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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发店

2020-06-01[英国]安妮塔·布鲁克纳陈睿琦

延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玛丽

[英国]安妮塔·布鲁克纳 陈睿琦 译

安妮塔·布魯克纳(Anita Brookner,1928—2016)出生于伦敦的一个犹太移民家庭。她在艺术研究领域颇有建树,是剑桥大学担任美术“斯雷德教授”职位的第一个女性。布鲁克纳50多岁才开始自己的小说创作,她的第一部自传性小说作品《人生的开端》发表于1981年,从此逐渐走入人们的视野。她一生出版了20多部小说作品,其中《湖滨旅店》获得了1984年布克奖。布鲁克常以单身知识女性为书写对象,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具有典型性的情节来反映故事中人物面对家庭与生活挫折的自我追寻过程。她的写作风格独特且令人印象深刻,在英国文学批评界,有人称她为当代的简·奥斯丁。

第一章

这是意义重大的一天。醒来,这件通常来说折磨人的事情,却唤起两眸清炯炯,充满一段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旧友谊,像是梦,也像是记忆。它当时还未变糟,陷入冷漠。有一些隔阂,但这隔阂是良性的,单纯是因为距离的分隔而非心理上的疏远或过度亲密的结果。

这是一段记忆,我想。但是它披着梦的外衣:幸福,同辈的认可,在这其中是三个亲密无间者在周五固定的晚餐聚会。无比诚挚,心有灵犀:三个朋友坦诚相待的聚餐,情投意合且毫无保留。这些曾经都非常真实,是这样吗?无论如何,记忆是纯洁的。现在我又老又瘸,这样的回首就显得十分宝贵。当然,就和当时一样,这被珍视的是青春,无可置疑。

那时,我们充满自信,目光远大,确信自己会成为作家,记者,政治家,扬名立万,但事实上这些都未曾实现。回望过去,我知道我们会对这些雄心感到有些惋惜,然而它们在当时都显得触手可及。事实上,我们都已结婚并逐渐彼此失去联系。玛丽是第一个安顿下来的,她按预期结婚了,嫁给了那种已经融入她们家庭圈子的男人。有段时间和她依然保持着联络,渐渐的,这些联系变成了圣诞贺卡与她孩子们的近况(现在其中一个已经成为有名的外交官)。然后是朱莉,她嫁了个一如既往的模范丈夫。他为人谦虚,有保护欲,敢于奉献。对这桩婚姻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我醒来时愉悦或许就源于此。

我自己的婚姻很短并以离婚收场,给彼此都没有留下深刻的遗憾。我因为一个俗套的理由结婚:离开我脆弱无常的家庭,并且朱莉满足和安详的微笑也深深打动了我。她性格大方,以热情好客、无私馈赠、擅长社交而闻名。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权威也随之确立。就是她劝我嫁给我丈夫的,她认为我可以变成他永远无法成为的人。他很古怪,也很神秘,并且我带有一丝不安地知道,他会以某种方式令我失望,而我也会令他失望。我向朱莉坦白这些担忧,而她对此一笑置之。玛丽则最为实际,说我已经等太久,是时候下定决心了。现在我能看出我是我们三个人里最消极的那一个,并且肯定已经令她俩不耐烦了。对我而言,我仍然渴求着朱莉所钟爱的这种友谊关系。这段友谊的回忆依旧能令我脸上浮现出笑容,就好像她的充实生活能够被复制一样,所有人都能够享受。在玛丽搬去苏格兰之后,我们还保持着联络。起初我们经常见面,而后频率减少,再往后或许一年一次。全部往事都已经逝去,我成了迫不得已的幸存者:一个忧郁且不合时宜,连自动浮上心头的年轻时的记忆也变得多余的老太婆。现在青春的时光离我已经太过于遥远。

接下来的一天,我都在这场梦带给我的奇怪的兴奋感中度过,一些冷酷的现实也随之浮现。我们曾经是朋友,但不真正的平等。这不是阶层而是阶级的差异。玛丽充满了自信与目标,很少因疑虑而打乱自己的沉稳。朱莉是昂扬向上资产阶级的缩影。她的妈妈是瑞士人,她会说一些简单的法语。她们在成长过程中都受到了良好的教养。尤其是朱莉,肆意地挥洒着她的慷慨。她和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交上了朋友,邀请他们参加她的晚宴。这是令人愉快的小聚,让参加筹备的丈夫迈克尔特别高兴。她的客人在厨房和在餐厅的一样多。后来,我们的差距也充分显露。我的家庭是我许多沮丧情绪的源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友谊中如此投入。这个错误持续了我的一生。但是在梦里,我们都是平等的,这或许是我对我们友谊做出善意解读的结果,它当然也是这场特殊梦境的馈赠。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只有在梦里真正的意义会显露出来,而记忆则在某种情况下提供细节。

我的家庭太过于平庸,以至于无法被纳入话题之内。这同样导致了我的渴望。“别太急,”玛丽有一次给我说,但这是记忆的特征而非梦境。因为在梦中我们都是纯洁的,没有受到男人的侵扰。这些男人将我们的亲密无间画上了句号。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是面向未来,更确切点说是面向我们即将做的工作,那光明前途的呼唤。事实上我们没取得什么成就,尽管朱莉在BBC的法国部待了一段时间,玛丽也在未婚夫继承亡父的职位后放弃了学业。我满足地在大学做着图书馆员,我在这里比在家更有归属感。我们之中没有人成就了曾经计划的“事业”,但我敢肯定,我们会对当今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自身权利的坚持感到一些轻蔑。我们的单纯只存在于一切分崩离析之前。那就是为什么无论是梦还是记忆都如此闪耀却又如此虚幻。

