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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兴清发 壮思俱怀

2020-05-29王倩

书画世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山水艺术

王倩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是王维《过香积寺》中的一句,传递出王维晚年恬淡宁静的禅境。中国美术馆藏陈师曾的《山水》(见扉页)正是以此诗意创作的—件作品。

画家并未选择通常文人立轴那样,由下而上、移步换景地重重铺陈,也未选择倪瓒式一水两岸的图像模式,而是选择直入主题,取近景和满构图形式,将兀立在侧的巨石危岩、幽谷之间的潺潺流水、罅隙之中的挺立苍松清晰而明确地展现在观者的面前。盘坐石台之上的白衣高士成为人与山交流的存在,其俯首眺望着山涧溪流的欢快跃动,倾听泉水击打在岩石上的汨汨声,不仅紧扣“泉声咽危石”的画题,更为静态的山水作品注入了乐动感。与此同时,顺页着高士的身姿向右后方观去,又见石阶直指一山门,其后松林之中,一庙宇肃穆而立,与前景涧流处开放、欢跃的气氛不同,庙宇周围被静谧、封闭的气氛包围。整幅作品笔意细腻醇雅。设色方面,以淡淡赭石代表的余晖,洒在裸露的石台、陂路、远山,而幽深的松林与山谷之间,青绿点染的树冠、花青涂染的山石又为作品赋予了冷峻与深邃的意境,画面中寂静、空灵之感顿生,准确地传达出“日色冷青松”的诗句意象。诚如苏东坡所言,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文人画与匠人画最大的区别实在于应物象形之外的那缕清韵。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清韵”需要通过有效的笔墨和构图完成。本幅《山水>的笔墨颇有特点。在这里,陈师曾并没有直接选择其尊崇的“五石”——石田(沈周)、石天(沈颢)、石虎(蓝瑛)、石涛(原济)、石谿(髡残),而是在探寻笔墨根源的同时,灵活运用传统各派技法之长,并将之化为个人的笔墨气息,在此过程中温润而富有张力的中锋笔意成为气息传导的关键。特别是在山石描画中,中锋的特质不仅使线条熔铸了书法遒劲、含蓄的笔意,同时还为作品增加了洗练与流动之感。陈师曾曾在讨论花乌画时称赏: “复堂……宗宋人勾勒法,而化板为活,中锋直下,筋节处有篆意。”其对“冬心、两峰之醇雅”[1] 210的赞叹亦源于此。与此同时,短促的皴点与绵长温润的中锋线条相依相存,点线之间,不仅构成了坡石之面,更增加了山体的厚重感。行笔中,其始终不曾忘记对笔力的控制,曾特别提醒: “作画固须有笔力,而用力太露,则笔流于犷悍,无蕴藉和雅之态。”[1]210陈师曾的作品中,无论是长线的勾勒还是短笔的挥洒,乃至枝叶的描画均表现为—种控制下的行笔特征。特别是在流水的表现中,圆浑浓厚的线条代表着具有速度感和冲击力的泉水,清淡的线条则表现了水流入平缓地带的微漾回波,笔法所至之处流露出一种荡气回肠的厚重感。这种艺术特质使人联想起他对石涛的评价: “大涤子多一古拙之趣,该用笔潜气内敛,不事矜张,其奇肆处,实有静穆之气存焉。”[1]211溯古览今,当时也正是金石书风与画风盛行之时,陈师曾本人的花卉与吴昌硕的作品特征相契合,印证着他与吴昌硕的密切关系,后者以书入画的主张和“画气不画形”的原则,使作品饱含雄强苍浑、坚韧挺拔的生命力,陈师曾作品中那勃发自形式感的艺术感染力也正源于此。陈师曾笔下,看似简单的用笔,实则有着丰富的艺术史线索和观点,综合呈现了陈师曾的个人审美取向。这正如吴昌硕所言: “师曾老弟,以极雄丽之笔,郁为古拙块垒之趣,诗与书画下笔纯如。”

