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人笔下的时大彬
2020-06-01张文献
张文献
十年前,我写了一篇《浅识时大彬的生卒年份》,文中针对时大彬的生卒年份作了一些探讨,拙文发表之后,引起了学界一些同仁的關注。近十年来,我在着重研究宋元陶瓷的同时,也时刻关注着时大彬的相关资料,并作了一些摘录。我想,我们在研究一位工艺大师的艺术成就时,首先得关注他工艺成长的渊源、艺术品的市场环境,以及工艺的传承等等。
现在我们对宜兴紫砂陶瓷以及时大彬的研究,主要归功于清代吴骞的《阳羡名陶录》一书,这是一本广为流传的好书,它让我们对宜兴陶瓷有了一个系统性的认识。然而,该书完成于乾隆丙午年,即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据作者自序中说,他是在明代暨阳人周高起《茗壶系》书稿的基础上,增润缀辑的。
周高起(?-1645),字伯高,号兰馨,明末江阴人,诸生,著有《读书志》《江阴县志》等 ,后被清军所杀。
这是目前我们仅知的有关周高起的资料,但至少让我们知道,他死于1645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一百多年后,作为藏书家的吴骞,在某个冷书摊,或某个藏家手中,发现了周高起《茗壶系》的抄本,他觉得把这样的书刻印出来是十分有意义的,他也的确为宜兴做了一件流芳百世的事。我想,宜兴人应该对吴骞、周高起二人树碑纪念。但我们现在无法分辨的是,哪些内容是周高起的原文,哪些是吴骞自己增补的,这可是两个朝代人的不同认识。
庆幸的是,因为有了吴骞的《阳羡名陶录》,让我们可以了解到,在清代乾隆五十一年之前明清之际宜兴陶瓷名家的众多信息。至于说,书中的信息除了来自晚明周高起的抄本《茗壶系》外,还有其他的信息,来自何处,我们不得而知了。但随着该书的刊印,宜兴陶瓷名家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溯源,从此,在制作紫砂壶时可能会刻上书中名家的款名。这是历代工艺名家最好的传承,其中也包括明代大师时大彬学艺时,先从模仿供春开始。
“时大彬,号少山。或陶土,或杂砂抟土,诸款具足,诸土色亦具足。不务妍媚,而朴雅坚栗,妙不可思。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壶。后游娄东,闻陈眉公与瑯琊太原诸公品茶、试茶之论,乃作小壶。几案有一具,生人闲远之思。前后诸家并不能及,遂于陶人标大雅遗,擅空群之目矣。(案:大彬,《茗壶系》作大家)
周高起曰:陶肆谣云“壶家妙乎称三大”,盖谓时大彬及李大仲芳、徐友泉也。予为转一语曰:明代良陶让一时,独尊少山故自匪妄。”
这是吴骞《阳羡名陶录》中对时大彬的追溯,它告诉了我们一些基本的信息,时大彬开始学艺时,就是从仿供春入手,做的是大壶;后来到苏州太仓一带,受到陈眉公与瑯琊太原两公对茶艺的熏陶,乃作小壶,从此,声名鹊起。
信息中也透露出,时大彬在宜兴学艺之后,来到了苏州,发展他的艺术品市场。然而,我在陈眉公(1558-1639,名继儒,字仲醇,明代松江人)、瑯琊太原(太仓的王世贞,1526-1590)他们两人流传下来的众多文稿中,并未看到他们对时大彬记述的相关信息。如陈眉公,在他的著作《茶话》中,不仅未谈到时大彬,连紫砂器具都没有谈到。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时大彬的艺术之路与这两位文人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么,时大彬的成功之路到底在哪里?除了清代众多文人的记述,这些看似比较有力的佐证,是否都真实可信呢?他们与时大彬的生活时代,毕竟相隔甚远。为了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或者说,更近地走进时大彬的生活时代。十多年来,我在晚明文人浩如烟海的笔记、文集中,寻找着有关时大彬的点点滴滴,摘录到了一些那个时代的文人对时大彬寥若晨星的记述。尽管不多,但至少可以窥知时大彬的几分真实。
● 仿供春入手
《阳羡名陶录》说:“供春,学宪吴颐山家僮也。颐山读书金沙寺中,春给使之暇,窃仿老僧心匠,亦淘细土,抟坯茶匙穴中,指掠内外,指螺文隐起,可按胎,必累按,故腹半尚现节腠,视以辨真。今传世者,栗色暗暗如古铁,敦庞周正,允称神明垂则矣。世以其系龚姓,亦书为龚春。”
供春,也叫龚春,众所周知的,或者说约定俗成的宜兴紫砂壶第一代宗师。他是正德甲戌年(1514)进士吴颐山的家僮,在金沙寺陪主人读书闲暇之余,暗仿老僧做壶,从中感悟,反复烧制,终成一代大家。有意思的是,书中该条的下面,还附上一段周高起的话:“供春,人皆证为龚春;予于吴冏卿家见大彬所仿,则刻供春二字,足折聚讼云。”
此话告诉我们,周高起是见过时大彬本人的,他在吴冏卿家看到时大彬在仿壶,并在壶上刻“供春”二字;而大家所说的供春,都以为是龚春,这真是说不清了。那么,是否也暗示,所谓的供春壶,就是时大彬仿制的呢?