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朋友,只有认识的人。玛丽在苏格兰,仅仅保持着圣诞通讯。朱莉信仰了基督教并且最终搬到了牛津旁边的一家基督教养老院,这是她对丈夫突然离世后的孤独所寻求的补偿。我曾经收到过她更改地址的信件,上面附着一小则信息:“像以往一样爱你,朱莉。”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如果再见面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只会是闲谈碎语。即便在明信片上(我依然在寄给她们)我也没什么话说。将她们带回给我的仅仅是由于这场梦,并且给这一天披上了富有意义的假象。在长时间的分离后,看似有太多该讲的话,事实上却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分享。但是在那一刻,对以往的回忆是珍贵的。一天的正常度过才会使其更意味深长,正因如此才有一些值得怀念的东西。即便它是不可靠的,它也带回了一些事实上已经消逝的感觉。

或许是清晨日光的影响才让这个梦如此具有象征意味,光芒既是自然的,又象征了我们的友谊。这是生命中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出错的阶段。现在的日子看似一如既往的黑暗,但那同样是象征的。并且我对女性的同情不像以往那样了。即便身处暮年,我仍然渴望着男性的陪伴。我惋惜于失去的纯真,它使一切都变得黑暗了。现在我不仅为自己的失败,还为所有太过于平庸的成功感到羞愧。我往日的友谊在现在或许无法很好地满足我了,这些光辉的往昔败给了后来的经历。梦里所显露出的纯真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第二章

长夜漫漫,而我却浅眠辄止。我并不在乎那些清醒的时刻。我返回我的意识中,回到那些我曾经睡过的房间里,回忆那些我最早漫步过的街道细节:位于街角的药房,两个女医生实习的房子,通往学校的路……这无疑是老年人的特质,将所有后来联想到的投射到一处,而那些地方我早已不再熟悉。当我调整状态开始一天的时候,我身边的一切显得非常陌生,这令我花了一点时间想起我即将做的事情。将自己融入当下生活是件奇怪且困难的工作:我已远离故居。我意识到,那些去商店路上碰到的泛泛之交,和我很久以前的同伴相比简直就是陌生人。而那些我已失去联系的往日同伴才是我尚未开始质疑的生活的一部分。这使我对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感到厌烦。我认真地阅读《泰晤士报》,但这些新闻之间似乎毫不相干,人物太复杂,难以理解。往昔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掩盖了此时此地,一旦日光足够明亮以开启一天,它就会消失。但即使是这样,它也属于其他人。但那棵长在十字路口的杏树就像曾经一样真实,使我产生了想去那个已经15年没有去过的小公园的欲望。当然,我可以再去看看它,但这个想法令人无法接受。它属于过去的时光,而我被迫生活在如此低劣,如此平凡,如此暗淡的现实。

我现在常读旧书,读那些书写道德和决心的故事。我本能地在女人身上寻找谦逊,在男人身上寻找力量。这些都很过时了,但是简单的目的往往很难实现。我早年清晰的生活最终变得模糊,以至于没有人真正了解我。这也许是一种自卫,因为我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明亮的窗户吸引了我,仿佛在暗示着一份我从未靠自己赢得的家庭生活。我那脾气暴躁的父母和逃避责任的丈夫留下的遗产比我自己的财富要多得多。如果不是生活中许多矛盾的影响,我早年的生活就已经足够舒适了。奇怪的是,我丈夫和我父母有着比我更多的共同点;毕生都在否认事实,他们无比失望的这个事实。如果我坦白自己的郁郁寡欢,他们会感到愤怒,甚至自以为付出了很多。这是一个不幸的遗产,我试图与之斗争,可能取得了一些成功,但结果是我从未遇上任何一个我可以信赖,或者能够诉说衷肠的人。只有我年轻时的那些朋友才能充分地接受我的思想,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表达过那些想法。我太关心他们的满足与否,不想以任何方式破坏它。这是一个理想,但不像明亮的窗户那么牢固。我同样小心,避免把这些想法强加给我的爱人,因此在他眼里我是如此理智。渐渐的,这些隐秘的感情将我孤立起来。我被认为是完全正常的,不需要特别对待。我同情其他像我一样的人,但我不渴望他们的陪伴。只有孩子才会用陪伴填补空虚,但我却不会。这一切都太迟了。

那个梦已经消逝,我只记得自己有过快乐。这份快乐并没有持续,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暂时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这些朋友已经不再,而替代者也从未出现。我的婚姻留下了一些污点:我的丈夫有些不诚实,他的家庭有些问题,或者说没有家庭才是问题。因为我只见过他的姐姐,一个我偶尔会去拜访的心不在焉的女人。离婚后我很明显不再受欢迎了。在大学工作的日子充实了我的生活,同时也开阔了我的视野。我在同事中弥补我缺乏亲密关系的缺憾,这的确有效。直到我退休后又被遗落在自己离婚的生活中。我尝试过不同类型的志愿工作,但这些都是糟糕的替代品,我意识到我能帮上的忙并不多。将这点牢记于心后,我下决心投入新的隐居生活。但没有陪伴的生活是困难的,理想的伴侣更是妄想。年轻的心态或许能够克服这种孤独,但这种信念却并不坚定。它甚至难以产生。

当这一天变得和往常一样沉闷时,我承认玛丽和朱莉的共同点比我与她们的共同点还要多,她们各自都很独立。我将此视为天经地义,并不反感。那时候我就已经在友谊的边缘了,正如现在一样。只有在早年的某个时刻我们才真正平等。我的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突破,进入到一种亲密关系中,去被接纳。我短暂的婚姻教给我一个宝贵但令人不快的教训:我们都是孤独的,不同视野的人之间不应该寻求互惠,且不仅是视野,更是精神和物质的不同处境。我的失望持续了一整天,只不过我不再痴心妄想了。我接受了我们都被孤立且无力改变的事实。但遗憾还在,而这些必须独自承受。当我像个孩子一般,期待从对女性友谊的依赖中获得解脱时,我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

