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的卢梭
2020-05-29邱磊
邱磊
意义之网
卢梭被称为启蒙时代的巨匠之一,包括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众多教育大家或者哲学大家,多多少少都受他影响。如康德先生就说过:“卢梭是引导我的第一人,对我思想的基本倾向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从他的时代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辐射于全世界。实际上,我们通过阅读会发现,卢梭活着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朋友很多的人,他几乎把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故人,能得罪的都得罪光了。我們通过阅读他年老时写的《一个孤独者的畅想》(又翻译为《一个孤独散步者的梦》)一书,会有更清楚地了解。但在后世,他却在全世界赢得了朋友。
卢梭的著作《爱弥儿》,写了自己对一个叫“爱弥儿”的孩子的培养。总体上说,点点滴滴表现着卢梭的自然教育思想。他主张人有很多潜质,但这些潜质不必被过早地挖掘和开发,而是等他到了特定的年龄段,特定的潜质就有了被激发的可能和需要,这才是教育应该做的。所以,他完全是按照自然的法则在从事着自己的教育理想,或者我们称之为教育的实验。
十六岁,卢梭认为是一个分水岭。这之前的教育,带有一点消极性,也就是称为“消极教育”,比如,防止孩子烫伤,冻坏,疾病,这些都是防御性的。十六岁之后,教育更多的责任是积极地探索,主动地研究和发现。这个分水岭,他自己又有一个称谓——“第二次出生”,也就是在精神层面或理性层面上的一次出生。这一年龄段,正好是一个人的青春期,虽然其生理发育渐臻完善,但是心智层面尚有着巨大的波动。身体上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但是内心里还是小孩子。所以,我们会发现在初高中这一段,小孩的叛逆心理,张扬的个性,极端的主张,波动的情绪等,会完全不同于小学以及幼儿园阶段。卢梭称之为“暴风雨的前奏”。比如说初二这个年段,如果把握好,会对他将来一辈子的发展有积极的影响。反之,可能会产生一生的阴影甚至遗憾。
这个第二次出生,我们不由想到社会学“大咖”马克斯·韦伯先生说的,“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他以为,人的所有价值,本质上是建立在对“意义”的寻找和发现上。可以说,对人生意义的挖掘、拓展和引导,是卢梭在陪伴爱弥儿成长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卢梭的教育思想中,这些意义含有对情感的教育、对宗教的看待、对美育的选择、对德育的实践……总而言之,是对他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初步构建。
那么,如何编织我们人类的这张“意义之网”呢?我以为首先要说的,是契约和自由的精神,这是后面一切努力的“底色”,没有它,其他都是空谈。可怎么会从童年的自然教育一下子跳跃到契约精神、自由精神上去了,中间有没有什么样的逻辑线索?我们不妨一起来探究其中的隐秘。比方说,我们看到卢梭的著作《社会契约论》,这是他在政治学领域内最著名的书籍。“契约”这一问题,在他与儿童期(12岁以前)的爱弥尔进行相关的对话中,就谈到了像彼此之间订立契约,彼此之间财产独立等,早有所铺垫。那为什么在近代欧洲,我们会看到这种明显的契约和自由的存在,亚洲或其他地区就逊色得多?