现在我们无法考证了,也无法考证周高起是在什么时候在吴冏卿家看到时大彬在做供春壶,他所看到的时大彬大致是什么年龄阶段。只知,吴冏卿应是吴颐山的孙辈,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就是在他临死前想焚祭给自己的,焚烧时被他的侄子吴静安抢救出来,后来分为《剩山图》和《无用师卷》两部分,大致的时间应在万历年间。把自己生前的心爱之物陪祭给自己,在晚明时期还是大有人在的。
明代万历年间,闻龙的《茶笺》中就讲了一位苏州老先生与供春壶的故事——“因忆老友周文甫,自少至老,茗碗薰炉,无时暂废。尝蓄一供春壶,摩挲宝爱,不啻掌珠,用之既久,外类紫玉,内如碧云,真奇手也。后以殉葬。”
供春壶在万历年间已被人视如至宝,并在当时文人记述紫砂壶时,已被放在时大彬的前面,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成书于万历丁未年(1607),许次纾的《茶疏》说:
“近日,饶州所造,极不堪用。往时供春茶壶,近日时彬所制,大为时人宝惜。盖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无土气耳。随手造作,颇极精工,顾烧时必须火力极足,方可出窑。然火候少过,壶又多碎坏者,以是益加贵重。火力不到者,如以生砂注水,土气满鼻,不中用也。较之锡器,尚减三分。砂性微渗,又不用油,香不窜发,易冷易馊,仅堪供玩耳。其余细砂及造自他匠手者,质恶制劣,尤有土气,绝能败味,勿用勿用。”
万历二十三年(1595),在苏州吴县任县令的袁宏道在他的《瓶花斋杂录》也讲道:
“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立重;当时文人墨士公钜卿炫赫一时者,不知湮没多少?而诸匠之名,顾得不朽;所谓五谷不熟不如底稗者也。近日小技著名尤多,然皆吴人。瓦瓶如供春、时大彬,价至二三千钱,供春尤称难得,黄质而腻光华若玉;铜炉称胡四,苏松人,有效铸者皆不能及;扇面称何得之,锡器称赵良壁,一瓶可值千钱,敲之作金石声,一时好事家争购之,如恐不及;其事皆始于吴中。”
由于当时,饮茶之风盛行,供春壶和时大彬壶,在万历年间被广泛认可。时大彬作为当时在世的制壶名家,所制的茶壶价格也相当昂贵,仅次于供春。其间,假若如周高起所说,时大彬仿一批供春壶来获取更多的市场份额,也是有可能的。供春壶,如大名鼎鼎的宣德炉一样,盛名之下,至今也无法让我们分辨,到底哪把是真的供春壶。
● 礼品的时大彬壶
我们从袁宏道的《瓶花斋杂录》中还可看到,当时的苏州古今好尚之风盛行,工艺发达,工艺门类众多,工艺大师涌起。时大彬在这种繁华的环境下,充分发挥着他的艺术特长,他所制的茶壶,不仅是一种时尚的高档礼品,还成了几案上的摆饰品。
著名书画收藏鉴赏家、收藏家冯梦祯(1548-1606),字开之,号具区,官至祭酒,因此也被人称为冯祭酒,浙江嘉兴人。尽管他是嘉兴人,却常到苏州阊门、南京朝天宫逛古玩市场,他也是品茶名家。许次纾在《茶疏》中说:“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余尝与冯开之戏论茶候,以初巡为‘亭亭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时,三巡以‘绿叶成阴矣,开之大以为然。”陈眉公在《茶话》中也说:“冯祭酒精于茶政,手自料涤,然后饮客,客有笑者,余戏解之云:‘此正如美人,又如古法书名画,度可著俗汉手否?。”可见,冯梦祯对饮茶品位的讲究。
他的《快雪堂日记》中,记录了两条有人给他送时大彬壶的信息。
“万历十六年(1588)八月二十五。吴權石孝廉书来,寄竹匣一枚,甚精致,大时壶一枚。”
“万历三十一年(1603)八月十二。罗山人饷时壶二、茶二瓶,在舟啜茶五六壶而别。”
由此可知,在万历十六年(1588),时壶就已经作为高档礼品来馈赠,而且是送给当时的达官贵人、品茶高手。这是我目前所掌握的最早记载时大彬壶的信息,也可以大致推算,时大彬大致的生卒年份。
