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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

2020-06-01樊树志

书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皇帝

樊树志

黄道周像,〔明〕曾鲸绘

清初学者邹漪《启祯野乘·黄学士传》,称赞黄道周“人文为前朝第一”,并非过誉之词。黄氏写了《易象正义》《洪范明义》《月令明义》《表记集传》《坊记集传》《缁衣集传》《儒行集传》《孝经集传》《榕檀问业》《三易洞玑》等,称其为著作等身毫不为过。

学问贯通古今,却并非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纪晓岚为《儒行集传》写提要,特别强调其经学研究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不主于解经,不过目击时事日非,借经以抒其忠愤”。一生关注朝廷时局,念念不忘为国尽忠,却仕途坎坷,抱负未尽。

黄道周,字幼玄,一字细遵,号石斋,福建漳浦人,在铜山岛石室中读书讲学,门下士尊称其为石斋先生。张岱称赞他好学攻苦,才思敏捷,为文援笔立就,璀璨惊座,声籍八闽大地。然而功名姗姗来迟,万历四十六年(1618)三十四歲得中举人,天启二年(1622)三十八岁成为进士。或许是由于政治主张过于理想化,或许是秉性过于耿直迂执,与朝廷主流格格不入,一再被罢官,几起几落。崇祯十四年(1641),他回首往事,概括为十个字:“通籍二十载,历俸未三年。”宦海浮沉二十年,真正享用朝廷俸禄的日子加起来不足三年,为官的时间短而又短。当改朝换代之际,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为王朝送终。洪思在《黄子年谱》(又作《黄石斋先生年谱》)篇末伤感道:“殿有明二百七十五年之终局,贤人与国互为存亡。”

一、讥刺阁臣周延儒温体仁,削籍为民

天启二年进士及第后,黄道周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与同科进士文震孟、郑鄤一起议论时局,意气风发,决定直言进谏。文震孟率先批评朝政:“今日非皇上独奋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发舒忠义之气,天下事固未知所终也”;“皇上昧爽临朝,寒暑靡辍,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实未见也。鸿胪(寺)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则皇上之聪明何由开畅。”郑鄤立即表态支持,分析君臣之间壅遏不通,为近臣提供窃弄之机,排挤正直大臣,影射专擅朝政的魏忠贤。结果可想而知,皇帝即日颁下圣旨,将文震孟与郑鄤降二级调外任。

为了响应文、郑二位的进谏,黄道周先后写了三份奏疏,但他犹豫不决,害怕引来祸水,最后都付之一炬。为什么呢?洪思《黄子年谱》提供了一些细节:

子为庶常时,魏珰虐焰方炽,文湛持(讳震孟)、郑埊阳(讳鄤)与子约,同尽言报国。湛持请以身先之,死而后继之。子疏稿已具,既而弗果上。故子后有疏云:“郑鄤者天启时与臣同为庶常,鄤与震孟后先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郑鄤常以为怯。”

《黄子年谱》的校订者林广穫,在这段文字上面写了眉批:“时子以迎养太夫人在途,惧祸发及母,疏弗果上。”原来是迎养母亲进京,害怕牵累亲人,才退缩了。

由于胆怯,焚毁奏稿,躲过一劫。对于这件事,黄道周始终自责不已,一再公开承认自己不如郑鄤。当文震孟、郑鄤罢官回乡之后,他升任翰林院编修,参与编修国史实录。直到天启五年(1625)四月,为了安葬父亲青原公,请告归里。

阉党干将卢承钦觉得王绍徽炮制的黑名单《东林点将录》,只点了一百零八人太少,所以仿照北宋末年“元祐党籍碑”的样板,炮制了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单《东林党人榜》,天启五年十二月以皇帝谕旨的形式,向全国刊布。从未弹劾魏忠贤的黄道周竟然也名列其中,这刺激了他日后对阉党余孽妄图翻案的敏感,使他义无反顾地卷入反逆流的斗争。