当然,这其中必定会失去某些东西,但同时我在这种境遇下学到了自己的第一课。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向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透露任何可能引起我们分歧的信息,倘若他会认为我们的人生差异将带来诸多不便。我讨厌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我认为这种优越感无用且不当。我对我在图书馆的那份微薄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我丈夫似乎认为这是对他优越性的挑战。后来我找到了更多志趣相投的伙伴,但从来没有完全公开过,我觉得这样做更好。对我从前嫂子的孩子的任何温柔都不为过,当她看到我多么愿意爱她幼小的儿子时,她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一些。拉尔夫,或拉尔非,在我天真的早年友谊中令我愉悦。当他母亲因肺炎过早去世时,他被带到格洛斯特和亲戚们一起生活,之后我就很少再見到他。他去上学后,联系就中断了。我为我们无法见面而感到哀伤,但我知道我的遗憾是单方面的。现在他当然已经成为父亲,甚至是祖父,但我宁愿当他还是个孩子,就像我更愿意把我的朋友们想象成年轻时的样子,就像在梦里一样。有时,在临睡的时候,我重新找回了玛丽责备我的那种急切,记起那期待的微笑……即便处于半梦半醒中,那笑容依然清晰可见。

第三章

首先,来说几个细节。我住在斯顿广场的一家地下室公寓里,靠近维多利亚。这间公寓是我嫁给我丈夫时搬进来的,当时他就住在这里。在他死后我没理由搬走,这间房子挺适合我。当然它在冬天很暗,但所有其他地方亦然。我通常尽早体面地出门去买报纸,正式的购物要晚一些,伴随着我在维多利亚街的溜达。我乘出租车返回,并且很早就能到家。即使疲惫,但我却依然享受着自己的独居生活。这份孤独是负担,我也早都习以为常。我唯一其他的出行是去理发店,顶级时尚理发店,在皮姆利科路。虽然没有多少欣赏者,保持外貌的精致也是很重要的。保持仪态的得体是我人生信念的一部分,即便寻求知己或欣赏已经太晚。我宁愿希望我会死在理发店,因为他们肯定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即使没有陪伴的时候,我也并不孤独。我适应了偶尔去理发店的生活,但却对此不太喜欢:我很容易因突如其来的谈话而不知所措,通常会在离开时松一口气。在这种时刻,夜晚于我也变得迷人。我希望我有力气走回去,像往常一样,穿过空旷的街道,欣赏那些象征希望的、点亮的窗户。由于没有人照顾,我不得不变得谨小慎微,关注着自己的体力,或者说体力的缺乏。这个过程让我感到厌倦,出于某种原因,我感到羞愧。我上床很早,睡眠很少。对于夜晚的强烈恐惧在我这个年纪非常普遍。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渴望身边有人陪伴,即便是我的前夫。我的记忆中没有情人,这或许正该如此。当我这个年纪的女人调皮地谈论着她们认为有吸引力的男人时,我觉得这是痴心妄想。我所渴望的生存状态是难以形容的,它是一种强烈的意识,却很难被定性。黎明使我感到某种轻松。我在7点前起床穿衣,在喝了一杯茶后出门买报纸。即使时间还早,已经有人在上班的路上了。我是如此羡慕他们!我观察着他们年轻的脸,上面带着间或的笑容。这些年轻人,他们的青春振作了我的精神,并给了我开始一天生活的动力。

充满朝气的人们象征着真实的世界,它很必要,也令我愉悦。充满幻境的严酷夜晚过后,这条街道代表了生活的常态:工作的世界,青春的世界,阳光的世界。即使是在冬末,变化的迹象依然存在,尽管需要一个有经验的眼睛来辨别它们。在某一刻我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就好像我还属于这个世界,依然是它的一员,被一张年轻的脸,一个微笑而提振精神,从而自由地回归。但马上我就想起了我的年龄以及它的风险,随即不情愿地转身,小心翼翼地朝家走去。报纸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它们是衡量我与社会疏远程度的标准,但我一定要阅读它们,寻找与我曾经熟知世界的联系。它们使我短暂地感受到已经失去的公民感。但事实上,我更热衷于熟悉的本地八卦,我与街坊邻居的联结。那个在对面房子里弯腰吃早饭的男人,我想像他阅读报纸,然后安定下来。他也起得很早,或许他的夜晚和我一样困扰。或许他对于开始一天的生活很焦虑,并且对往事已经麻木。我们从没有讲过话,但是假如在街上碰到的话会相互点头。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我的第二次出门辛苦更多,愉悦更少。正是在此时,这个季节的残酷再次显现出来,路上的面孔也不再年轻了。那里女人比男人更多,他们都在打电话,忙到连笑的精力也没有。我现在更加小心,甚至是带着恐惧。恐惧在老年人身上如影随形,几乎每天都要努力克服,主要是在夜晚,但偶尔也会在白天出现。在寻常的走路中,在平日的街道里,完成着它的每日任务。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渴望回家,尽管通常沉闷的一天在等着我。如果在视线所及处没有出租车,我就会告诉自己要保持耐心,同时意识到这种情况是无法忍受却又必须忍受的事实。

下午的安排要好些。是我两周一次的顶级时尚理发店拜访时间,在那里我感激地服从着他人的管理。为我做头发的盖比来自厄立特里亚,是个漂亮姑娘。但是她的美貌似乎并没有使她更具優势。她的家事很麻烦而且还怀孕了。但至少在工作中她是幸运的,其他女孩坚定地支持她并在她身边筑起防范男人掠夺的保护网。任何来理发的男人都很快学会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近来如何?”我问她道,脖子上缠着毛巾。但是她没有搭腔。

“水还好吧?”