毋庸置疑,陈师曾是近代中国画中传统派的代表,他以对传统艺术精神的执着证明着他的艺术根本。但是作为新旧时代更迭时期的画者,陈师曾在坚持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同时,并未曾回避西方艺术传统。他在留日期间学习了油画和水粉,并且养成了写生习惯。他的《北京风俗图》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此,山水作品中,具有独特视角和手法的四开《山水图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同样带有强烈的写生色彩。这些作品印证着陈师曾“传统中国画是有生命力,但需要通变思想,立意求新”的观念,其变通之法“宜以本国之画为主体,舍我之短,采人之长”,正是建立在对中外艺术的比较研究基础之上。

本文所论之《山水>看似仍为传统山水作品,实则也是参西以润中之作。这集中体现在其敷色手法以及由之引发的画面空间架构问题上。在传统画论中,这些属于“随类赋彩”与“经营位置”范畴的问题,极大地考验着画家的造型能力。在陈师曾的山水研究中, “宋时远近法、明暗法颇多论著,故于画中往往见之,如李成亦画家中视远近法为重要者也”[1]85。而“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诸人……其派别则承诸荆、关、董、巨,笔墨与间架并重。至董香光、陈继儒等,则唯论笔墨,不重间架”[1]202。由此造成后代山水画的—个重要问题:山水造型能力的缺失。这个问题在清后期“四王”余脉的笔下被放大,使作品成为平面化的符号堆叠,是造成作品枯槁无味的重要原因之一,并最终引发了如康有为“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的论断。陈师曾并没有陷入盲目的维护或抨击,其严谨地考究中国艺术的传承与成果,补偿不足,甚至在“四王”中发现了契合西画透视技巧的造型手法①,用功不可谓不深。

由作品观之,陈师曾在创作本幅《山水》时,不仅着意解决了诸如“山之来脉、水之渊源、树之远近、屋之方向”等问题,更格外注意光线的处理。日薄西山之时正是冷暖交替之际,因此他选择采用传统青绿手法与浅绛设色相结合的方式:前景的坡石,由于其暴露于开阔水塘处,故选择上部用浅赭石色、下部用淡花青色的方式,传达出夕阳西下的暖意;中部山坳处,处于背阴处的山体被敷以深浅不一的花青,山间杂树亦选择了属于冷色调的石青石绿。远景,又有高峰陡出,接受着日光的最后洗礼,并直接挡住了光线,使其不能照射右上角最远处山峰。如此—暖一冷地交替敷色,加之山石走势的巧妙交叠和点景树石、阶梯、楼阁的适时穿插,作品的空间感立现。值得注意的是,在遠景山体的敷色过程中,陈师曾也未单—采用某种颜色平涂。比如左上角远山,些许混色使山体在单纯中又有变化,形象的厚重感倍增。但是在初见者看来,这一切敷色均成功地潜藏在凝重的笔意之下,隐晦地发挥着渲染之功,传递着生动的气韵。

有趣的是,中国美术馆还藏有一件《松壑鸣泉》。该作品在题材、形式上与本幅《山水》颇为相似,只不过其山势较后者平缓,泉水在奇松与坡石之间低回而下,及至画面最下处方—泻千里。就手法而言,与《山水》相似的是,画家同样采用了重勾勒、轻皴擦的方式;不同的是,《松壑鸣泉》只在杂树干处有些许设色,整幅作品仍主要由水墨完成,画家依靠深浅不一的墨色构成画面的纵深感。其虽然在树的造型和苔点的使用上保持了传统中国画的处理手法,但是整幅作品仍显示出一种与古不同的、更为清晰的写生感。

我们不能判断《松壑鸣泉》与《山水》二作谁先谁后,但是,它们源于相似的山林体验,是情与景交融的产物。如果从技法复杂程度和画题深入程度上看,《松壑鸣泉》是单纯为自然传神写貌,而《山林》则有景有情,更作为诗意画传情达意。陈师曾在《松壑鸣泉》中没有增加人物形象,《山水》中则出现了坐在石上的人。他作为山林的行者,或许是王维,抑或是画家本人,山行体验使之感叹“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而在这两句之后,还有两句诗词: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以最后两句明心见性。王维此句,传达出其晚年沉湎于佛学的恬静心境。王国维言: “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维对于景物的描写恰似安禅的过程,在人与自然彻底融为—体之后,最终获得了“安禅制毒龙”的平静。