这就和欧洲的自然环境、地形气候、海陆分布等地理条件有关系。我们不妨看一看欧洲的整个地形图,可以发现它处在亚欧大陆板块的西部,直接和大西洋相邻。从图中看,这个区域海拔整体上偏低,多一些平原和小块的山地。其中,地形上表现得特别破碎,有很多的岛屿、半岛、岬湾。破碎、分割的地形,导致这里的国家面积和人口规模不可能很大。因此,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独立生产出衣、食、住、行、用的全套物资,其慢慢生成了典型的海洋文明。也就是说,通过发展内河及海洋运输,以贸易为手段,达成物物交换、互通有无的目的。海洋文明的兴起,离不开贸易,而贸易又离不开“合同”——也就是后来的契约,其中详列各项条款,以保证彼此权益不受侵害。当然,订立契约的双方,也必然具有足够的自由(人身、言语、意志等)、平等、公平等贸易对等性。
其实,卢梭的自然教育与社会契约同源,里面都以自然的条件作为其基础。相反,我们中国作为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东西南北纵横千万里,自己所需的物资,材料、物材,基本上都可以自给自足;相对来讲,就不需要过多的贸易、商业,所谓契约的精神、自由的精神尚弱,倒是皇权意识等,深深地扎根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然而,近代科学的发展,近代技术的创新,很多时候,恰恰需要有自由、契约、理性精神作支撑。简单地说,中国曾领先西方上千年之久,有丰饶的自然馈赠在其中起作用;但同样是这样封闭的自然环境,至少作为重要的因素之一,限制了近代以来中国的发展方向和速度。
爱的逻辑
除了契约,卢梭还指出由自然生存走向社会契约,尚有一把隐秘的钥匙。这就是“爱”的问题。他认为,爱是源自于人的天性,爱不需要教,是先验的,所以它具有自然的一面。同时,由于爱的存在,导致孩子和自己,孩子和他人,孩子和群体、国家之间,产生了相应的联系,也就产生了相应的组织,所以爱又具有典型的社会性。卢梭通过“爱”这个问题,将“自然”和“社会”两个方面,做了一个很好的结构化的串联。
在教育领域中谈爱,基本上是一个常识。可以说,没有爱就没有办法做教育。卢梭口中的“爱”,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维度,一个是“自爱”。爱自己,是一种生物本能,生物有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保障自己生存繁衍,均是题中之意。更为重要的是“他爱”,也就是爱别人,爱国家,乃至对整个群体,对整个宗族,对国家有一定的责任感,形成道德伦理,遵守基本秩序。总而言之,从爱出发,卢梭将他的笔锋转变成从早期的纯自然教育变到青春期以后的感情的教育、感情的联结、感情的发展上面。
卢梭说,“只要把自爱之心扩大到爱别人,我们就可以把自爱变成美德。”在这个很简单的句子里,我们第一次发现他对爱的顺序做了阐述。他的逻辑是:从自爱的本能开始,学着去爱别人,然后慢慢将“别人”的范畴由小变大、由窄变宽,最后形成一种习惯和自觉,化作一种美德,使整个社会、国家呈现一种良性的循环。爱的顺序在我们国家可能完全颠倒了。比方说在9月1日,央视一套的《开学啦》的节目中会谈到爱国家、爱社会,这都没有错。但是,很多人就问了:怎么偏偏就没有讲如何爱自己,没有讲爱自己的朋友、父母,爱自己的家人?
爱的顺序这个问题,在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中谈到,其警告世人:我们有时候用爱的名义去作恶产生的恶果,远远比直接作恶更加严重。这就如同我们今天用所谓的自由,用所谓的民主等大词去作恶,去做坏事,它产生的负面效应,或许会大于它的积极意义。所以相对于“爱”本身,用陶继新先生的话说:一个人“会爱”,怎么去爱,才是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中国的方式,往往是一些高大上的宏观概念,西方的方式,更接近、更类似于人本化的表达。从个人开始,将爱的半径慢慢地扩大,能够扩大到多少就扩大到多少,而并没有责任说,一定要改变国家、改变世界。在爱的顺序的表达中,它肯定有一个个人的责任问题,这个责任一定是先从自己身边开始做起,而不是反过来,对一个虚无飘渺,或者相对来说抽象的东西表达所谓的爱,即使有这一种爱,也一定是虚伪的,或者说一定是虚假的。托马斯·潘恩认为,当一个人不遗余力地宣传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时,那他就做好了干一切坏事的准备。
科学与宗教
对宗教和科学地理解,是青春期教育的一部分。
那么,既然说到宗教,与之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科学。我们知道,就一般常规理解来说,宗教和科学可能是一种对立的关系。那么这种对立的关系,在卢梭身上,可以看到的还是比较多,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人不太好理解。比方说,就科学来讲,卢梭是赞成呢,还是反对呢?在他的书里面,可以看到双方的证据都有。作为理性的代表,卢梭在教育爱弥儿时,会帮助他学会独立思考、独立探索、独立发现,培养他的理性精神,可见他对科学是持积极态度的。但同时,卢梭在自己的著作中又谈到,由于科学的发达、文艺的进步,它又会使人心膨胀,欲壑难填,整个社会出现拜金主义、奢靡主义,更为严重的是,人在此环境下,变得毫无敬畏,整个道德层面出现集体急剧地滑坡和堕落。所以,对科学的问题,卢梭是有矛和盾两个方面的。