崇祯三年(1630),四十六岁的黄道周复出,因《神宗实录》修成,被晋升为右春坊右中允。此时京城内外刮起了推翻阉党逆案的阴风,日讲官文震孟向皇帝指出“群小合谋,必欲借边才以翻逆案”,企图由辽东督师大臣袁崇焕,牵连已经退休的阁臣钱龙锡。显而易见,这是一场政治报复,钱龙锡当年主持清查阉党逆案工作,以皇帝谕旨形式颁布“钦定阉党逆案名单”,惩处了几百名阉党分子。阉党分子对他恨之入骨,以诬陷不实之词,必欲置他于死地,达到推翻逆案之目的。夏允彝《幸存录》一言蔽之:“当袁崇焕之下狱也,攻东林之党欲借钱龙锡以遍织时贤,周(延儒)温(体仁)实主之。”幕后策划者就是颇受皇帝器重的阁臣周延儒和温体仁。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皇帝朱由检在平台召见群臣,宣布处决袁崇焕,谴责钱龙锡“私结边臣,蒙隐不举”,命廷臣议罪。此举无异于给阉党余孽提供了“兴大狱,翻逆案”的极佳时机。钱龙锡立即因纵容袁崇焕“斩帅”(处死毛文龙)、“讲款”(与满洲议和)的罪名被逮捕,从华亭县被押解到北京锦衣卫诏狱。蒙受不白之冤的钱龙锡,在狱中申诉:“斩帅、讲款,本不与谋”,“未尝主张其事”。

钱龙锡的处境岌岌可危,很有可能步夏言的后尘。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初,内阁首辅夏言遭到严嵩诬陷“怨望讪上”,被绑赴西市斩首示众。阉党余孽妄图仿照夏言故事,处死钱龙锡,连斩首的刑场都准备好了—“乃议龙锡大辟,且用夏言故事,设厂西市以待”。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突然改变主意,降旨:“龙锡无逆谋,令长系”,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促使皇帝改变主意的是黄道周。当时廷臣没有一个敢为钱龙锡讲几句公道话,黄道周力排众议,奋不顾身为钱龙锡讼冤。十二月十三日连夜赶写奏疏,次日清晨送进宫中。他对当时的政治形势看得很透彻,每一句话都直击要害。

—“今累辅所坐昏庸疏率,为罪督攀染耳”。钱龙锡并无大逆之罪,仅仅是昏庸疏率,受到督师大臣袁崇焕的牵连而已。

—“今阁臣以边事坐诛,后之阁臣必顾盼踌躇,不敢任边事。又令边臣得以瑕罅卸阁臣,后之边臣有事,必摭阁臣只语单词为质,则是使纶扉之内割边墙为殊域也”。如果以边防事宜处死阁臣,今后必将使阁臣左顾右盼前后踌躇,不敢担责。如果容忍边臣把责任推诿给阁臣,今后边境出事,必将援引阁臣的片言只语做挡箭牌,无异于把内阁置于边防第一线。

—“陛下御极以来,辅臣坐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中有几宰相,而三年每降愈下至此”。皇帝求治之心操之过急,内阁辅臣接二连三遭到重谴,是不祥之兆。

黄道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朝廷全局和国家前途考虑,令皇帝感悟,有意从宽发落钱龙锡。但是为了维持皇帝的权威,遂以“曲庇罪辅”“诡词支饰”的说辞,给黄道周降三级调外任的处分。黄道周为了申救钱龙锡换来了不公平的处分,引起翰林院编修倪元璐的不满,他向皇帝进谏:这样一位学行双至的词臣,因申救辅臣而遭受处分,实在于理不通。当道周抗疏之时,同辈视为畏途,而道周以为唯圣主可与忠言,坦然进言,难能可贵。今日用人应当取其伉直有气者,否则的话,恐怕海内士大夫之气必将化为乌有。

皇帝拒绝了倪元璐的请求,黄道周索性向皇帝乞休。

关于此事,洪思《黄子年谱》写道:“同官倪公(讳元璐)抗疏称,子(黄道周)为古今第一词臣,愿以职让子。子因属之以诗,其序曰:‘文网未释,乞休为劳,倪鸿宝特疏见白,为诗言谢。”黄景昉《黄道周志传》赞扬黄、倪二位词臣敢于直言,给予高度评价,把他们与欧阳修相提并论:“曩时词林不言事,徒合门眷望,无咎无誉,需数次迁。公(黄道周)偕其同门倪公元璐出,数十年顽滞之习为之一洗,后进益发舒志气,折槛引裾,大都自公启之。宋人之颂欧阳子曰:‘天下士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救时行道为贤,犯颜敢谏为忠。”诚然,学富五车的词臣,应该学以致用,敢于救时行道、犯颜直谏,黄道周、倪元璐二位都堪称古今第一词臣。

崇祯五年(1632)正月,四十八岁的黄道周束装南下。临行前,呈上《放门陈事疏》,向皇帝坦言治国之道:

臣入都以来,所见诸大臣皆无远猷,动寻苛细。治朝廷者以督责为要谈,治边疆者以姑息为上策,序仁义道德则以为迂昧而不经,奉刀笔簿书则以为通达而知务。一切磨勘则葛藤终年,一意不调而株连四起。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残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儆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

皇帝对如此锋芒毕露的话语,尤其是“葛藤”“株连”两句,很不满意,令他说明。黄道周遵旨回话,措辞更加尖锐,指向更加明确:

迩年诸臣所目营心计,无一实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过推求报复而已。自前岁春月以后,盛谈边疆,实非为陛下边疆,乃为逆珰而翻边疆也……此非所谓葛藤株连乎?

一针见血指出,别有用心者大谈边疆,其实是为了推翻阉党逆案,对并无实据的钱龙锡案,不断上纲上线,“葛藤终年”“株连四起”,难道不是事实吗?他提醒皇帝不可不提防这种逆流:“三十年来酿成门户之祸,今又取缙绅稍有器识者,举网投阱,即缓急,安得半士之用!”意思是说,长此以往,朝廷将无可用之人。万斯同《明史·黄道周传》引用这段话,评论道:“语皆刺大学士周延儒、温体仁。”皇帝视周、温二人为股肱之臣,对讥刺他们的话很反感,谴责黄道周“挟私逞臆”,驳回乞休请求,把他削籍为民。

二、与皇帝当廷辩论,降六级调外任

削籍为民之后,他回到家乡读书讲学,学问更加精深:“任看山山树树,仍是老至倦来,一部《易》书,只是乾乾终日。”

崇祯九年(1636),皇帝想起这位儒臣,有司敦促上道。他秋末动身,十二月抵达京城,出任经筵日讲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兵部尚书杨嗣昌极力主张攘外必先安内,为了集中全力平定内乱,向东北的满洲表示和平谈判的愿望,以缓解边境压力。辽东巡抚方一藻、辽东太监高起潜按照杨嗣昌的意图,派遣一名算命先生周元忠,前往满洲试探口风。这些秘密活动得到皇帝的默许,特别关照悄悄地干:“奏内事机,着该抚监便宜酌行,不许传抄。”但是秘密还是泄露了,引起人们的揣测怀疑。

崇祯十一年(1638)六月,皇帝提名杨嗣昌与程国祥、蔡国用、方逢年、范复粹一起进入内阁,于是乎反对杨嗣昌的声浪达到高潮,影响最大的声音来自大名鼎鼎的黄道周。

七月初三,他连上三本奏疏,其一弹劾杨嗣昌,其二弹劾陈新甲,其三弹劾方一藻。其实目标全部对准杨嗣昌,因为提拔丁忧在家的陈新甲出任宣大巡抚,是杨嗣昌的主张,日后顶替他出任兵部尚书,与之一搭一档;方一藻与满洲和谈,是推行杨嗣昌方针的得力干将。总而言之,三本奏疏的主题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反对杨嗣昌与满洲和谈。

围绕是否与满洲和谈,对立的两派已经剑拔弩张,皇帝朱由检不能再保持沉默。七月五日,他召开御前会议,统一思想,听取六部尚书汇报之后,话锋一转,叫黄道周出列跪下。

大殿内一片肃静,只听得朱由检训斥道:“凡圣贤千言万语,不过天理人欲两端耳。无所为而为之,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你三疏不先不后,却在不点用之时,可谓无所为乎?”指责黄道周连上三份奏疏动机不纯。此次有关部门推举内阁候选人的名单中有黄道周,朱由检以为学问虽好,却性情偏执,不能胜任救时之相,没有点用。所以他以为黄道周是未用而怨望,向朝廷发牢骚。

这显然是主观揣度,曲解黄道周的本意。一向淡泊名利的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点用,他平静地回答:“若论天人,只是義利分别,为利者以功名爵禄私之于己,事事专为己之私,此是人欲。为义者以天下国家为心,事事在天下国家上做,便是天理。臣三疏皆是为天下国家纲常名教,不曾为一己之功名爵禄,所以自信其初无所为。”回答得滴水不漏,毫不偏执。

朱由检问他为什么不早上疏,偏偏要在未点用之后才上疏。

黄道周解释,五月中旬南京御史林兰友、工科给事中何楷先后上疏,反对杨嗣昌的和谈主张,指责他忠孝两亏。如果立即上疏,恐涉嫌疑。

朱由检追问,如今就没嫌疑吗?