民国的陈师曾深陷北京画坛旋涡之中,其不仅关注艺术的发展,更关注社会进步与文艺的关系,曾言: “唐朝三百年间,文运昌隆,社会之风尚为之一变,而绘画因以转移。盖绘画与文艺有相连之关系,皆为国民思想之反映。”“个人之行为,国民之特性,可由美术而表现之。”[1]33这反映出民国新知识分子面对社会政治文化嬗变的反思。为了再塑中国艺术精神,其着意解决既往绘画中的空想问题,提倡在生活中发现艺术的真实,更注意文学对于绘画的指导作用和相互影响。其在《文人画的价值》中就讲道: “文人画有伺奇哉?不过发挥其性灵与感想而已。试问文人之事伺事邪?无非文辞诗赋而已。文辞诗赋之材料,无非山川草木、禽兽虫鱼及寻常目所接触之物而已。其所感想,无非人情世故、古往今来之变迁而已。试问画家所画之材料,是否与文人同?若与之同,则文人以其材料寄托其人情世故、古往今来之感想,则画也谓之文亦可,谓之画亦可。”[1]214

陈师曾早在1912年就已有诗意画的创作②,后期,恰如我们在其现存作品中看到的那样,不仅有《山水》这样细腻醇雅的写意性作品,有《溪山云雨》《江南清景》等在石涛和“四王”山水中徘徊的作品,还有《师曾写白石词意》一类在“不求形似”的“平淡”画风中博取古风的作品,以及最引入注目的四开《山水图册》之一《庭院深深深几许》这种掺杂着写生经验与生活雜感的作品。陈师曾对诸家画法的透彻研究和对笔墨技法的深入研习,为其创作提供了多样的风格选择。与此同时,诗歌中的百味,也为其传达个人生活际遇提供了无限的艺术灵感。如其所言: “文人既有此精神,不过假外界之物质以运用之,岂不彻幽入微、无往而不可邪?”③这不正和王维“安禅制毒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其所选取的“禅”乃是中国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文人精神:人品、学问、才情、思想——此亦即其所提文人画之要素。

陈师曾并不简单地将绘画看作笔墨游戏,更非单纯作为怡情悦性之途径。他提倡文人画,将其价值作为珍贵传统与人生事业奔走经营,这种强烈而厚重的文化责任感使其一切行为皆以此为出发点,无论从政、从教、从艺还是交友、演讲、著述。他作山水、花乌、人物、漫画,以不同方式、不同途径宣传着自己所深切认同的、具有普适性的艺术观,力图将其提升为一种艺术的自觉,最终成为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道”,实现近代中国画之复兴。“中国画是进步的”,这是其深信不疑的艺术观。陈师曾对绘画的投入和其坚定的文人画主张,共同构建出近代画人在博取文化自觉道路上的一种实践,而这种实践本身也正是陈师曾创作中现代化特性之所在。

注释

①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清代山水之派别》中说:“麓台承宗烟客,其法得自元代四家,丘壑崇峻,局势浓密,以其笔致深远,故阴阳远近、疏密浓淡皆有迹可循,于平面中见立体之致,兴西洋之注意光线者,殆异曲而同工。及其末流,则专事堆砌,崖壁、林木,悉为扁平,徒有形式,而无笔法、气韵,斯麓台派之流弊也。至于石谷之画,有合西人透视之法,故于山之来脉、水之渊源、树之远近、屋之方向、道路之通塞、人物之往来,如身历其境,匠心独运,秀韵天成。”

②③1912年,陈师曾应李叔同之邀在《太平洋报》上发表了系列简笔作品,均采取了诗、图相配的方式。

参考文献

[1]陈师曾.中国绘画史[M].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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