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异质性感知与新兴市场企业国际化行为*
2020-05-29张唤
张 唤
一、引 言
国际商务(International Business,简称IB)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是母国制度对企业国际化的影响。新兴市场企业在全球市场的快速扩张为学者们探索新的理论视角和研究现有理论提供了宝贵的现实背景(Luo & Tung,2007)。当前的研究表明,母国的正式制度既影响企业国际化的动机又影响国际化的过程(Cuervo-Cazurra et al.,2018; Shi et al.,2017)。在这一研究问题上,学者们形成了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母国制度可以通过税收激励政策和融资支持政策等形式支持企业的全球扩张(Luo et al.,2010)。而另一种观点则是从制度逃离的角度出发,将母国制度的不健全性看作是促使企业通过国际扩展逃避母国制度缺失(institutional void)的驱动因素(李新春和肖宵,2017)。
近期的IB研究则认为应当用动态的视角来捕捉新兴市场的制度变化(Banalieva et al.,2018)。这些研究认为新兴市场的制度发展是一个多变的演进过程,在同一制度环境内部包含着若干不同层级的制度维度,一些制度维度对市场化改革有推动作用,但有一些制度维度也可能产生阻碍的作用。当不同制度维度的发展速度和变化方向发生差异时,一个制度环境内部就会产生不同制度维度上的摩擦和碰撞(Shi et al.,2017)。IB文献中的制度动态性视角与组织学近几年提出的制度复杂性的概念从理论内涵上是一致的。制度复杂性理论认为,制度环境中多样化且不相兼容的若干制度要求是组织响应产生差异的根本原因(Greenwood et al.,2011)。基于制度复杂的视角,最新的研究主要关注了制度复杂性在宏观层面对新兴市场企业国际化的影响,如洲际内部区域制度的复杂性(Arregle et al.,2016)和省级制度脆性(Shi et al., 2017)。
但这些基于某一个特定宏观层面(例如洲际层面、国家层面,或省级层面)的制度复杂性研究无法解释一个问题:同一地点的新兴市场企业理应感受到相同的制度复杂程度,但是为什么一些企业愿意进行国际化,而另一些企业仍选择坚守本土市场?为回答这一问题,本文将研究注意力转移到企业感知这一微观层面。本文认为即使企业所处的地理位置是一致的,其所处的制度环境也是相同的,但是因为企业自身特性、资源禀赋等原因,其对于制度复杂程度的感知是不一样的。本文的论点是基于陆亚东(2015)提出的制度复杂观,制度复杂观认为现有的制度理论未能有效揭示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的制度变迁过程中的制度复杂程度。制度复杂观进而提出研究新兴市场制度复杂性的四个理论维度:多向性(multi-directionality)、异质性(heterogeneity)、变化性(instability)、模糊性(ambiguity)(Luo et al.,2019)。本文正是基于制度复杂观,具体探索了制度复杂观四个理论维度中的制度异质性。制度异质性或者是制度差异性主要表现为制度逻辑与制度要求存在较大的区域差异或场域位置差异, 例如条块分割、政令不通等现象(陆亚东,2015)。本文认为企业对制度异质性的感知程度,会影响企业的国际化意愿以及国际化的结果。本文选取了出口,这一新兴市场企业进入全球市场的最有效途径(Gao et al.,2010),来研究制度异质性如何影响新兴市场企业国际化行为。因此,本文提出了两个具体的研究课题:(1)新兴市场企业对制度异质性的感知如何影响企业的出口意愿? (2)对已经开展出口业务的企业来讲,制度异质性感知如何影响企业的出口绩效?
