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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因何由“它”掌控

2020-06-01张宝华

音乐生活 2020年2期

张宝华

独幕室内歌剧《蛊镇》取材于肖江虹同名中篇小说,是2013年首届“中国室内歌剧创作推动计划”入选作品之一,作曲刘天石当时正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跟随导师唐建平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为了符合室内歌剧时长不超过20分钟、声乐4人以内、室内乐队编制不超过8位演奏员的“计划”限定,编剧曹翘楚对剧中人物的名字、性别做了较大调整,以便于加强人物之间的戏剧性张力,提高舞台表演的辨识度。乐队编制采用笛子(G调梆笛/D调曲笛)、单簧管(bB)、琵琶、二胡(兼板胡)、大提琴、低音提琴、钢琴、打击乐者各一名(木鱼;排鼓;响鞭;大锣;钹)。《蛊镇》2013年12月11日首演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厅,彭雯妮导演;指挥夏小汤;舞美、灯光设计邓文;主演人员有蔡忻如(饰阿唯)、梁鑫(饰刘金生)、常海(饰柳老七)、杜明军(饰王昌林)。2019年9月25日,《蛊镇》在星海音乐学院大学城郎朗音乐厅《刘天石声乐作品专场音乐会》中再次复排演出,邓韵执导;服装设计宋玉龙;主演除阿唯的饰演者更换成蔡清琳,其它人员不变。

一、地域与“泛地域”的故事情节铺设

《蛊镇》的总谱扉页对故事背景做了如下交代:很久以前,蛊镇人的先辈因为一次严重的祸事临近,弃乡而逃,最终找到了一处隐蔽在深山密林中的所在,繁衍至今。蛊镇人信蛊、制蛊、敬蛊、用蛊,以蛊治病救人、以蛊驱散病魔祸事,为了敬畏先祖,每年敬奉故蛊神祠。蛊镇人曾以蛊为业、为节、为市,竟也在深山中营造出一片繁华。然而,世易时移,到了今天,当生存有了更多的诱惑也有了更多的选择的时候,年轻人开始主动地、热忱地、乃至集体地出走,马不停蹄地向着城市、向着远方、向着故乡的逆向走去。当世代相传的“蛊术”面临后继无人,即将失传的尴尬境地时,出现了剧中一段“巧事”……

剧中的四个主要人物是阿唯(女高音)、刘金生(男高音)、柳老七(男中音)、王昌林(男中音),见图1。

图1:剧中主要人物角色

全剧分为两场,第一场:蛊镇神祠的门口前。长者柳老七正在主持祭拜蛊神的仪式,感叹来参加祭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恐怕要失传了。仪式结束后,日夜企盼进城的女子阿唯上前询问脸上的红斑胎记可否淡些了,柳老七引荐阿唯去见蛊师万昌林,让他下一道去除红斑恢复容颜的“蛊”,阿唯的堂哥刘金生一同随她前往。

第二场:蛊师王昌林的家中,蛊师听罢阿唯的来意应允作法。作法中突然发现阿唯脸上的胎记似曾相识,不禁惊诧。众人仔细辨别发现的确与蛊师家中所藏的蛊镇地图不无二样!蛊师说,阿唯脸上的胎记非同小可,她代表了蛊镇命运的兴衰。如果印记真的淡化消失,预示着蛊镇族人也将消亡……

结合剧本和主要人物关系看,地域与“泛地域”的故事情节铺设,是给观众留下充分想象空间的基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等现象,并不是“蛊镇”的单一地域现象,它是城市现代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中国很多乡村都出现与之类似情况。

从柳老七在第一场开始的唱词“云上的蛊神……”可以看出,蛊镇人醇厚善良的祭祀传统、对于美好家园的守护之情、对于蛊神坚定不移的信仰与崇敬、族人间呵护友善的真诚祈福,正是城市中忙碌的人们既缺失又向往的。

云上的蛊神

请赐给我们无边的法力

林间的毒虫

沟壑的魔草

都为我们所用

那些不速之客

驱赶他们

远离我的寨子

远离我的族人

万能的蛊神

请用你的惠赐

永葆我们平安

让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

世世代代

绵延不绝

柳老七祭祀蛊神时所演唱的宣叙调音高材料,采用半音列迂回形式,还原祭祀中住持念唱吟诵的音调,演员随唱词高低起伏好似“通灵”的神情面貌在此处刻画得惟妙惟肖。尤其在柳老七唱到“驱赶他们”时,总谱中并无明确音高,作曲家要求演员提高音调“喊出来”,而此时乐队中几乎所有乐器都以震音形式呼应柳老七的呐喊,使观众仿佛置身在仪式现场。在随后柳老七与王昌林、刘金生齐唱“万能的蛊神,请用你的恩惠,拥抱我们平安”部分时,人声与乐队间的相互配合极具画面感,作曲家在此段落对于响鞭和大锣的运用恰如其分,很好的营造了祭祀氛围。对于小乐队编制的室内歌剧,能充分利用有限的乐器和为数不多的演员如此形象地描绘出仪式场景,可见作曲家对于乐队和人声之间的处理是下了一定功夫的。