“是的,太好了,谢谢你。”

洗头步骤结束后,我让自己放松下来,懒散地听着我没有义务参与的谈话声。这些女孩名义上是在两个男性造型师的监督下,但她们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将这个地方作为一种女性团体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们脾气火辣,或者说看起来是,其实非常友好。一杯茶照例被放到了我的面前,有时候茶托里还会有一些饼干。我喜欢这些女孩,除了作为一个给小费颇为慷慨的客户外,她们对我没有特别的感情。她们使我想起了我工作时的时光,那时候我被学生环绕,在工作时怀着同样的淡然,同样的专注,但同时也很亲切。

我行动缓慢,倍感疲惫。当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时,我很感激肘部下面有一只手。不一会,对话以他们说“周五再见”并且将门为我打开为结束。然后这一天就到了尾声。在理发店繁忙气氛的对比下,街道显得无比安静。我欣赏这种我认为是女权主义的新形式。这不是我那个时代的表现形式,那时个人努力更合乎社会规范,声音也被刻意压低。我回来的时候,公寓里似乎比平时更安静,但我的出门满足了一些短暂的社交冲动,于是我安顿下来拿起《浮士德博士》,无奈地打发我的时间,直到我放弃一切努力,为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做好准备。

第四章

我并不喜欢《浮士德博士》,它远远无法带给我慰藉或者安全感。无论是在艺术还是生活中,人的个性都不该是疯狂的。都安静些吧,我想说。就像告诫那些将我作为她们观察对象的女人(这几乎是所有女人了)。简单来说因为我没有家庭,或者至少说我没有提到过,所以我必然会被同情。因此,我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她们的家长里短中。当然,既然我已经衰老并且愈加自私,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宽容了。曾经我会震惊于这些流言,甚至劝诫她们的随心所欲。但是正如玛丽所说,这是我在发现自己的孤独之前充满热情的时候。我仍然珍视我还在工作的日子,但更珍惜每天傍晚从布卢姆斯伯里步行回家的时光,那在夜晚开始之前的美妙间歇。在那个时候,孤独黯淡无光。我现在知道一个人是多么渴望陪伴,但仅限于自己选择的陪伴。书一直是我的同伴,它有时会让我失望。这就是为什么《浮士德博士》不得不回到架子上的原因。我感受到了一种傲慢,一种自我中心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厌恶。我需要一些更温和的东西,但一切都毫无吸引力。

在这一年中的阴冷时刻(二月初),一个人焦虑地望着天空,试图找出一丝改变的迹象。一阵小雨更是强化了黑暗与寂静,这特殊的一天对我每周第二次访问顶级时尚理发店造成了困难。但是保持生活的规律是很重要的,以防任何对于日常的打破都使人迷信于一种终极改变的发生,一种对环境的屈从。我阴沉地出发了,已经对这一天的前景感到厌倦,这一天似乎充满了不安。出门只是比待在家好一点,我自己强加的行程并没有满足感。只是在规划好之后,我没必要将其放弃。这是一种内含价值尺度的道德准则。我的外表无法使我自己或是他人有兴趣。简单地说,我希望我有一个知己能坚定地支持我,但我知道没人会这么顺从。并且我也没有什么书要读,这使得日子在我面前无限延长。即便是在理发店的日常客套话也好于我自己的缄默。那些我喜欢的女孩们会说些场面话,她们自己也在转移注意力。她们很和蔼,很熟悉,有这种熟悉感就足够了。

雨已经停了,但是光线依然很暗,街道也显得冷清。我受到了温暖的迎接:很明显由于天气的原因,这里一贯热闹的气氛有所衰退。甚至于女孩们的谈话也压低了声音。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归属感。我拿了一本杂志,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我几乎没听说过的名人的冒险上。“我新专辑背后的忧虑,”我读道,直到印刷变得模糊。而后听到有人问我:“你带伞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现在还在下雨吗?”

“看吧。”

确实还在下雨,不算太大但绵绵不断,这种雨就是理发师和顾客之间的困扰。难怪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多少人。

“你能帮我叫个车吗?”我问道,拿出小费。

“这难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克里斯打个电话。”

“克里斯?”

“他做拉活的生意,你可能在这里见过他。”

“我不认为……”

“年轻,高个。他常送阿米蒂奇太太回家。”

“我不记得见过他。”

“我会给他打个电话,你和他在一起会很安全的。”

这时我听到了一丝窃笑,我对此不予理会。有时候年轻人是不会顾及他人体面的。

尽管有无数的社会进步,女人仍然很难依靠男人,尤其是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几乎没什么吸引力,需要一些责任感和宽容。这只是一辆出租车,我忧郁地坐着看雨的时候告诉自己。但是女孩们暗含嘲笑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之中的一个,无论我自己或者这个克里斯,都没什么可笑的。因为笑声里不含讽刺而是带有模糊的恶意。当一个高个身影出现的时候我想我察觉到了原因,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解释。是他占了上风,就像过去一样。他热心地招呼她们,但很明显他将她们单独视为同一类人。他特别讨人喜欢,个子高,动作轻快,一张异常愉快的脸上带着一种顺从的表情。一点雨不算什么,他看起来在暗示:我在这里呢。他很年轻,或者说带有一丝年轻的气息。他大概25岁左右,我猜测,当他充满热情地转向我。