本文余下结构如下:第二部分基于理论背景提出研究假设;第三部分实证设计,包括数据来源、研究方法和变量测量;第四部分报告实证结果并进行分析;第五部分,介绍本文的研究贡献及研究总结。
二、理论背景与研究假说
(一)制度异质性感知
现有文献多将制度视为一组离散和静态高级集合体,较少关注同一制度环境内部多个因素的相互作用和共同演化过程(Jackson & Deeg, 2008)。为了克服这种单向度的缺陷,近期的研究建议用动态视角来研究新兴市场的制度变化(Banalieva et al., 2018;Shi et al., 2017)。该观点认为,制度变革是一个动态过程,它是由多个内部制度维度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制度维度既有横向的,例如同一地市的多个政府部门,如税收征管部门、商务部门、法律和立法部门、劳动部门等;也有跨越纵向的若干官僚层级(例如,国家级别、州或省级别和市级别)。在制度环境的变革过程中,当这些内部的制度维度的变革范围、变革速度、以及变革方向不一致时,一个制度环境内部就会出现张力和摩擦,进而在整体上形成一个各种内部矛盾交织的复杂制度环境。现有文献已采用省级、区级等单一的官僚层级来分析多维制度因素的影响。例如Shi et al. (2017) 利用中国省级市场化指数的五个方面的内部不匹配性提出了“制度脆性”的概念,并认为制度脆性会加速新兴市场企业的制度逃离行为。但现实情况是企业不仅要面对省级层面横向的多个制度维度的要求,还要面对纵向若干政府层级(即省、市、区县)之间的制度需求,更需要平衡协调各个层级的多个维度的制度要求的内部矛盾。以中国为例,对非市场战略的研究已经发现中央、省级和地方政府之间的需求冲突对企业的社会责任行为和战略选择有显著的影响(Wang et al., 2018)。因此学术界还需进一步清晰地揭示新兴市场在制度变迁过程中的跨越多层级、多维度的制度复杂性。
针对这一研究短板,陆亚东(2015)提出了制度复杂观,并提出了适用于新兴经济体的制度复杂性的四个维度:多向性,变化性,差异性(异质性)和模糊性。基于这一理论视角,本文深入探索了制度复杂观四个理论维度中的制度异质性。制度复杂观认为制度异质性主要表现为制度逻辑与制度要求存在较大的区域差异或场域位置差异, 例如条块分割、政令不通等现象。本文认为企业对制度的认知对于理解企业在复杂环境下的战略选择至关重要。为了理解新兴市场企业的发展程度、识别和解释不同制度性维度(如腐败、税率、税收管理和政治稳定)之间的差异本质,本文提出了“制度异质性感知”的概念。制度异质性感知系指企业利益相关者(包括首席执行官、高级经理和投资者等)理解并判定企业制度复杂性程度的综合反应。具体来说制度异质性感知即为新兴市场企业感知到从政府管制到腐败等多个正式制度维度的差异程度。
“制度异质性”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与“制度脆性”的概念具有一致性(Shi et al., 2017),它们都认为当多个制度维度不以相同的速率发展时会产生内部摩擦和冲突。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文提出企业可能不会将制度多样性解释为“脆性”(这意味着制度的质量是柔弱和脆弱的)。相反,本文采用“异质性”一词,并提出了一个中性的观点即制度环境的状态是多样化的,这种多样意味着复杂的制度环境并不一定是负向的。不同企业因为自身特性的不同,即使处在同一制度环境中,其各自对于复杂制度环境的认识和判断也是多样的,而这种制度的多样性对管理者却是只有唯一体现,因此企业管理者能否感受到外部制度环境的复杂程度直接会影响企业的战略行为。此外“制度异质性”的概念与组织研究中的制度复杂性理论(Greenwood et al., 2011)也是一致的,因为这两个概念都描述了因制度实体的不相兼容和多样化而导致企业面临多重且矛盾的需求。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制度复杂性的目标是在正式和非正式制度之间建立更全面的环境,而制度异质性只关注正式制度维度内的差异。尽管如此,制度复杂性理论的学者也早已提出对于制度复杂性的研究不应当只站在制度的视角上看,更应当从组织或者企业的视角出发,“深入组织内部,了解企业内部的社会互动是如何影响其对制度复杂性的理解,以及如何将这种复杂性概念化并实施战略响应的”(Thornton et al., 2012)。
根据上述理论,本文探讨了企业对于母国制度异质性的认知如何影响其国际化行为。以往的IB文献表明,制度改革的复杂性影响了跨国企业的区位选择(Arregle et al., 2016)、新兴市场企业的对外直接投资决策(Shi et al., 2017)和新兴市场企业的业绩(Banalieva et al., 2018)。在本文中,笔者将研究的重心转移到制度的异质性如何影响与贸易相关的活动,即企业的出口行为。IB学者提出了两个主要指标来理解企业的出口行为:出口倾向和出口强度。出口倾向集中体现在企业从事出口活动的战略决策。出口强度集中体现在企业出口销售额占总销售额的比例。
(二)制度异质性感知和出口倾向
组织可以采用两种不同的机制来应对复杂性:复杂性吸收(complexity absorption)或复杂性归约(complexity reduction)(Boisot & Child, 1999)。根据这一逻辑,有两个潜在和对立的机制影响着制度异质性与出口倾向之间的关系。图1展现两种机制共同作用于企业出口行为的综合效应。
