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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骊歌:阿波利奈尔与他的《醇酒集》

2020-06-01董伯韬

书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时日塞纳爱恋

董伯韬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法国诗坛历经另一次典范转移:象征主义这位威严的父亲已然逝去,新一代诗人一方面继承其在语言探索方面的遗产,奋力前行;另一方面,成長于“美好年代”(从19世纪末开始,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而结束)的他们不再背对现实,而是热烈拥抱机械文明,放声歌唱生命的力与火。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是傲立涛头的弄潮儿。

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

阿波利奈尔出生于罗马。但这位意大利-波兰裔诗人却将法兰西视为自己的祖国。一八八七年至一八九七年,阿波利奈尔辗转法国南部的摩洛哥、戛纳、尼斯,在蓝天碧海间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自由不羁而又漂泊无依,成长的岁月中阳光与阴影一样浓重。一八九九年,阿波利奈尔随母亲迁居自己灵魂的故乡—巴黎。一九○三年,阿波利奈尔在巴黎做银行职员,结识剧作家雅里(Jarry),并开始给报纸写稿。翌年,与画家毕加索、布拉克(Braque)相识,这使他得以发现形体与色彩的新世界,并由此致力于前卫艺术,投身于诗歌形式的革命。一九一三年是阿波利奈尔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年。在此期间,他不仅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醇酒集》(Alcools),而且发表了美学宣言《反传统的未来派》,阐发立体派的美学旨趣与艺术成就,为毕加索、布拉克的作品辩护。自此,他成为巴黎文坛声名鹊起的诗人、评论家,成为流寓巴黎的前卫艺术家们在理论上的代言人。他的影响不止于诗,在美术、舞蹈、音乐等领域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成为众缪斯的领袖,这也许是阿波利奈尔心中的自我期许吧,当他将阿波罗(Apollin)嵌入自己所选择的姓氏之际。

《醇酒集》,原名《烧酒集》,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最早的收获之一。那时,三十三岁的阿波利奈尔与三十一岁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乔伊斯,三十岁的卡夫卡,二十五岁的艾略特这群出身各异、互不相识的书写者正悄然奏响现代主义文学的序曲。虽然两次世界大战,奥斯维辛、广岛和长崎的蘑菇云等历史的怪兽让后世更多记住了卡夫卡、乔伊斯、艾略特所展现的现代性的艰涩与阴郁,弗吉尼亚·伍尔夫已未免太过精致,阿波利奈尔哀愁如歌的抒情则更难逃被放逐的宿命。就法国诗歌谱系而言,这位移民、流亡者笔下自由的形式与画面、瑰丽的梦与神话却成为联结兰波与超现实主义的桥梁。《醇酒集》吟唱飞机、汽车及各种新的发明,是力的高歌、力的舞蹈、力的乐章,但同时又盈满凄婉的乡愁,盈满对往昔尤其是对失落的爱的追怀。可以说,现代与古典的并置、创新与抒情的杂糅恰是《醇酒集》乃至阿波利奈尔诗风的特质—先驱者的特质。

米拉波桥下塞纳依回

我们的爱恋

可须铭记

那时痛后总有欢乐至

让夜色坠钟声起

时日流走我犹在

手挽着手彼此相望

我们的臂桥下

淙淙流淌

慵倦的水波永恒的目光

爱恋逝去若流水浩荡

爱恋逝去

生命是多么悠长

希望是多么激荡

让夜色坠钟声起

时日流走我犹在

时日流走星期流逝

光阴远去

爱恋一去不复归

米拉波桥下塞纳依回

让夜色坠钟声起

时日流走我犹在

这首写给画家玛丽·罗朗桑(Marie Laurencin,1883-1956)的《米拉波桥》脍炙人口。一九○八年,阿波利奈尔与罗朗桑在毕加索的画室里相识。米拉波桥是他们时常漫步、驻足的地方。当暝色四合,圣母院晚祷的钟声在暮霭里蜿蜒,在塞纳河的波光里荡漾,那么远,又那么近……他们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忘却了在流逝的时光里爱也会飘远。

“米拉波桥下塞纳依回”,诗人的追忆伴着涛声在心海里涌起。“我们的爱恋/可须铭记”,他以设问含蓄地吐露心声:不必刻意牢记,本就未曾忘怀。“那时痛后总有欢乐至”,在一起的时光不无痛苦,却总是欢乐更多,诗人用过去时似在为生命中这段岁月定义。而痛与欢乐的对立与统一也为接下来更多更丰富的对立对比埋下伏笔。

“让夜色坠钟声起 时日流走我犹在”。独立桥头的诗人情难自禁,呼唤起熟稔的夜色与钟声,当日,我与她曾望尽斜阳,谛听钟声;此刻,夜色却只飘坠在我身畔,钟声也只叩打我的心扉。“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风景不殊,却有今昔之别!“时日流走我犹在”,去日苦多,来日茫茫,任时间川逝,我犹在!追怀?凭吊?守候?也许都有吧。这节诗还将在第五、第七节重现,像昼夜的交替,像钟声的回荡,像浪涛的起伏……而这不正是诗人内心回环往复的情感在视觉与听觉上的状喻?不消说也为这首诗平添许多建筑与音乐之美!

回忆是种救赎。它会滤去痛苦,发现曾经的美丽。深情的我们“手挽着手彼此相望”,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在“我们的臂桥下”,淙淙流淌的水波都已慵倦。

但,爱终归会逝去。第四、第六两节中,诗人将第一节中特指的“我们的爱恋”(nos amours)一变而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爱恋”(lamour, les amours)。于是,流逝仿佛成为爱的本质,这或许只是诗人的自我宽慰,或许就是他的独特体悟。不过,这并不重要,毕竟让人感动的不是失去爱的痛苦,而是这痛苦凝成的诗。

就韵律而言,《米拉波桥》更是令人击节。诗中第一、第三、第四及第六节皆为四行,其中第一、第四行皆为完整句,分别由十个音节组成;每节的第二、第三行则是由一个十音节的完整句拆成的两行,这样就在诗的音与义之间形成了一种顿挫的张力,一种参差的对照,仿佛舒缓的江流突现波澜,平静的诉说骤成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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