“华纳太太?”他问候道。

“伊丽莎白·华纳。你真是太好了。”

我能听到我的声音里那昔日的顺从,并控制着自己。

“埃克勒斯顿广场,”我更坚决地说。

“克里斯,”他回应道。没有姓,但这就是所有他准备提供的。

“我们下周见。”我对盖比说。她没有注意到。确实通常在寒暄中,会有一些话被漏掉。这并不奇怪:他长得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因为他那轻松的微笑,服务的意愿,他一定会是被征服的对象。他是一个真正令人向往的男人,或者我认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被迫做某件事,或者不按自己的安排来,他便会表现出不情愿,甚至有所抵触。然而,克里斯却满脸笑容,渴望着取悦别人。女孩们在面对他迷人的魅力时颇有抵抗力。

“您在这里稍等,”他说。“我去拿把伞,不想让您把头发弄湿。”

在汽车后座上坐好后,我意识到被如此安排是多么令人愉悦。我本想一言不发,沉浸在潮湿的道路和昏暗的天空下,但我像平时一样打起了精神。

“我想你應该颇为繁忙,”我说道,“在如此天气,这么漫长的冬季。”

“忙?是的,但是我的工作可供自己掌握。我是自由职业者。我会给您我的名片。这样您就可以随时找到我了,如果需要购物或者其他事情。”

这个主意很有吸引力。我已经厌倦了自己的步行。我想在我的年龄我理应享受一番。

“停在那边的角落,”我说,“在左边。”

雨伞再次打开了。很有礼貌且没有过分的照顾。这个有教养的表现使我感到满意。这就像是一位高级的酒店经理在照顾一位上了年纪的重要客人。

“请务必告诉我需要付多少钱。”

“二十镑是我通常的收费。或者您也可以记账。”

“那就这样吧。我怀疑是否身上有足够的现金。我忘记去银行了。或许你可以明天早上载我去那里。”

“那会是我的荣幸。”

我想要喝茶,现在也渴望独处。

“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九点可以吗?然后我就可以去大肆购物一番。再次感谢你。”

当他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他印着电话号码和几乎没怎么透露名字(C.J.戈登)的名片。我泡好了茶,开始思考。出于某种原因,我信任他。我笑了笑,以表示对他更加温暖微笑的认可。年轻,我想。这就是让我微笑的原因。

第五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不安的梦。我梦见,我曾经考虑搬进的一套公寓显露出一片荒芜的楼梯。楼梯通向每一层,突然在角落和凹室消失。我原以为这是一套公寓,而它实际上是一栋六层楼的建筑。它是空置的:那里没有人给我指路。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平板玻璃窗照射进来。重新回到一楼的路被通向更多楼梯的、出乎意料的转弯而阻碍。在梦中,我既有主意又有能力,但在我找到出路之前就醒了,醒来时带着一种恐惧感。像其他的梦一样,无论是好还是坏,都很难驱散。

死胡同。这就是这个梦的含义,它在我的往日生活里投下了一道令人不快的光,即使它是乏味而无害的。我早年很难取代的友谊,对男人的依赖,工作的时光,即便是曾经的旅行,在离婚之后都坚强地承受了下来。我在这套公寓里没有往事。它不是我的选择,我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有资格入住。现在它看起来暗淡无光,没有出路,我只能过一种勉强度日的生活。每天的生活都缺乏乐趣。曾经在命运的变迁中支撑着我的渴望,后来却将我丢弃在一边。如今在阴冷的黎明,它像是要把我击溃。我刚刚萌生起回到床上的念头,但自己马上打消了。因为抵御诱惑是我唯一适合做的事了。除此之外,那个年轻人也要来载我去银行,我还没有付他钱,或者确切地做出以后被接送的具体安排,这在之前看来是个好主意。我认为我可能会遵从我的旧习惯,因为任何改变都会招致迷信。因此,我仔细地穿好衣服,保持得体是很重要的。一旦早晨结束,我的失态就将无迹可寻,返回到梦里揭示的贫瘠的状态中。多巧妙啊,我想。我的潜意识将一辈子浓缩到顶多几小时的空间里。

他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精心打扮,玉树临风,光彩照人。在他以热切的姿态迎接我时,我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抑制的笑容。这显然就是他对待老淑女的礼节。即便这其中包含了嘲弄,或自嘲的轻微嫌疑,那些老淑女们也不会介意。但事实上,这一战略使两边达成共识,双方都承认这种做法是正确的。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对我以前的同事们感到遗憾,他们现在已经和我一样老,或者更老。在完成了一生的工作后却陷入了对它的价值的怀疑。相比之下,这个年轻人才刚刚步入人生,还没经历太多。他仅仅通过自己的出现,以及志愿将自己出租给像我这种没有魅力的老人来维持生活。

我想弄明白他的生活方式,对照“我的公寓”还有“体育活动”来看,他对此并不需要。但他有个好胃口。他似乎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对自己的饮食问题口若悬河。这是很有吸引力的健康饮食,许多蔬菜,扁豆……没有碳水化合物,没有脂肪,他把这些悉数告诉我。这个话题以我为他准备的一杯无糖黑咖啡作结,尽管我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出门了。在那灿烂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一种冷漠。

“你有女朋友吗?”我忍不住问道。

“这我可说不准。”他回答说。“我与一两个朋友非常亲密,但我还没有做好开始一段关系的准备。有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现在,您不就说您想去银行了。”

我的位置被摆正了。但这样的冷落是我应得的。“银行在威格莫尔街,”我说,“你觉得我们穿过公园怎么样?”