他答辩,今日不言,以后就没有机会。如果臣保持缄默,亦可滥叨俸禄,但可惜陛下之纲常名教。

机敏过人的杨嗣昌见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辩论纲常名教,显然不是黄道周的对手,自作主张出列跪奏,打断两人的辩论,只字不提和谈之事,由守转攻,非议黄道周的品行学术,企图把他搞臭:“臣入京闻黄道周品行学术为人所宗,意其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终制而去。不谓其疏上自谓不如郑鄤,臣始叹息绝望。”这一招非常厉害,直击要害。

朱由檢见杨嗣昌扭转话题,正中下怀,说道:“朕正要问他此事。”

杨嗣昌的话语越说越重:“人言禽兽知母而不知父,今郑鄤杖母,禽兽不如,道周又不如彼,还讲甚么纲常!”

黄道周被这侮辱性话语激怒了,反唇相讥:“大臣闻言,应当退避,使人得毕其言。……未有大臣跪在上前争辩,不容臣尽言者。”

朱由检反驳道:“你说了多时候,辅臣才奏。”

杨嗣昌紧跟一句:“臣为纲常名教,不容不剖陈。”

黄道周辩称:“臣生平耻言人过,闻人之过,如闻父母之名。今日在上前与嗣昌角口,亦非体。臣知为天下后世留此纲常名教、天理人心而已。”

朱由检训斥道:“对君有体?这本前边引纲常,后边全是肆口泼骂。”

黄道周把话题扯到杨嗣昌夺情的话题上,朱由检反问他为何要说自己不如郑鄤。

黄道周辩称:“臣谓文章不如郑鄤。”

朱由检指责:“说不如郑鄤就是朋比结党。许曦说郑鄤罪状甚明,你却说他无罪,岂不可耻。”

黄道周说:“纲常名教自是陛下纲常名教,如今独立敢言人少,谗谄面谀人多,不得不言。”

朱由检指责他无端诬诋大臣,他拒不接受,高声说:“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朱由检忍无可忍,厉声道:“你都是虚话,一生学问,止学得这佞口。”说到“佞口”二字,他加重语气,重复道:“佞口!”

黄道周还要争辩,朱由检更加怒不可遏,边上的锦衣卫官员以为皇帝要把他逮捕惩治,不料朱由检止住怒气,命跪在地上的黄道周起来,退回到官员行列中去。

黄道周叩头起立,又跪下,要和皇帝辩论忠臣和佞臣的区别,不认为自己是佞口:“人臣在上前独立敢言者为佞,岂谗谄而不言者为忠耶?敢争是非辩邪正者为佞,岂容悦顺旨而不争辩者为忠耶?”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直接顶撞皇帝,不承认自己是佞臣。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在皇帝面前独立敢言、争辩是非的是忠臣,而谗谄不言、容悦顺旨的才是佞臣。在皇帝已经怒不可遏的当口,还敢于争辩,坚持己见,是要以身家性命为代价的。

朱由检不接受他的答辩:“朕非轻加汝佞,但问此遁彼,非佞如何?若论红牌转换支吾,当斩!”说罢,转向在场的群臣,责问道:“近来诸臣专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用一人,便百端诋毁,律之以法当如何?”随即命令内阁辅臣拟定黄道周罪状。御前会议到此结束。

次日,皇帝下旨:黄道周降六级调外任。

这场御前会议,朱由检为黄道周提供陈述观点的机会,却没有雅量接受批评,听不得不同意见,把独立敢言的黄道周谴责为佞口。

身历其境的李清在《三垣笔记》中写道:“上因杨辅嗣昌请,勉从款议,然犹欲隐其名。会黄翰林道周疏驳,中寝。及北兵入犯,上抚膺叹曰:‘大事几成,为几个黄口书生所误,以至于此。道周之逮肇此。”

三、贬谪·囚禁·廷杖·流放

遭到降六级调外任的处分,被贬为江西布政司都事,黄道周心灰意冷,临行前向皇帝提出退休的请求。乞休奏疏写得情真意切,没有丝毫怨气:

—陛下怜臣孤苦,虽加创艾,犹畀俸钱,俾就一官以图报效。臣思此生禄养之荣不及父母,顶踵之报总为君亲。自赐环而赐谪,均非微臣之躯,由再死而再生,弥戴如天之惠。

—臣通籍十七载,犹然书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马。倘奄忽半途,流播他土,将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仁悯之泽。恳切还山,以就医药,苟残喘之尚存,何余年之足惜。

