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清烟灞上风
2020-06-01
经 典 重 现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象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賢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墙角旮旯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叉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大檐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敲锣,把村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子霖急了就跑进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子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杈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的一声响过,就接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
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几名士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从各个村子通向白鹿镇的官道小路上,牛拉的硬木轮车和独轮手推车全部载着装满粮食的口袋垂塞了道路,各个村子送粮的人在白鹿镇汇集,排着队往镇子西边的白鹿仓里挪动。清朝那位有名的诗文皇帝设置的赈济灾民的义仓,在他死后不久就成了一个空仓,现在却空前富裕起来了。瓦顶的大仓房里倒满了黄澄澄的麦子,院子里临时用油布铺垫在地上也倒满了麦子,门外还拥着望不见尾的交粮的大车小车。
黑娃背着一条装着一斗麦子的口袋夹在拥挤的交粮车队中间,跟着熟人或陌生人缓缓朝大门口移动。他的眼前驻留着五彩缤纷的鸡毛和槐树下那一摊血肉的土地,鼻腔里总能闻见热血的腥气。他耐不住性子等待,背着粮袋从一架一架往轮车上跷过去,蹿进大门里去了,把口袋底几倒提起来,麦子便唰啦一声流到麦堆上,从鹿子霖手里接过一张盖了章子的收条,就从临时挖开的后门里出来了。黑娃回到自己的窑洞,小娥问:“交咧?”黑娃从口袋摸出那块写着“鹿兆谦一斗”而且盖着白鹿仓印章的纸条交给小娥说:“把这条子搁好,人家日后还要查对。”小娥收了条子说:“你这几天甭出门了,我心里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点点头说:“算了不出去了。看看再说。”黑娃其实比小娥更担心,那天在祠堂门外看士兵们的射击表演,他没有让小娥出门,用一把铁锁把小娥反锁在窑里。交一斗麦子固然可惜,而小娥好看的模样已经成为一种重负压在他心上。
黑娃被父亲撵出门以后就住进了这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饲草和柴禾,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黑娃买下这孔窑洞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了。黑娃借来一个石夯一架木模,在窑洞旁边的崖坎上挖土打两摞(每摞500块)土坯,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结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也安上,一只铁锅和一块案板也都买来安置到窑洞里。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选自《白鹿原》第11章,文章有删节)
内 容 揽 胜
《白鹿原》呈现的是一部渭河平原50年的变迁秘史,一幅黄土地波谲云诡的巨幅画卷。小说以清末民国的陕西为背景,以关中地区白鹿原白鹿村为缩影,以白嘉轩为叙事核心,以家族宗法制度及儒家伦理道德的坚守与颓败为叙事线索,讲述了白鹿原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
为争夺白鹿原的统治权,白鹿两大家族权谋机变,你来我往,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话剧: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白鹿显灵、乡约立毁、书院存废、父子反目、亲翁杀媳、兄弟相煎、劳燕分飞……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白鹿原上翻云覆雨,城头变幻大王旗,冤冤相报代代不已,家仇国恨盘根错节。
