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讲台上的男孩
2020-05-29刘娟娟
刘娟娟
一天傍晚,开完学校的例会,我放心不下,回课室去看还在上自习的学生。
就在我推开课室门的瞬间,我看到了让人血压瞬间陡升的一幕:我那高大帅气的体育委员正盘腿安坐在课室的讲台上。
这位名叫阿典的体育委员,既是班级的意见领袖,也常是矛盾祸端制造者,在学校里“臭名昭著”,平日里一度让老师头痛不已。
那一刻的他张牙舞爪,神情得意洋洋,正激昂地给大家讲着什么;课室里的每个孩子也都在嬉笑着说个不停,有几个往日里的调皮蛋男孩站着,和坐在讲台上的他遥相呼应。密闭的课室那一刻就像一锅粥,冒着热气,沸腾着,每个角落都骚动不安。
而就在半小时前,教室里还安静有序,一派祥和景象。离开前,我叮嘱他们务必专心,把自己当日的功课完成;他们天真地应和着,一副“我们懂你,你放心去吧”的纯真无邪模样。现在看来,这都是顽童惯用的伎俩和缓兵之计。
我不能容忍他们无视我的纪律要求。当然,更不能容忍的是,竟然会有人肆无忌惮地盘腿端坐在讲台上。我的头脑中瞬间刮起一场红色风暴,陡然生起的愤怒之火,让我在还没有来得及辨别清楚自己情绪的时候,已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阿典训斥了一通。
他听着我的厉声呵斥,努力尝试着为自己辩驳。尽管他已经比我高出两个头,但显然还是个孩子。在我歇斯底里的怒斥聲中,他委屈却又不肯屈服,昂着头,两眼通红,憋着泪水。
虽然已经时隔十年,我却依然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他说,他在给班里的同学做一次演讲动员,同学们像一盘散沙,太不成样子。他觉得大家应该更团结拼搏,凝聚力更强,像一个真正的集体;而之所以盘坐在讲台上,是因为他希望能够像他的篮球教练那样,做出亲切随性又让人信服的模样,他的教练常常就是这样给他们讲最重要的事情……可这样的辩白在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看来,只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开脱的借口。
我的体育委员也许希冀着,那一刻,自己是班级的精神领袖和核心,大家的心灵高度默契,就如同他们在球场上,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呐喊,大家就对彼此的心思了如指掌;然后他们就如同合体一般,具有无穷的神力,瞬间使对手气息奄奄。这种投身其中,为一个共同目标而热血沸腾、奋不顾身的力量,对于他,还有很多的男孩来讲,有着无穷魅力,激荡着青春的荷尔蒙气息。
作为一名几乎没有参加过集体运动项目的老师,那一刻我无法感应到他们心灵的渴求。更为遗憾的是,我把我的感受——被冒犯、被挑战——放大了无数倍。要知道,在老师的眼中,讲台便是一种权威的象征,这早已成为一种文化心理认同;就如同我们教室里讲台的位置常常要高出地面一部分,这既是为了方便学生看到,同时也是在满足心理上自我权威化的需求。
面对我的训斥,我的体育委员不以为然,他委屈懊恼,觉得作为老师的我应该支持他鼓励他为他助威,他正在为我们共同的班级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那一刻,他的委屈足以淹没整个宇宙。
在我们之间耸立着一堵墙,男孩在墙的那一边委屈懊恼,我在这一边固守着自己所谓的师者尊严,满腹怒气。这堵墙无形却又坚硬,它由性别的不同、年龄的差异、时代的变迁铸成;遮蔽着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见那个站立在我面前的少年,虽然他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那一年,我刚结束自己的学生生涯,从一座校园到另一座校园,从学生到教师,换一种身份开始在学校工作。
那时的我比这群12岁左右的少男少女大10岁,较小的年龄差使我很容易和他们打成一片,赢得他们的信任,这给我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然而与之俱来的,便是让人应接不暇的挑战。这种感觉就像,在你的前方埋着无数颗隐雷,你看不到它,然而稍不留神,它们就会在你的脚边爆炸,让你猝不及防。
工作上的那些棘手事儿大都由这群正步入青春期的男孩们亲手“缔造”:他们上课捣乱影响纪律、课下不按时完成家庭作业、情绪激动时冲撞老师、考试时学业成绩极差,甚至还有人忽然旷课不见踪迹,或者围观参与校外打架……即便现在想起曾经这一幕幕的兵荒马乱,我仍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
读书时我是一个标准的“乖学生”“好女孩”,成绩优异,努力勤奋,严格自律,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善意,体谅他人,希冀着通过努力赢得别人的赞许和肯定。我在女孩的世界里努力生长,由于过于顺利,我一度误以为,成长的路径大都如此。
当一个曾经的“乖学生”“好女孩”与苛求完美的“好老师”,遭遇一群青春如懵懂小兽的少年时,每一个耕种在教师岗位上的人都应该深谙其中的辛酸苦楚,能够想象到日日连绵的硝烟炮火。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男孩们是如何经历成长,穿越成长中的浅滩险阻的;当然,入职培训时更不会有人告诉我,男孩和女孩在作为人的诸多相同中,还有因为生物性的不同而带来的不一样。面对青春期的男孩们,那时的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我正遭遇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所以,这注定是一个失败的教育案例。然而,所有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都可能生发出新的生长和突破。
翻越这堵无形横亘着的高墙,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最初,我开始学习“看见”男孩们不一样的存在与需求。
现在来看,盘腿坐在讲台上发表一通鼓舞人心的演讲,似乎确实远比站在讲台后面更容易唤起大家的认同。这不失是一种豪放却又深得人心的方式,在诸如体育委员的那些男孩们眼里,这一定是帅呆了,酷毙了。对于教师而言,为何不可以像《死亡诗社》中的约翰·基廷老师,换一个视角,尝试以另一种姿态去做自己热爱的工作?