二、“开放性”戏剧音乐思维的架构

《蛊镇》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仪式”,一个是“蠱”。其中的“仪式”是该剧“开放性”戏剧音乐思维的基础,本文的副标题据此而定;而由“蛊”所引发的“阿唯脸上的胎记与蛊镇地图相吻合”这一没有结局的“巧事”,使“开放性”戏剧思维带给观众多种解读的可能性无限放大,本文主标题由此而来。

“‘仪式常常被作为戏剧结构的基础。语言、姿势、事件被重复着。它们通过重复,通过过去授予它们的重要意义而具有一种象征性含意。”正好像第一场开始定格在蛊镇神祠前,它是整个戏剧故事情节的发端。阿唯和堂哥刘金生代表着蛊镇中离“仪式”越来越远的青年一代;而村中主持仪式的长者柳老七和镇中唯一还会“蛊术”的长者王昌林,则象征着还在坚守“仪式”的蛊镇老一辈人。年轻一代不断重复着背离“仪式”的语言、姿势和离乡进城的“事件”;而老一辈人则一次次重复着“仪式”前的感叹、重复祭拜过程中的“姿势”和努力完成具有历史使命感的祭拜“事件”。

我們由此要追问,作为戏剧结构的基础,《蛊镇》中开场“仪式”的象征性含义是什么?表面看,它既象征着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城市和乡村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又象征着乡村年青人渴望进步,追求现代化生活,与乡村守旧派老者之间渐行渐远的必然趋势:当然还有可能在不同观众眼中,其象征含义会有多种解读方式。虽然作曲家和编剧在该剧的介绍中提到:“文化需要传承,我们是否也经历过精神家园的消逝呢?”但我想这种解释也仅仅是对观众的一种引导,并不是最终答案。从《蛊镇》的故事情节设定来看,它有着明显的“开放性”戏剧思维特征,引人思考。

既然《蛊镇》具有引起观众浮想联翩的“开放性”特征,那么音乐如何与之相吻合,进一步架构这一戏剧特征?

刘天石曾经谈到有关这部戏,在音乐方面略感遗憾的是“由于20分钟的时长限制,个别人物角色唱段过少,只有少量对白和重唱唱段,缺少独唱咏叹调的布局”。我个人认为,之所以缺少咏叹调,与剧情内容和设计有关。全剧20分钟,对于阿唯“事件”的重复交代有三处,其中第一场有两处,一处是阿唯与刘金生、柳老七之间宣叙调为主的轮唱;另一处是阿唯在第一场结束前的154-179小节,有一段个人的咏叹调:“希望蛊神保佑,恢复少女光鲜靓丽的容颜,成就她远离群山,向往蓝天(城市)的梦想”。可以说第一场以柳老七为主要人物的“仪式”音乐写得很精彩,再加之随后三人的交谈式轮唱、重唱和阿唯的独唱段落,第一场已经很丰满了。第二场开始,由于刘金生向王昌林解释来找他的缘由,第三次对阿唯的胎记进行了重复性强调,所以才会导致念唱式宣叙调过多。此处之所以切换场景,从神祠前转移至王昌林书房,编剧的目的应该是想合理引出与阿唯脸上胎记相似的地图。这种看似啰嗦的场景设置与剧情重复交代,应该是编剧有意而为之,之所以这样做,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每一次陈述阿唯由于胎记不能进城时,都在反衬另一层含义。

第一次,以阿唯事件反衬柳老七反对的态度:“年轻人少,田间地头没人干活了;老人说村子外面都是吃人的妖精。”此时的乐队在不同乐器上弱力度演奏相同旋律音型,或固定节奏型,乐队的“留白”给三人的对话留出充分的音响空间。

第二次,阿唯咏叹调,五声旋律多次出现商羽调式交替,反衬她内心向往城市蓝天白云的急切心情的同时,也在默默祈盼蛊神显灵。但蛊神真的会显灵吗?很多观众看到此时可能最关心的是阿唯脸上的胎记到底会不会消失。观剧到此处,我个人是希望阿唯脸上的胎记能够治好,顺利进城。