白家,白嘉轩六娶六丧,终究子嗣繁盛,担任族长一言九鼎;行事光明磊落,怀仁义之心;崇文重教,兴办书院;以德报怨,有原则认死理,在田小娥建庙一事上表现最为突出,宁可全族染疫也不向伤风败俗者折腰;为回击坐上乡约之位的鹿子霖的助纣为虐,曾策动“交农”事件。鹿家,鹿子霖精明强干,争强好胜,鄙视原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色成性,沉浮几度;为败坏白家门风,怂恿声名狼藉的田小娥拉白家未来族长白孝文下水。最终,鹿子霖有灵性的生命被抽走,行尸走肉,带着忏悔死去。
小说讲述他们的下一代白孝文、鹿兆鹏、黑娃这一代人的生活,演绎了两个家族不同子孙曲折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归宿。白孝文早年是家族样板,却自我膨胀,吸食鸦片,败光家产,后来投身革命,阴毒刻骨;白孝武倔强盲从,是守家之子,被推上族长之位却当不好族长,只有在麦浪翻滚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光芒;白灵独立叛逆,投身革命,却在肃反中被活埋;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俩追求理想,背叛家庭,却迈入不同的阵营,鹿兆海死于对红军边区的进攻;苦孩子黑娃当顺民不得,被逼为匪;而田小娥追求正常的生活不能,在冷眼中滑向堕落,两次被绑到祠堂挨刺刷,最后被公爹清理门户,横死炕头。
人物的纠葛沉浮碰撞出时代变迁和政治风云,近现代社会历史发展给白鹿原上人们的生活形态、心态变化以深刻投射。白嘉轩代表着陈陈相因的封建家长,白孝武只是宗法制下的小生产者,而鹿兆鹏、白灵和黑娃等叛逆者则代表着向往自由的新一代。革命洪流不息,日寇入侵危机四伏,战祸不息,动荡不止,白鹿原上悲风浩荡,中华根脉饱经摧折,古老的土地在阵痛中战栗。
《白鹿原》以独特的史诗构造、纵横交错的叙事时空和宏大的文化主题,奠定其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有学者评价:“《白鹿原》在深层意义上重构了民族精神。它继《四世同堂》给民族主义以最高褒扬。《白鹿原》问世使民族文学在更高意义上崛起。”1997年,《白鹿原》获第4届茅盾文学奖。
艺 术 解 码
《白鹿原》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鲜明的艺术特色,作品寄寓了民族史、家族史、文化史等多重意蕴。作品结构逻辑严谨,人物命运轨迹是纵线,历史的百转千回是横面,传统文化的兴衰则是贯穿其间的精神主体,三者之间相互激荡,相互作用,共同推进作品的时空,铺开了一幅恢宏的、动态的、极富纵深感的民族现实主义画卷。
小说用心追求现实主义,注重原生态的生活和细节真实,力圖通过各种势力在白鹿原上的冲突和发展,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揭示出传统文化的命运走向。作家没有秉持“零度情感”,没有脸谱化人物,无论是一心向学问道的乡贤朱先生,还是总是严正凛然的族长白嘉轩,还是永远忠诚厚道的鹿三,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超人。譬如:白嘉轩带回罂粟种子,尽管姐夫朱先生极力反对种植罂粟,但种罂粟给白家带来的丰厚利润这一巨大诱惑使得白嘉轩在义利面前迷失,事实上罂粟确实让白家时来运转。身为一族之长,也有盘算,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犯人容易犯的错误。
小说最后,白嘉轩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尽管平生缠斗,尽管善恶纠结,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良心之火从未熄灭。他们有情有义,敢于担当,期望救赎。
陈忠实怀着非常强烈的感伤写出了这样的悲剧结局:白鹿原上最后一个好先生、最后一个好长工、最后一个好地主,都消失了。这是他站在当下的基点上回望历史的感受,也表现着他在历史中观照现实的焦虑。
陈忠实还从《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等多种样态的现实主义经典中吸纳现代叙事技巧,从而使《白鹿原》成为一部既传统又现代、既庄严又亲切、既有思想性又有可读性的作品。小说中朱先生终于将《滋水县志》编纂完成并付印,随后就谢世了。死时,朱先生化作一只白鹿,从白鹿书院腾起,消失在原坡上。这一情节设计明显受到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迷幻气息流溢。
《白鹿原》具有浓郁而又深厚的地域文化特色。诗人元好问曾说:“关中风土完厚,民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白鹿原地处周秦故地的腹地,这一地域是华夏辉煌的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和摇篮。小说富含大量关中自然景观、人文景观、风声习气、歌谣礼俗等描写。比如,到了什么节令该播种收割什么庄稼,庄稼的成色和人们在田里劳作的过程,妇女摇纺车纺线的情景,男人铡畜生草料的情景和木活、打坯、手工艺这些民间技艺的情景,等等。这些描写细腻精致,散发着热辣苦咸而又沁人心脾的黄土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