皇帝不为所动,不同意他乞休,坚持要他到江西布政司当差。

崇祯十三年(1640)春,江西巡抚解学龙即将调任南京兵部右侍郎,按照惯例,离任前可以荐举下属。解学龙写了《荐举人才疏》,称赞黄道周忠孝两全,为我明道学宗主,可以重用。皇帝对两年前“为几个黄口书生所误”耿耿于怀,接到解学龙的荐举奏疏,勃然大怒,下令逮捕解学龙、黄道周。

此时黄道周正在家乡扫墓,获悉逮捕令,五月二十三日出门,前往水口,挥笔写诗感谢送行的同人:

臣罪如倾河,当于何者起。

亲朋但道古,引涕便不是。

匆匆赶往南昌,陪伴前来的门生依依不舍,欲一同北上,他毅然推辞,作诗曰:

生离死别不可知,

友道君恩已如此。

又曰:

斯文未丧应能来,

汤花火花仍复开。

黄道周在锦衣卫缇骑押解下抵达京城,户部主事叶廷秀闻讯,毅然向朝廷进言,愿意以身代罪。叶廷秀与黄道周素不相识,当他听说黄道周已被关入镇抚司诏狱,便嚎啕大哭,并对同僚说:“吾辈头戴进贤冠,如今名贤罹厄,岂能坐视不救!”

八月,圣旨下,黄道周与解学龙各廷杖八十。叶廷秀向监督廷杖的锦衣卫官员表示,愿意代替黄道周接受廷杖,他准备了棺材和寿衣,郑重其事地说:“吾老母已去世,又无妻子贻累,今日只须诸公一了此事。”监督廷杖的官员大为感叹:“异哉,千古乃有如此人!”执杖的兵丁也受到感动,惊愕得不忍下手。廷杖以后,叶廷秀削籍回到家乡濮州。黄道周写诗为其送行:

乳血在君亲,霜露不敢侵。

总此未坠生,呱啼亦古今。

不久,有司追究叶廷秀,把他逮至镇抚司诏狱,对簿公堂,叶公与黄公、解公才有机会相遇。洪思《黄子年谱》描述当时情景,令人感慨万分:

乃有追论叶公廷秀,复逮至北寺,同日对簿。诸君子累累然相望司廷,而未能相识。叶公乃前俯而揖问:“谁为黄老先生者?”子(黄道周)却就谓之曰:“是,其为叶老先生矣。”叶公乃以次鞠身更揖曰:“斯当为解(学龙)老先生乎?”于是相与谛视唏嘘,俱伏堂下听质。

国子监生涂仲吉向朝廷上言:“道周通籍二十载,半居坟庐,稽古著书,一生学力止知君亲,虽言尝过憨,而志实忠纯。今喘息仅存,犹读书不倦。此臣不为道周惜,而为陛下天下万世惜也。昔唐太宗恨魏征之面斥,至欲杀而终不果;汉武帝恶汲黯之直谏,虽远出而实优容。陛下欲远法尧舜,奈何出汉唐主下?”皇帝拒不接受,下旨廷杖涂仲吉。

在狱中,黄道周写信给门生,坦然谈论仁义。他一向廉洁,以清苦闻名天下,没有钱打点狱卒,每天抄写《孝经》相送,权充役钱。

十一月,刑部审理此案。黄道周对“党邪乱政”的罪名表示异议:“今刑部定臣何罪,臣不敢辩,亦不敢知,然臣自计生平,无门外交游,无一介取与,铅椠终年,不知马足。”

十二月,他在奏疏中回顾自己的仕途:“臣生于海隅,轻蹈狂瞽,然自戊寅降谪而外,未有过犯。直以抚臣(解学龙)例荐,万里逮杖;又以诸臣申救,严拷数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料。忆臣囊昔召对平台,遑遽之余,进不择言,附心何及……通籍二十载,历俸未三年。今垂老髀消,与囚对泣,即欲洗骨涤髓,纂书自赎,谁肯信者?”希望皇上以仁悯之心再次宽宥。

刑部尚书刘泽深请求从宽发落,皇帝批准,得以出狱,永远充军辰州。

这就意味着,他将在充军地了此余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却说周延儒再度复出,担任内阁首辅,向同僚吴甡请教当务之急,吴甡提议宽赦黄道周,行宽大之政,以收拾民心。