我想,如果是此时的我,也许会悄悄地走进教室,坐在后面,静静地听他把演讲做完,然后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不露声色地对他说:“刚才的你,做得真棒!”当然更为疯狂的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坐在讲台上,像球队教练一样,做一次豪放却又不失魅力的演讲,我猜这也许是拉近我和这群男孩的绝佳方式。虽然我现在还依然是一个斯文的女教师,并且以我的方式与我的学生们寻求着最佳默契。
坐在讲台上的男孩就像是一簇引燃的火焰。我对男孩们的成长充满了好奇,开始学习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出于对成长的尊重和理解。
“拯救男孩”的说法曾一度引发热议,对男孩的教养已成为一个社会焦点,国内外早已有专家对其进行系统研究。我们深谙当下学校教学与管理形式对男孩成长的诸多不宜,即便如此,在校园中,“看见”男孩这一群体的存在,依然是一个难题;在具体繁琐的细节中与这些生动鲜活的男孩相遇时,作为教师的我们依然会不知所措,无处着手,需要更具体真实的学习。
每一次观念的突破,都会引发对自己角色的突围:我们是教育者,是管理者,也应该是耐心的成长体察者。
当我们作为一个管理者、教育者出现在课室时,常常会被这群青春期男孩们匪夷所思的行径气得暴跳如雷。我们会觉得自己像一名驯兽员,希望他们安稳地呆在围栏里,听候指令;而他们却如同一群在丛林中四处冲撞的野生小兽,无拘无束,野性生猛,蒙昧无知,不断试探底线,挑战规则,当然偶尔还会有勇猛无畏的“越狱者”。我们需要为他们不断制造的烂摊子收拾打扫,然后还要对他们进行文明的驯化与规劝。
然而当我们作为一个成长观察者出现在课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群男孩,不再是一个个简单的捣蛋鬼或破坏王,他们身上印刻着性别属性,是一个个复杂交错的矛盾综合体。每一个看似荒唐可叹的举动背后,都潜埋着更深层次的根源。我聆听他们的成长故事,每当此时,我觉得在心底似乎正发生着一场剧烈的化学反应,往往会生发出认同与理解、欣赏与赞美、哀叹与怜惜、愤怒却又无助的情感,它们交织着,源源不断汹涌而来,冲撞着内心,萌发出一种出于生命本能的呵护与怜惜。
当我们阅读河合隼雄的《孩子与恶》《孩子與学校》《孩子的宇宙》系列书籍时,我们会发现它所记录的成长中的幽暗时刻与我们的日常所见如此贴切,这些“捣蛋鬼”(大多是男孩)对于规则的试探,对于权威的反叛,以及无端生发出的“恶”,都有它的缘起与归结;远非强硬制度化的管理所能够解决。这种满含怜惜的体察让我们感受到教育应有的理解、宽容、耐心,还有悲悯。
如果只是想着管理和压制,就如同面对坐在讲台上肆无忌惮的男孩,生发出的只会是愤怒与惩戒。经由内心的体察,却有可能萌生出认同与理解;对于成长而言,理解便是一道珍贵闪耀的光束。
在角色的突围中,让我们尝试重新定义自己的身份:我们可以是温柔的教育者,也应该是一名勇毅的成长教练。
在校园中,尤其是基础教育阶段,已经成为女教师的天地。被调皮男孩困扰发怒,甚至于懊恼掉眼泪,大概已经成为女教师的入职必修课。我们是曾经的“乖学生”,是“好老师”,我们对女孩会生发出天然的认同,这些女孩表现得如此出色、优异、让人放心,以至于我们常常会误认为,这就应该是成长的模样,教养女孩的方式就是最恰当的教养方式。
然而,青春期的男孩不再仅仅需要温柔的规劝和娓娓道来的劝诫。他们需要偶像,需要崇拜,需要投入,需要力量。就如那个端坐在讲台上演讲的男孩,他模仿着他的篮球教练,以为那能够生发出激动人心的力量,唤起大家的齐心协力。这是质朴本能的崇拜。
我们在日常的工作中投入耐心与温柔,这些已经无法孕育足够的力量影响这群青春期少年。我们还必须修炼智慧、个性、胆识、魄力,让自己能够成为这群男孩的成长陪练,用他们欣赏与渴求的方式守护他们的成长。这对于教师,尤其是女教师而言,是一项多么艰巨的考验。
一天,那个曾经端坐在讲台上演讲的男孩发信息给我,讲述他现在的生活。他现在做着少年时憧憬的工作,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一直都在努力;虽然很累,很波折,在外人看来希望渺茫,但一定会坚持下去,感觉这样的自己充满了力量。
他向我道歉,说少年时的自己太不懂事,给老师带来太多的麻烦;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太莽撞幼稚。这样的明白与懂得看似来得太晚,但也许这就是一个自然生长的历程,蛮力、任性,却也一直在向上、向光。
坐在讲台上的男孩,依然遵循着自己的节奏奋斗着;这让我对充满蛮力的成长多了一份期待和信心。校园里那群任性捣蛋、肆意妄为的调皮男孩,是一群拥有强盛生命力的人。他们不断经受着挑战与冲突,在规范与秩序之间左奔右突,在冲突之间,他们也历练出生命的活力与力量,走出自己的路径。即便单单从这一点来看,作为老师,我们也该为之欣喜。
(作者单位:广东珠海市第五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