“没问题。”

那双手臂向我伸来,我被小心翼翼地扶到汽车的后座上。这样的细心让我感觉出自己的衰老,这种衰老更甚于日常的自己。但后来我意识到他不清楚老年人们保持正常生活的决心。开导他也不是我的职责。我安顿下来享受着我的出行,但这个早晨已经开始变得昏暗。那个我一直渴望看到的公园也同样令人扫兴,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显得阴冷无比,路人寥寥无几,完全不是我期望的那样。当我们到达威格莫尔街和银行的时候我几乎感到一阵愉悦。这家银行是当我准备开立第一个账户时,我父亲隆重地介绍给我的。尽管它的位置很不方便,但出于对家庭的虔诚,我依然在这家办理业务。我父亲以下达命令为荣,我觉得在这方面我对他是有责任的,如果没有其他的责任的话。

我再次被手把手领到了一个柜员跟前。

“我把车停在不远处,”他说,就在拐角。我会回来找您的。您能应付吗?”

我当然可以应付了。有很多的业务需要完成,我取了比平时一周所需更多的现金。在我将自己打发给衰老之前,把财务记录弄清楚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他要收多少钱。“记账”是故意被模糊的概念。明智的做法是我们一到家就和他算好账,然后再临时联系他。但是当助理柜员过来对我说:“您的儿子让我给您说车在拐角处停着,随后他会回来接您”时,我无法抗拒这种伪装带来的愉悦,当然是为了我自己,甚至我希望也是为了他。我从我假想的关系中得到了一些成就感,并对告别做出了亲切的回应,在我看来,这次离别并不像通常所显示出的那样冷漠。

在这之后,公园似乎恢复了以往的魅力。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能摆脱困境。伦敦似乎比我记忆中的要小,它蜷缩在灰色的天空下,不管季节的变化如何,它依然存在。返回我的地下室几乎是一种解脱,尽管它也比平日里看起来要暗。我没有中途停下来买东西,这意味着第二天我又要出门了。事实证明,他的陪伴并没有我预料到的那么有帮助。

“你必须让我知道需要付多少钱,”我说 。

“50英镑就足够了。”

“这些包括昨天的费用吗?”

“哦,我把这个给忘了。那就算65镑吧。明天怎么安排?”

“好的,我要去维特罗斯超市。”

“沒问题,那就100英镑。”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贵。但是,如果我的朋友四散而居,邻居们虽然充满善意,却和我一样老,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讨厌自己的处境,这当然本可能会更糟,但同时也本可能会更好。不管我喜欢与否,我都不得不雇用这个年轻人了。

“请坐,”我疲惫地说,“你想再来些咖啡吗?我是真的需要一点。”

“不用了,我马上走。您确定一切都好吗?”

“我没事,”我说。突然我很想一个人待着。“别看起来这么担心,我很好。哦,这是酬金。”我将钱递给他。“明天早上见。”

“老时间?”

“老时间。在此之后或许我短时间内不会再需要你了。”

他看起来很担心。“您有我的号码。如果您改变心意的话,直接打给我就好。”

他的担心似乎是真诚的,尽管我已经等不及看他走了,但我还是被感动到。“你帮了大忙,”我努力讲出来“明早见。”

他走后房间似乎异常安静。我很后悔表现出了软弱,更难过的是我突然感到如此的无助。我冲了咖啡,慢慢地喝掉。不太适应我习惯性的孤独。我没有什么可读的东西。总有一天书会令你失望,想必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当下的生活状态并没有什么波澜。我一直知道,在理想情况下,生活状态应当是人自己的选择。如今我的生活中充斥着一个年轻人,无论我愿不愿意,他的好意必须得到报酬。至少这个年轻人是愿意的。并且他看起来很在乎。对于这点我必须心存感激与宽厚。毕竟,我没有选择。

第七章

我们手挽手走进了维特罗斯超市。“交给我吧,”他说,抽出一台手推车。我们悠闲地溜达,穿过牛奶、茶、咖啡、橘子、洗衣粉、熏鲭鱼片、饼干、鸡蛋、面包、一把拖把和一瓶起泡的水。尽管如此,与我在我们周围看到的情况相比,这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收获。手推车里堆满货物的妇女,显然有明确的购物目标。她们的购物状态宣告着她们是妻子和母亲,不可置疑的一家之主。如此夺目的景象,或者说对我而言十分夺目的景象,突显出我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糟糕表现。当我们到达收银台时,我想起来这种服务不是每天都有,也毫无必要。当我把买来的东西放进一个袋子里时,我急匆匆又冲出去拿了一品脱牛奶。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待到周末了。他把四个袋子放回手推车里,然后站在我旁边,在我插入银行卡的时候保护我。“密码,”收银员说。我把密码输入,早晨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只花了45分钟。

外面似乎更亮更暖和,云也不多。如今虽还没有到春天,但不再是冬天了。我呼吸着伦敦的空气,几乎以欣赏的姿态站在人行道上,无忧无虑。当我们到达埃克莱斯顿广场时,我不太愿意回家。“您进去吧,”他说。“我来搬这些东西,把门开着就好。”我把冲咖啡的水烧上。当我拿出两个杯子和碟子时,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然后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女人从我身后走进客厅。

“你知道你的前门是开着的吗?”她说。

我们盯着对方。

“玛丽,是你吗?”

“是的,是我。你怎么样,贝丝?”

“一定已经过了50多年了,”我惊奇地说。

“你是不是最好把门关上?”