第三次,刘金生以宣叙调形式陈述与阿唯的来意,由此引出王昌林下蛊治病,发现阿唯脸上的胎记,与一本书——《蛊镇志》上面的地图一样。直到全剧结尾,由于阿唯脸上的胎记牵连到蛊镇未来生死存亡的命运,最后剧情结束在四个人重唱地图旁边小字“世代安居,福泽绵长,谨谢后人,莫失莫忘。”最后,以“开放性”的戏剧思维架构在音乐结尾以四个人“揉搓纸张的声音”结束人声部分。而钢琴在最后两小节,再次弹奏出第一场结尾中阿唯咏叹调唱词“伟大的蛊神啊,伟大的蛊神啊”相对应的旋律音调。

对于结尾处阿唯的遭遇和没有结局的“结局”,我依旧坚定认为个人命运应该由自己主宰,何去何从也不是脸上的胎记能够左右得了的,因此才想到“命运因何由‘它掌控”这个题目。其中的“它”,不仅指的是蛊师王昌林和它“手中的蛊”,更指代蛊镇地图——蛊镇的生死存亡。但我思前想后,又似乎感觉到,我好像成了一个受“蛊”之人,我的想法是如此自私,我不是阿唯,我能不顾族人命运与村寨安危,阿唯能吗?

三、掌控与“被掌控”的命运之“蛊”

戏剧似乎总和“爱情”或“命运”的话题相关联。“蛊”作为《蛊镇》中的另一个关键词,又牵扯到“城蛊”“乡蛊”和“人蛊”。

“城蛊”象征着城市对于年轻人的诱惑、憧憬和美好的未来,真正进城的年轻人是否真正得到了自己所憧憬的一切?它可以隐喻任何“远离家园”的人,一味憧憬外面新世界或新领域的人,当真正“到达日思夜想的彼岸”时,是否真正找到自己内心的归宿,不曾有过遗憾和悔意?

“乡蛊”不仅象征着留守蛊镇的老人和妇孺,他们不仅仅是故土难离,更多是对外界的恐惧、无奈与无助。中了“乡蛊”的人,看似坚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信仰、基业与传统,他们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吗?他们对于自己终将默默无闻,生老病死于蛊镇中的人生结局没有遗憾吗?

“人蛊”则象征着骰子的六面,甚至更多面,这其中既包括原著作者萧江虹、作曲刘天石、编剧曹翘楚和无数个观众对剧情的“开放式”理解,也暗藏着每一个人对于“命运”的不同诠释。李吉提先生在看过本文后提到:“阿唯脸上的胎记看似是她走不出去的主要原因,但阿唯头脑中的蛊镇传统思想是其走不出去的根源。如果要走出去,就要抹去头脑中蛊镇的传统思想,这又是蛊镇老一辈人不愿看到的,如果所有年轻人都把脑子里的‘胎记抹去的话,蛊镇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从“蛊”中跳脱出来,以中立的角度思索“命运”与人的关系,似乎能够感受到这部歌剧所阐述的“开放式”戏剧情节,会导致观众所思考的内容和结果大相径庭,就算是本文的论述,也可能仅仅是其中一种解读。蛊镇的“命运”在于——先祖遗训、蛊神的庇佑、以“蛊”为生,世代繁衍生息的“精神传承”,而这传承之所以面临挑战,主要原因在于“人去镇空”后继无人;而剧中四个人物的“命运”,又各有各的走向,好像四个人在人生十字路口,时而又心系一处,时而又貌合神离地时刻准备接受命运的摆布。

如果歌剧剧情给人以太多遐想的空间,我认为主要有三点可能:一、故事没说清楚,全靠心领神会,那自然会有多想的空间;二、故事并不复杂、说的也很清楚,这种故事如果让人多想,一定具有现实意义和一定的哲理性,会给人以充分反转辩驳的想象空间,而且每一个多想的人,其想象结果可能也大相径庭;三、故事虽然复杂,但讲述得很清楚,这样的情况通常是大歌剧剧情最理想的“范式”。

《蛊镇》属于哪一种,我想了很久,在思绪有些茫然的状态下总结了以上几点,全文也在仓促间一挥而就,但我想这就是“开放性”戏剧思维给观众的印象,其目的或许也就在于此。

刘天石,作曲博士,星海音乐学院作曲、音乐分析双方向硕士研究生导师,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副教授,现代音乐与戏剧学院基础理论部副主任,2016年获得广东特支计划“青年文化英才”。广东省音乐家协会会员;广州现代音乐协会副会长;广州歌剧学会副会长。代表作品《诗经·乐图》套曲获得2014年首批国家艺术基金资助并成功申报个人著作权,先后于北京国家大剧院、广州大剧院和美国纽约卡耐基音乐厅公演,获得广泛好评。

2004年获星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学士学位,导师李晓教授;同年考入星海音乐学院首届作曲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曹光平教授;2011年攻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作曲方向博士研究生学位,导师唐建平教授,于2014年荣获艺术学博士学位。在广州图书馆、广州大剧院等场所举办多次讲座,曾发表多篇学术论文,主持省级、院级科研与教学相关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