第一种机制是吸收效应(absorbingeffect),它解释了企业在更高的制度异质性下增加出口动机的效应。复杂性理论学者认为,企业可以通过不断创造和寻求外部风险对冲机会来吸收复杂性(Boisot & Child, 1999)。按照这一逻辑,面对高度的制度异质性带来的潜在风险,新兴市场企业有着强烈的动机去探索国际市场以对冲其风险。有研究表明,企业寻求出口的活动是为了规避制度环境的负担,是一种逃避导向的出口战略(Wang & Ma,2018)。制度的不确定性是制度负担的主要来源,而这种不确定性是由制度异质性带来的不明确、不相容的制度信号所导致的。企业面临着多种不同的监管要求,而这些要求不仅包括有利于市场化的改革(pro-market reform),还包括大量逆市场化或阻碍市场化的举措(pro-market setback or reversal),从而使企业感受到了不一致的制度预期。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企业的认知复杂性,在这种情况下,企业无法决定对外部环境应该抱有多大期望,或者对某一管制要求有没有理解。因此,为了避免这种不确定性,企业具有探索国际市场并将其作为风险对冲选择的强烈意愿。然而,这种积极的影响会随着企业的制度异质性的增加而递减(如图1所示)。究其原因,制度的高度不确定性可能会影响企业对初始化出口活动的信心和恒心。过高的制度异质性为企业获取政策支持设置了更高的障碍。
第二种机制是归约效应(reducingeffect),即制度异质性通过阻碍企业获取进入国际市场所需的资源和能力来降低其出口能力。开拓国外市场会面临来自东道国的新规章,这要求新兴市场企业应同时具有处理国内和国际市场的能力。然而随着母国制度异质性的增加,企业需将时间和劳动力花费在对多种政策法规的处理、查阅和分析上,企业的这种多重需求增加了企业的信息处理成本。这些增加的成本会降低企业分析国外市场信息的能力,进而减弱其拓展国际市场的能力。
图1 制度异质性和出口倾向的综合效应曲线图
综上所述,归约效应降低了企业的出口动机,而吸收效应会提高企业的出口动机,并且是以边际效应递减的方式。将这两种对比效应结合后发现,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倾向之间的关系呈倒U型关联性(Haans et al.,2016)。图1描述了两种效应及其叠加效果。吸收效应主导了曲线的第一部分,使得新兴市场企业增加了其出口倾向。同时,随着吸收效应的增强效果趋于平稳,制度异质性水平逐渐增高,线性归约效应越来越明显。据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制度异质性感知与企业出口倾向呈倒U型关系。
(三)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强度
与非出口企业的出口倾向不同,出口强度体现出口企业的出口业绩(Filatotchev et al., 2009)。新兴市场出口企业已经身处国内和国外双重制度环境之下,复杂性归约效应不适用于出口企业。然而,拥有出口渠道并不意味着新兴市场出口企业可以避免母国的影响。有研究表明,母国因素在决定出口强度方面起着关键作用(Gao et al.,2010)。
当制度异质性较低时,新兴市场的出口企业处于一个稳定的制度环境中,出口企业对制度要求有着比较清晰的理解,对成本收益有着比较明确的预期,这有利于企业的出口绩效。新兴市场的出口企业也可以利用这种稳定的制度环境来增加企业资源、构建竞争优势,这进一步提高了其在全球市场上的竞争优势,并增加了其对外销售量。然而,制度异质性越高,出口企业的加工和协调成本就越高。新兴市场的出口企业必须分配更多的注意力来解读不同的政策以获得更优惠的待遇。随着企业的注意力从生产转向制度变化的信息搜寻和研究,出口企业将人力资源和财力从国外市场转移到了国内,资源配置的错位会阻碍企业的出口活动。另外,制度的不确定性会扰乱企业的生产计划,降低出口企业的生产率,从而对出口绩效造成负面影响。
与此同时,内销和出口并不是相互孤立的两部分,它们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关联性(Salomon & Shaver, 2005)。如假设1所述,由于存在复杂性吸收效应,制度异质性会促使更多的非出口企业参与到国际市场中来,现有出口企业将面临更激烈的竞争。新兴市场的出口企业生产的产品同质化程度较高,根据古诺竞争模型,在一个同质市场中,新的竞争者的加入会减少现有参与者的市场份额。据此,我们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2:制度异质性感知对出口强度有负面影响,即制度异质性感知越高,出口企业的出口强度越低。
(四)企业规模的调节效应