“我在等我的司机。”这听起来既正经又有一丝炫耀。我能听到接近的脚步声,想知道我能多快赶走他,或者玛丽,或者他们两者。从社交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挑战,而我却毫无经验。“你在伦敦做什么?”我问,“哦,快坐下。我来冲点咖啡。”我怀念着之前的计划,现在被这个我以前熟知的笨重陌生人打乱了,现在她正坐在我平常的椅子上。

“咖啡实在是太好了。我们是来参加追悼会的。亚历克的老朋友,我敢说是最后一个。我得说你看起来不太坏。至少我认出你了。”她笑着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以前从没来过伦敦。至少,你还没有……”

“皮卡迪利的那座教堂。挤得满满当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嘛,有人在等着我们,所以我告诉他在接亚力克之前把我放在这。我们住在罗宾家。”

罗宾,我记得他,是个外交官。

我们彼此调查着对方。看到她与曾经的反差是件令人不快的事。她显然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如果如她所说,我没有变化。而她已经很糟糕地变成了一个臃肿的老太太,映射着我自己的年龄。

“81岁,”她准确地说。她一直很善于读懂我的表情。“你比我小一岁,如果我没记错。”

“是的。”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唉,我必须做到,不是吗?”我能听到购物袋被扔到厨房里的声音。

“介意我给自己冲杯咖啡吗?”声音从那边传来。

“哦,当然了。你知道所有的东西放在哪儿。”

玛丽扬起眉毛。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因为我表现得太热切而责备我。她喝了本该留给克里斯的咖啡,我还不乐意呢。

“你来这儿多久了?”

“才来一晚上,或许一整天,去看孙子。你没有孙子,是吗?”

“没有。我的婚姻非常短暂。”

“你丈夫怎么了?”

“他换工作去了美国,然后再婚,然后死了。”

“然后你就一直住在这里?”

“唔,这很适合我。”

她投以批判的目光。“很能抓住重点,我想。尽管可以再多充实一点。”

克里斯走进了房间,脸上挂着他那时刻到位的微笑,手上拿着咖啡杯。

“快坐下。这是一位老朋友,费洛斯夫人。克里斯是我的出租车司机。”这不是最得体的介绍,他的笑容也变冷了。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尽管我突然拥挤的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身份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玛丽的眉毛依然上扬。她一直很擅长加强或者减弱社交边界。

“你有朱莉的消息吗?”我有点绝望地问道。

“没有。可能死了。她进了修道院,不是吗?”

“差不多是那样。”我记得朱莉是我更喜欢的人,她的甜美,她的幸福 ,她的理想婚姻。她是我所有渴望的样板,而我的渴望从未实现。他们俩似乎都看不惯。克里斯一反常态地躺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忽然间所有话题都结束了。

“那么,我想我最好回去了。你的朋友能送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下次来要待久一点。”

但一切已經今非昔比。“照顾好你自己,贝丝。”我被一个老太婆的拥抱包围着,身体凹陷进一个模糊的形状,这是一个属于它自己的纪念仪式。“司机,你准备好了就去伊顿广场。”

“再见,”我悲伤地说道。我是因为克里斯而悲伤,而不是为了玛丽。她已经变得非常强势,不再像我记忆中依然生动年轻时的挚友,她现在对我不那么重要了。她对克里斯的冒犯似乎是我的错,克里斯被侮辱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小型的阶级对立中,我本能地站在他的一边。

“伊顿广场。”玛丽大声地重复道。“我想你应该知道?”

“当然。”他没有把胳膊伸给她。“明天您需要我吗?”他以夸张的敬意问道。“只不过我还挺忙。事实上,时间紧迫。”

“我早上会给你打电话的。”我说。“玛丽,尽早再来。”

她在他前面上车时,向我随意地挥了挥手。当大门关上时,听起来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最直接的失望是我梦境的不可靠,而在彼时它却显得如此确切。玛丽的再次出现仅仅是一种打扰,并一再强调了她卓越的社会成就。毫无疑问,她总结我的处境已经从一个没有稳固的关系,恶化到一个依赖于陌生人仁慈的状态。为什么不呢?我忿忿地想。这些朋友们为我做过什么,或者说现在愿意为我做什么呢?这个年轻人——他多大了?突然间,想到他刚刚一直紧闭的嘴巴,他显得更老了,可能30岁,甚至更大。年轻的是他的野心,他的用词。他突然显露的陌生感是我对他实际上一无所知的自然表现。我想象着一个没有关心的成长过程,缺乏母爱。我自己无子女的状态现在看来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这使我更容易倾向于相信虚假的情感。没有必要再去仔细验证了,这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但是对他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或许更为极端。一些隐而不表的东西被带到了表面。这似乎是我的错,更确切地说是由我的朋友所造成的。我必须补偿他,我收拾杯子的时候想。如果这涉及我的额外支出,那就当它是附加费用。我想通过下一次的谈话来让他知道。不能更晚了,没有他我无法照顾自己,他的出现是有益的,别无其他。我意识到这些是事实。