就宗教来讲,它与科学完全是另外一套逻辑。科学主要讲的是怀疑,就是通过实验的方式,或证实,或证伪,慢慢找到结论。宗教不是,它讲的是“信”,更多的是讲感性的层面。你只要相信它就可以了。中国人也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卢梭本人对宗教是什么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这个问题也是很难用一句话回答。他本身是一个基督徒,在书里多次谈到上帝的问题,多次请上帝宽恕、原谅等。但另外一方面,他又特别地宽容那些不太相信上帝的,宽容其他一些教派,甚至对自己所信仰的教派,他也有很多怀疑。我们知道,宗教最忌讳的就是怀疑,它建立的前提是你要先相信它,然后再谈其它。
第三个问题,科学和宗教又是一个什么关系?两者是对立的,还是统一的?回答这个问题,也有历史的曲折在里面。就科学的起源来说,它是近代的产物,本身起源于宗教,所以,宗教对科学具有哺育之恩。早期的科学,由于当时的人对自然界的研究和解释,还不是很系统,只能说是通过观察提出一些初步的想法、概念。宗教之所以支持科学的产生,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让科学家通过揭示大自然那些隐秘的规律,来赞美造物主的伟大与神奇,这是他们的初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慢慢地迈向体系化、精细化、精确化的程度,很多宗教所宣传的一些结论,特别是在自然领域的结论,被科学逐一推翻,所以两者,慢慢走向了那种对立的,或者说是相反的道路上去了。
当然,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凡是科学的,就一定很好;凡是宗教的,就一定很坏。包括我前面所解释的,卢梭之所以在很多辞面上反对科学,就是因为虽然在世俗层面上,科学提高了我们的物质和技术水平,但也大大败坏了社会风气,助长了人对大自然那种狂妄的态度。这些观点,在他38岁时写的成名作《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有较多论述。我们要注意,他不是反对科学本身,而是反对由此带来的奢靡、浪费、铺张以及狂妄的、骄奢淫逸的那种状态。这恰好与他所主张的自然教育,以自然的方式来生存、发展的原则相悖。所以卢梭的几本著作,虽然有些是教育领域,有些是政治学领域、宗教领域,或者其它方面,但我们穿成一条线看起来,他还是始终相信,或者说始终坚持着以“自然之道”作为他的教育之本,以“自然”(应作“自然而然”解)为他的哲学之本。
后世称他为启蒙大师,但是卢梭自己却并不认可这个身份。在他看来,这个光芒万照的启蒙时代的光辉岁月,是一个耻辱的时代,是一个蒙羞的时代。虽然技术在前进,知识在累积,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整个世道变得非常的糟糕。所以我笑称把“启蒙”改成“一起蒙”,就是騙人骗钱这样一个概念而已。我们发现,卢梭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经常会有一些惊人之语,他会突破很多所谓的常识。在这里,他反对科学、反对艺术,这又是他的一种新解。那么,我们从他的自然教育方面看的话,由于人的过度膨胀和狂妄,带来自然界的后果,比如污染、浪费等,已经岌岌可危了。他在18、19世纪就已经远见到今天的窘境,可见一位哲人,他思想的穿越性非常强。
不管怎么讲,只要是宗教,它必然就涉及到一个先天的问题,就是要回答造物主,回答生死等那些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宗教对此的策略是,你无条件相信就可以了,价值基础在于一个“信”字。可是在他论宗教的章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依然有大量的“怀疑”,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笛卡尔式的怀疑”。那为什么卢梭在谈宗教的问题,还依然愿意把“怀疑”掺和在里面说,这不是很矛盾吗?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说这两者,本质上还是想讲怎样教育青春期的孩子,怎样让他们长得更加自然。
科学和宗教,他仅仅是取了两者的优势而已——宗教让人保持谦卑,保持足够的自我克制力;科学则让人形成一定的探索、发现,两者各取所长。对教育快要成年的爱弥儿来讲,对他自然心性的养成,须尽量减少人为的、市侩的浮躁气息的干扰,肯定有所帮助。与卢梭相似,牛顿也有一个典型的双面人生。他的三大物理定律,包括天文学上的一些引力公式等,在他本人26岁以前就已经全部完成了。那在他85岁去世之前,他还在干什么?就是在研究宗教。他由于始终找不到地球自转的“第一推动力”,故而最后认为是造物主推动的。所以,在这个人身上,我们看到了宗教和科学的完好结合。我们不需要肯定谁一定很好谁一定糟糕,我们想要真正建立起的,是青年对自然的、健康的、积极的、向上的生命的成全和呵护,这就可以了。