同时,苏州昆山名士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也讲到了朋友馈赠他时大彬壶:“王祖玉贻一时大彬壶,平平耳,而四维上下,虚空色色,可人意;今日盛洞山茶酌,已饮,倩郎问此茶何似,答曰:‘似时壶。予冁然,洗盏更酌饮之。”
时尚礼品的时大彬壶,在明代万历年间,不仅走进了官宦人家,还深入了苏州文人的日常生活。时大彬,那个时代著名的工艺大师在苏州,用他的紫砂艺术品引领着时尚;同时,也让他能如鱼得水行走在官宦之間。万历二十年(1592),在苏州长洲任县令的江盈科(1553-1605),他在《雪涛谐史》说:
“宜兴县人时大彬,居恒巾服游士大夫间。性巧,能制磁罐,极其精工,号曰时瓶。有与市者,一金一颗。郡县亦贵之,重其人。会当岁考,时之子亦与院认,然文尚未成,学院陈公笑曰:‘时某入试,其父一贯之力也。”
从以上资料中可知,工艺大师时大彬,他的艺术辉煌应当是在万历二十年(1592)之前,而且此时,他的儿子已经成人,到了可以会考了;他的艺术市场是在苏州,因为万历年间的苏州,风雅之风引领着全国风潮,这也给工艺大师提供了发展的空间。他的茶壶价值一两银子,当时一个县令的月薪才几两银子。
从中也可窥知,时大彬对自己工艺大师工匠身份的定位。他没有把自己的工艺传承给儿子,而是,努力让儿子通过考试走上仕途,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艺术品去打点关系。
● 传承:李仲芳说
由于儿子想走仕途,时大彬紫砂工艺的传承,只能由他人肩负了。因此坊间传闻,时大彬有七大弟子,最著名的当属李仲芳。吴骞的《阳羡名陶录》也说:“李仲芳,茂林子,及大彬之门,为高足之一。制渐趋文巧,其父督以敦古。芳尝手一壶视其父曰:‘老兄,者个如何?俗因呼其所作为‘老兄壶。后入金坛,卒以文巧相竞。今世所传大彬壶,亦有仲芳作之,大彬见赏而自署款识者,时人语曰:‘李大瓶,时大名。”
书中所述,李仲芳父亲是李茂林,也是制壶名家;那么,他为什么还叫儿子去跟时大彬学艺呢?我之所以迷惑,是因为吴骞书中所说的时大彬之前,几大制壶名家如供春、董瀚、赵梁、元畅、时鹏、李茂林,除了供春以外,在明代文人的书中,其他几位名家,我几乎找不到相关的信息。而所谓的“李大瓶,时大名”,会不会是另一个版本的传承有序呢?如时大彬仿供春时会刻款“供春”一般,有可能两人根本不存在师徒关系;只是到吴骞编撰该书时,意识到紫砂工艺的传承,应该有它的溯源,于是就从仿前大师开始罢。
晚明著名文学家张岱的《五异人传》中,也讲到了李仲芳仿时大彬的故事:
“十叔煜芳,号紫渊……未死前半月,阳羡李仲芳在二叔暑中制时大彬沙罐。紫渊嘱其烧宜兴瓦棺一具,嘱二酉叔多买松脂,曰:‘我死,则盛衣冠殓我,焙松脂灌满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结成琥珀,内见张紫渊如苍蝇山蚁之留形琥珀,不亦晶莹可爱乎?其幻想荒诞,大都类此。”
文中所说的二叔叫张联芳,字尔葆、葆生,号二酉,是晚明著名的收藏家。张岱在《夜航船》书中多次提及,他跟葆生叔一起淘宝的故事。据美国著名学者史景迁的《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一书介绍,张联芳死于1644年,也就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年。死之前,他一直在淮安督政船政、漕运。可知,李仲芳是在崇祯年间,淮安张联芳的官署里仿制时大彬款的紫砂器。正是此时,被张岱的十叔紫渊看到了,并希望李仲芳在自己死后做一口紫砂棺材的荒诞想法。作为收藏大家的张联芳凭自己的工资收入,是无法满足个人的收藏欲望;因此,他请李仲芳暗中做些仿品来流通,获得的利润来购买别的藏品。这种做法在晚明是比较流行的,如董其昌家里就请了几个人仿古画。这也是现在的淮安常会出土时大彬款紫砂器的原因。
以上仅是我在晚明文人记述时大彬的资料中获得的一些相关信息,是否可以让我与时大彬的时代走得更近些呢。尽管寻找的过程很漫长,但作为一名求知者,这种寻找会更有意义;或许,还能还原时大彬生活时代曾经的真实,这也是对大师最好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