崇祯十五年(1642)八月二十四日,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阁臣周延儒、陈演、蒋德璟、黄景昉、吴甡,议论政事。机敏的周延儒抓住时机,把话题转移到黄道周身上,说:“张溥、黄道周皆有些偏,只是会读书,所以人人惜他。”

皇帝朱由检沉默不语,黄道周是他亲自处分的,岂止有些偏。

蒋德璟立即插话,为黄道周求情:“黄道周蒙皇上放他生还,他极感圣恩,只是永远充军,家贫子幼,还望皇上天恩赦回,或量改附近也好。”

黄景昉附和道:“永远充军,子孙要世世承当,也极可怜。”

周延儒见皇上并不反感,紧盯一句:“道周在狱中,尚写许多书,即向前奏章皆系亲手写的。”

蒋德璟说:“道周写有《孝经》一百本,每本有一篇文字,各一样,共一百样,多是感颂圣德。”

周延儒说:“道周也不在永戍不永戍,就是读书,也还用得。道周愚憨书生,遣戍不过主上惩创之意,久当复用,何必又移近地?”

吴甡提议重新起用黄道周:“道周刻励清勤,学问渊博,皇上圣学缉熙,经筵讲幄必得如道周者左右备顾问,足资启沃。今诸臣才品,皆不及他。”

朱由检自始至终只是微笑,最后说了一句:“既是卿这等说,岂止赦他,就是用他也不难。”

次日,朱由检给内阁发去一封亲笔敕书:“昨先生每面奏,永戍黄道周清藻博学,见今戍远子幼,朕心不觉怜悯。彼虽偏迂,经此一番惩创,想亦改悔。人才当惜,宜作何释罪酌用,先生每密议来奏。”周延儒当即回奏,人才难得,应当官复原职—詹事府少詹事。

此时黄道周正在遣戍途中,在九江发了一场疟疾,病卧萧寺,缠绵病榻六十日。原本摧颓的身体,更加委顿,自念将死于江楚之间。十月初,友人从南京来,告诉他“特准赦罪还职”的谕旨。在万念俱灰中听到这一消息,他大吃一惊,从床上跌落下来,恍惚如梦。于是乎,摆设香案,叩头谢恩,随即应召北上。在途中,给皇帝写了《天恩至重疏》,感激道:“自古人臣未有迂狂贾罪如臣,而得起于戍籍者也。”感恩之余,向皇上报告百病交侵,心有余而力不足,乞求皇上容许他骸骨归乡。

抵达京城后,接受皇帝召见。此次意外赦罪复职,令这位耿介之士发自内心感激不尽,一见到皇上,就哭泣不已:臣不自意得见陛下,可惜犬马之疾尚未痊愈,希望请假疗养。皇帝慨然允诺。

崇祯十六年春,他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漳浦,写诗抒发心情:

岂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亲。

世道余青史,春风足故人。

无多谈往迹,愚叟旧西邻。

四、“有殒自天,舍命不渝”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进入北京,朱由检在煤山自缢,被遗老们称为“甲申之变”。僻处漳浦一隅之地的黄道周得知这一消息,已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在读书讲学的邺园(邺山书舍),率领门生弟子披头散发号哭三日,并写信给好友陈子龙,一吐心头之痛:“吾处天末,无殊聋聩,五月廿七日乃闻神州陆沉,鼎湖血战。此自臣子奸回,陷我君父,剖肝泻髓,莫赎其辜。”

却说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皇帝位,宣布以明年为弘光元年。专擅朝政的马士英起用阉党余孽阮大铖、杨维垣,小人当道,君子纷纷落马。小朝廷从上到下腐败透顶,“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朱由崧醉生梦死,“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烧酒,杂伶官演戏为乐”。

南明小朝廷起用黄道周为吏部左侍郎,继而晋升礼部尚书。在其位而谋其政,黄道周建议联合江西、福建、广东各地兵力,谋求光复,未蒙采纳。而后又获悉一向正直敢言的刘宗周遭到马士英排挤,罢官而去。阮大铖每天都在和杨维垣密谋:“必欲尽杀东林、复社诸人”,杀气逼人。这一系列事件令黄道周深感失望,请求前往绍兴祭祀禹陵。