无为的良心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让科学为我所用,而不为科学所伤?如何让宗教为我所用,而不为宗教所伤?这里的判断标准在哪里?卢梭在论青春时也谈到了,答案就两个字:良心。
他说,“良心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们,它是人类的真正的向导。”我们循着良心去做事情,往往会使得事情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在手段上,有可能是科学的,也有可能是宗教的,没有关系。我们在认识真理的道路上并非一定要走科学的道路,比如艺术也是一种认知方式。在中国的文字中,我们看见“美育”的“美”字,上面就是一个“羊”,古人认为“羊大为美”,可见他们对美的看法也是来自于自然的。东西方均认为凡来自于自然的,让呈现它本然的那个样子、本然的状态就是美的。
不过,当我们在万事万物间把美给找到,把美判断出来,这种审美力却并不是每个人所具有的。卢梭特意对它下了个定义,他说,“审美力是对大多数人喜欢或不喜欢的事物进行判断的能力”。这种判断的能力常常会随着社会的习俗,随着社会风气的熏染,有时候会变成审丑力,至少也是一种审美疲劳。我们常常不太能判断清楚哪些是美的,哪些是丑陋的。
我讲一个自己孩子的例子。我孩子还很小,刚上一年级。他竟然告诉我每天放学的时候,老师会留下一部分同学。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些同学在某些地方犯了错误,做得不够好,老师会惩罚他。我一听“惩罚”,还是比较紧张,就问怎么个惩罚法。我孩子告诉我,老师会让留下的小孩把生词、词语,抄若干遍,或者把数学的习题,做若干道。我一听完后就觉得这个完全是对审美和审丑的颠倒。也许,小孩本来对汉字,词汇、语言蛮喜欢的,他可能以后会成为一个语言学家、文学家。但是在他很小的年纪,你每次都是通过惩罚的方式,让他抄写、默写,那他将来,一定恨死这个语文;同理,他对数学的态度,对外语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些知识本身,包括劳动本身,都是一些美好的事情,能帮助人健康心灵,强健体魄,但有时候我们非要走向它的反面,让小孩深深地对这些事情产生了厌恶感和羞耻感。所以,审美力说起来很简单,但是我们到底是在审丑还是在审美,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楚。
那审美的关键在哪里?在对自然的理解核心上。卢梭在他的第二篇论文《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中谈到,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财富的、地位的种种落差和差异,归根结底,就是由于私有制的出现。私有制导致物资被贴上了“产权”的标签,使人出现了占有欲、贪欲等私欲。当人的欲望生起,尤其是他的欲望在物质上、在技术上得到满足之后,会反噬过来,迫使人的欲望无限地膨胀,无限地扩大,从而加剧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简而言之,就是这种不平等的起源,导致了人对自然的理解出现了严重的扭曲,使人越来越远离自然。因此,爱弥儿在很小的时候,他的生长的地方,卢梭就强调一定得在乡下,一定得在自然中。他觉得这个审美力的培养,是要更多地减少我们自以为得意的文明,自以为是的那些文化、技术层面的东西。也只有这个获得的“青春”,才是纯粹和自然的。
说到“自然”,我想从中国的文化层面上,与卢梭的思想做一个呼应。它不一定是自然界(nature)的概念,也可以是指自然而然。就是让这个物体,让这个人,让这个动物,让这棵树,呈现它本来长成的那个样子,用我们中国的话叫“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每个人的美是不一样的,你只要美成你本来的样子,那这个就是属于你的美。所以,卢梭讲审美,讲自然教育,实际上还是要落实到人的天性上。这种天性的桥梁,除了外在的自然环境不被破坏等,更重要的是,人对自爱和他爱的天性依然存在,包括怜悯之心、同情之心,礼让之心,羞耻之心(孟子“四心”),等等。
正是有人的这种先天性的同情心、同理心在这里面,所以人在青春期的理性发展后,才会走向真、善、美等美好的层面。所以,我们就会理解,卢梭为什么有时会反对科学,反对技术主义,他反对的其实都不是这些东西本身,而是它背后所引起的人心的混乱,和它对自然伦理的打破。从中国的角度看,卢梭既有在中國儒家文化中的“礼”的理解,更多的又有对道家的“道法自然”的理解,甚至翻译者在翻译的时候,直接用了“无为”这样的学派术语。所谓无为,就是不要乱作为,尽可能地让小孩保持他的天性,让他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
以上,即是我们在《爱弥儿》看到的卢梭,以及卢梭眼中“青春”的意义解构和价值追溯。虽历经百年,却依然启示着一代代追求文明和理性的学人。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通州区金沙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