第八章

我无力弥补这个过失,这不是我造成的,但是我对此深感愧疚。我将其放在脑后然后开始将思绪聚焦于玛丽。当晚我没有再做梦。我睡得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压抑的感觉,确信我是被容忍而非被喜欢。我所谓的热情已经表明我在衡量别人的反应方面的无能。我没理由把这段友谊留在过去,我认为往事几乎是神圣的,但我还是这样做了。知道玛丽也会如此并没有使我感到宽慰:在某种意义上,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在那天晚上的某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变了。即使我的记忆有了变化,早年的友谊对我来说看起来如此自然,如此确切,但它实际上是转瞬即逝的,是必然会改变的环境的产物。我第一次承认,某些友谊依赖于距离,甚至是冷漠,如果一个人不超越看似如此强大的界限的话。玛丽的社交圈实际上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她的无礼是显而易见的。她还记得我们的友谊,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安慰。我们对友谊的理解完全不一致,我责备自己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更严重的错误不是那些保持超然或跻身世俗的改变,或是没有在这场令我们友谊之船倾覆的风浪中提前给过一点点的暗示。因为年龄已经保留了我们的错误并使它不可磨灭。这方面我比玛丽错得更多,因为没有早点将这点看清楚。我再次惊叹于潜意识的力量,在黑暗中使结论浮现,并将单纯的不适感转变成明确的厌恶。我仍然很喜欢她,希望她对我们的重聚没有太失望,但我知道试图纠正这一点本身就是错误的。无论如何,她都会回到她丈夫和孩子们的世界,而我又一次被关在我那糟糕的地下室里。正如她所观察到的,那地下室需要新刷一层油漆了。还好我这一天没有安排,可以不受打扰地阅读或思考。这或许是因祸得福,因为要安抚克里斯还需要费一番功夫,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提醒自己,尽管他可能不这么认为,但我并不对玛丽的不礼貌行为负全责。我们没有再约,我希望过几天,他会放下这次的不快并回到平常一如既往的轻松幽默中。我会过一段时间再给他打电话,但我必须打给他,因为我几乎不能指望他会主动来缓和。我们的安排很宽松,因此这段时间的不联络显得很自然。他的年轻使他足可以把老太太和她们的习惯抛之脑后,而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观中,玛丽和我比他这个年龄的任何人都不值一提。就目前而言这是肯定的。年轻人的观念有助于他解决这个窘况,我对此没有意见。

三天之后我拨通了他的号码,就好像他指示我去做一样。没有人接。实际上,手机似乎处于闲置的状态,或者只是关机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是周五,我最好去买一些周末要用的东西。而且今天也是我去理发店的日子,我不再对这样的出行胸有成竹了。尽管很短途,但没有了可靠的陪伴,事实上是没有了任何陪伴。当电话铃响,我缓了口气,几乎如释重负。我看了看表;这比他平时的电话要晚,现在已经快十点十五了。我将这看作是他不愿意与我做更深接触的表现。

“华纳小姐?”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伊丽莎白·华纳,是我。”

“我是布莱恩·梅特兰。”

“梅特兰先生?银行的那位?”

“是的。恐怕有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从你现在的账目中扣除了相当大的一笔钱。你是取了这么多吗?”

“有多少?”我问,嘴唇发干。

“700英镑。当然您的账户里还有足够的余额。但一次性取出这么多是不明智的。你意识到有这么多钱不见吗?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我没有。”

“您让别人看到您的借记卡了吗?或者您的密码?”

我记得他站在我旁边的收银机旁,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下。他的专注。我应该是遗漏了这些。

“谢谢你的电话,梅特兰先生。没必要大惊小怪。当然,注销这张卡吧。也许你可以从我的账户转点钱出去。确切来讲,把所有的余额都转出去吧。”

“我不太建议……”

“我可能会离开一阵子,”我说。“我当然会告诉你的。我下星期找个时间来拜访。”

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惊讶,也不怎么生气。事实上,我的主要反应是敬佩。他报复了玛丽的专横,在这一点上我受到牵连,他设计了自己的计划,自己推动它的发展。如果我有什么感觉,那就是对纵容玛丽失礼的悔恨。那里有个伤口,我没有认真对待。我们都被欺骗了,还以为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

出于好奇,我再次拨通了他的号码,再一次没有接通。

从我昏暗的地下室可以看出,外面的天气正在好转。天在变亮,我有着强烈的欲望出门,或者远行。一种奇特的轻松,无疑是对季节变化的反应,缓解了我做正确事的习惯性焦虑,不逾矩,严格遵守规则。我环顾公寓,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低矮的天花板,阴暗的角落,看到对面那个弯腰看纵横字谜的人。我也看到这个地方,以及它所包含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我又坐了下来,感受这个地方的气息,知道如果我不多加小心,这将是我的毁灭。

我可以动身了。事实上,这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但只是一个幻想,像是一个更为理智的人会提出的建议。现在它开始浮现出形状。不再会有外国旅行了,这是肯定。我人生的那部分已经结束了。但我可以在生命剩下的时间里做一些更有新意的事情。我可以去海边,在海的风景下,重游那些我父母小时候带我去度假的小镇。多塞特,德文郡,甚至肯特。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卧室和一个浴室。这将很适合我:我不适合有自己的房子。在沿海城镇和度假区,有可以提供这种休息场所的寄宿公寓。我受够了这种永恒的怀旧。我想坐在阳光下,观察不同的人,依靠我自己的精神来度过余生。这是我的重大发现:纯粹的自私是种无限的财富。我笑了。我现在比以前更感激他了。即使不尽如人意,但他也有效地完成了这件事,他给了我一个宝贵的教训。

我最终出了门,走向被苍白的阳光点亮的街道。在理发店,我对盖比说,“我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去度假?”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的,你能帮我修剪一下吗?”

“没问题。”

当剪刀在我脖子上爬行时,我意识到即使在这里,我也不会再来了。我付了一笔比平时多的小费,并祝她好运。她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她总是心不在焉的。

在办公桌上,我用信用卡付账,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或已經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迷信的预感。我知道该怪谁,也将自己包括在其中。伴随着残留的悲伤,一种全新的自由感出现了。

“克里斯送您回家吗?”萨丽在收银台前问。

“不,今天不。”

“他还好吗?只是他可能会有点……”

“他很好,”我说。“事实上,他帮了我个大忙。”

她看起来很惊讶。我不能告诉她他恢复了我的自由。她不会相信我的,我也不会,但当我走到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时,我知道这是真的。季节已经改变了。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我也改变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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