缺”,只存在有声与无声。这个世界上,有超过7000 万人的世界一出生就被按了“静音键”,聋人因为沟通障碍而面临的生活与就业困难,是人们所无法想象的,这些,郑璇深深了解。
两岁半时,郑璇生病发烧,妈妈带她去医院开药带回单位的医务室,请一位粗通医术的“赤脚医生”帮忙打针。结果那个人粗心大意,忘记儿童应药量减半,给郑璇连打了几天全量的卡那霉素。就是这种药,导致郑璇双耳听力损失至95分贝与115分贝(正常人为25分贝左右),确诊为重度耳聋。
万幸的是,当时郑璇已经有了些口语基础,是典型的“语后聋”,郑爸爸和郑妈妈没有放弃对女儿的口语训练,他们及时买了助听器,从a、o、e 开始教女儿说话,天天练习,从不间断。“一个音读不准,就读10 遍、百遍、千遍,我的童年就在这样枯燥的训练中一天天过去。”郑璇没有去特殊学校念书,小学、初高中、本科、硕博都读了普通学校,与听人学生一起。
那一年,武汉大学的国家人文科学实验班在全国范围内只录取25 个人,郑璇就是1/25。接着,郑璇被顺利保送本校读研,成功被复旦录取读博并荣获该校的最高奖项——复旦大学校长奖与光华自立奖特等奖。这个世界只给了郑璇微弱的声音,她却活得比别人更加有声有色。
在大学期间,郑璇就萌发了投身聋哑人康复事业的念头。她自学手语,为同学们讲手语公益课,在多家聋人网站做管理工作,辅导聋人孩子学习,更是主动选择复旦大学的手语语言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毕业后,她放弃了北京与上海的高薪工作机会,来到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学院,“重师大是中国西南部聋人教育的重要基地,从2005 年起就招收聋人大学生了,但师资却相对匮乏。我和先生决定,就是这里了。”
帮聋人织梦,为无声世界搭建桥梁
海伦·凯勒曾经说:“盲隔离了人与物,聋隔离了人与人。”在身体外观健全的表象之下,聋人与世界之间真正的障碍——语言,却经常被人忽略。
对大部分聋人来说,他们的母语不是汉语或任何一种方言,而是手语。语言是沟通的桥梁,而聋人通往外界的桥梁,从出生开始就是断掉的。
因为隔绝,所以被误解,被排斥。“父亲带我去小学报名时,有位老师不屑地说:‘这种聋孩子,为啥不去聋哑学校?’我千辛万苦进了普通小学后,心里是诚惶诚恐的,因为不能完全听清,所以我只能像要吃人一般死死盯着老师,连看带听加猜测,一节课下来累得要命,但也闹了无数的笑话,被同学无情嘲笑。”
郑璇其实算是“非典型聋人”,她能准确地发音吐字,也能听清大部分的话语,还自学了手语。看起来,她就是聋人与听人之间的桥梁,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交流的希望。但殊不知,她这座桥梁也曾经历过一场深刻的身份认同危机。“有一阵,我与聋人伙伴们交流时,一边跟他们打手语,一边口中跟别人说着话,聋人伙伴们因此疏远我……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没有接受自己的聋人身份。处在中间的尴尬位置,在听人世界里觉得孤独,在聋人世界里又无法融入。后来我才醒悟,如果真的要为聋人群体做什么,就要先彻底放下口语,精进手语,这样才能对无声世界感同身受,也才能真正帮到他们。”
郑璇与学生用手语聊天
郑璇(中)与学生在一起
从那之后,郑璇不再将自己视为桥梁,而是一位搭桥者,她有感于国内当前聋人教育行业以及手语翻译职业发展的不完善,先后赴美国任教、交流,启动中美聋人教育相关研究项目。独身走访全美10 所聋校及20 多家高校的特教机构。2015 年,郑璇还多次前往西藏参加藏族手语培训班,并成功申报了以藏族手语为研究对象的国家课题。
“我的名片背面印着金·乔丹的名言:‘除了听,聋人什么都能做。’金·乔丹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聋人大学校长,他的精神一直在激励我。我也想尽自己所能,为中国的聋人孩子培养出一批德才兼备的特教老师,鼓舞聋人朋友们,用实力改变偏见,用努力开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