弘光元年(1645)四月,他决定离开这个浑浊的官场,向朝廷请辞。某夜,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黄景昉《黄道周志传》写道:“公自云,初出都,泊龙江湾,梦高皇帝至,厉声曰:‘卿竟舍朕去耶?公对:‘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寤,彷徨而泣。”

“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是黄道周坎坷仕途的总体感受,在天启朝如此,在崇祯朝如此,到了弘光朝还是如此。但是为国效忠之心并未泯灭,尽管已经乞休,却并未南下,徘徊于江边,不忍离去。

五月十五日,南京陷落,弘光小朝廷覆滅,黄道周和郑芝龙等拥立唐王朱聿键监国。闰六月十五日,朱聿键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元隆武,任命黄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与蒋德璟、黄景昉等入阁辅政。掌握兵权的郑芝龙指使亲信诋毁黄道周迂腐,“不可居相位”。朝中没有立足之地,黄道周自告奋勇,请求前往江西招兵买马,徐图恢复。他在奏疏中说:“臣今挟三五秀才,欲出豺狼之道,未尝于户部取食,未尝于兵部取兵,臣事济,则为中外所挠;事不济,则为中外所笑。笑之与挠一也,而臣犹且为之者,臣以高皇八百三十年之历,有所未罄,至愚极昧,淟涊无所逃之下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片赤胆忠心,为了救亡图存,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顾了。

受他的义举感动,远近百姓响应,募集义兵九千余人,分兵三路,一出抚州,一出婺源,一出休宁。毕竟寡不敌众,三路皆败,形势岌岌可危,他向朝廷表示,誓死为国家守卫藩篱:

臣今年六十有一,才能智勇不如中人,而自请行边,拮据关外,譬之鸡然,风雨如晦,鸣声不已。即有不寤之人起而刀俎之,亦无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学道,于物无竞,所以荏苒噍哓,瘁毛锻羽,为朝廷守一日之藩篱,非曰能之,亦各尽其义耳。

十二月,黄道周在婺源被清兵俘虏。前来捉拿他的是投降清朝的明将许汉鼎,和他有门生座主的关系。许汉鼎诡称愿意带领几百人马前来归顺。黄道周大喜过望,随他前往军营,立即被绑,许汉鼎下马泥首,连称死罪,说这是洪督师的计策。随即押往南京,早先投降的明朝官员秉承清朝贝勒的旨意,前来劝降。

黄道周说:“吾手无寸铁,何曾不降?”

劝降者说:“降须薙发。”

黄道周佯装惊讶,讥讽道:“汝薙发耶?幸是薙发国来,若穿心国来,汝穿心耶?”

几年前在辽东松山兵败投降清朝的督师大臣洪承畴,也来劝降,黄道周厉声喝止:“承畴死久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哭遥祭,焉得尚存?此无籍小人冒名耳!”那意思是说,崇祯十四年松山陷落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以为洪承畴已经“殉国”了。崇祯皇帝对他“尽节”深感悲痛,为他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其实他没有“节烈弥笃”,而是变节充当清军的开路先鋒。

金声抗清失败,洪承畴前来劝降,金声怒斥他为冒牌货。史惇《恸余杂记》写得非常风趣:“乙酉(弘光元年)南都溃,先生(金声)在黄山首倡大义,事败被囚。见洪(承畴)内院,先生大笑曰:‘汝是何奴才?假冒洪亨九(洪承畴字亨九),亨九受先帝大恩,闻其死事,予祭予葬,加至十三坛,封妻荫子,隆礼厚恤,累朝未有,而乃反面事虏乎?此必假洪承畴无疑!洪无以应之,辄杀之。”想不到这一幕再次在这里上演,不知洪承畴有何感想。看来他降清后的日子很不好过,在明朝遗老眼里是变节分子,在清朝当权者眼里不过是朝秦暮楚的“贰臣”。

黄道周做好了为国献身的准备,留下了遗言:“蹈仁不死,履险如夷,有殒自天,舍命不渝”;“纲常万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忧”。在最后的日子里写了“致命词”:

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

为谁知板荡,不敢共浮沉。

鹤远深山浅,鸡啼终夜阴。

南阳山路远,怅作卧龙吟。

三月五日,黄道周在南京街头被处死,时年六十二岁。

邵廷采《东南纪事》为黄道周立传,赞扬备至:“道周说经议事,与匡衡、刘向相类,而直节则李膺、范滂之流,虽才不及济乱,要亦三百年之元气所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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