在过往的研究中,使用企业规模作为衡量企业的综合竞争力和市场力量的指标。分析企业规模与出口之间关系常用的一个理论是资源基础观,大型企业拥有更强的竞争优势,因为它们拥有更优越的资源和能力、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以及在全球市场开展竞争的技术诀窍(Filatotchev et al.,2009)。除了资源和能力,在新兴市场环境中,大企业与政府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而政府又掌握资源配置的权利。因为大型企业在提供就业,稳定经济增长,承担社会责任等方面做的贡献相对突出,因而新兴市场中的大型企业更容易获得广泛的制度支持(Park & Luo,2001)。但在另一方面,大型企业在制度监管方面也更容易被注意到,回应制度要求的灵活性更低,因此也承受着更多的制度压力。因此,大型企业必须服从并迎合制度要求,以保持其政治可靠性和社会可信度。
在制度异质性与出口倾向的关系中,企业规模既可以强化吸收效应,也可以强化归约效应。强化的吸收效应使大型企业的出口倾向高于小型企业的出口倾向。当制度异质性较高时,大型企业面临更强的制度不确定性(Greenwood et al., 2011)。不同的监管制度都对大型企业满足新的制度要求抱有很高的期望。在某些情况下,作为自上而下执行政治要求的方式,中央政府会将试验性政策应用于大型组织。然而,地方政府对地方大型企业可能抱有不同的期望(Wang et al., 2018)。因此,大型企业有着探索出口市场并将其作为风险对冲选择的强烈动机。与此同时,新兴市场中的小型企业往往是创业型企业,其中包含了相当一部分进行非正式经济活动的企业(Webb et al., 2009)。非正式经济更灵活地利用了非正式制度渠道来开展业务,如送礼或贿赂,因为它们较少受正式监管力量的影响。因此,当正式制度的异质性处于较高水平时,大量新兴市场小型企业可以通过非正式渠道规避制度的不确定性和交易成本,因此,小型企业很少有逃离母国的动力。
企业规模也会加剧这种归约效应,这种效应在制度异质性与出口倾向之间的倒U型关联性的后半段起着主导作用。也就是说,在归约效应下,大型企业成为出口企业的概率要低于小型企业。如上所述,在新兴市场中,规模较大的企业更容易引起监管机构的关注从而面临较高的制度压力(Shinkle & Kriauciunas,2010)。大型企业在提供社会福利方面被政府部门寄予较高的期望。由于大型企业致力于回应制度需求,它们必须花费时间和精力来理解和解释国际需求,以换取制度支持。此外,由于制度异质性增加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大型企业将承受信息处理成本的累加,这进一步降低了它们开拓全球市场的能力。另一方面,由于非正规经济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小型企业相对大型企业较少受正规监管力量的影响(Webb et al., 2009)。小型企业可以避免制度上的负担,进一步提高建立出口市场的能力,而大型企业则需要花费资源和人力来处理信息。因此,当制度异质性较高时,大型企业与小型企业相比,其归约效应较强,出口倾向较低。结合大型企业在吸收效应和归约效应下受到的影响,其吸收效应和归约效应都较强。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3:企业规模强化了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倾向之间的关系。
在制度异质性与出口强度的关系中,较强的竞争力有助于大型出口企业获得比小型出口企业更好的出口业绩。小型出口企业不同于小型非出口企业,后者构成了非正式经济的很大一部分,并且正式的监管压力较小。小型出口企业和大型出口企业都需要应对多重监管要求。当制度异质性处于较高水平时,无论是小型出口企业还是大型出口企业都面临着信息处理和协调成本的挑战。
大型出口企业有较强的能力来应对制度异质性的负面影响,究其原因有二点。首先,大型出口企业应对协调成本的能力较强。有研究表明,大型出口企业比小型出口企业拥有更强的人力资本和技术能力(Bonaccorsi, 1992)。因此,大型出口企业可以更快地利用这些优势来修正和重新协调当前的生产计划。此外,大型出口企业较容易获得核心生产要素,有了这些关键要素的投入,大型出口企业可以迅速地将现有产品转移到出口市场。相反小型出口企业在面对产业和制度的变化时变得比较脆弱,因此大型出口企业的资源确保了它们在面临同样的制度压力时,能够拥有更好的出口业绩。
图2 理论框架
第二,大型出口企业有更多的政治资源来对冲信息处理成本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由于大型企业必须遵守政府的社会和政治责任,它们获得了更多的渠道来接触新兴市场的核心政治关系。当制度异质性较高时,大型出口企业的管理者可以利用所建立的关系网络找到相应官员进行解释,从而降低信息处理的成本(Bian & Logan, 1996)。同时,庞大的规模也保证了大型出口企业对政府具有强大的议价能力和影响力。大型出口企业的管理者也有政治任命或个人政治影响力,这可以进一步降低制度的不确定性和交易成本。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4:企业规模会弱化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强度之间的关系。
三、数据和研究方法
(一)数据和样本
本文的分析使用了多个数据来源。本文的企业数据来自于世界银行企业调查数据(WBES),宏观层面的数据则来自于联合国、世界银行年鉴等多个国际指标。WBES数据库涵盖的国家范围很广,是新兴市场研究的理想数据库。WBES数据旨在了解和收集企业所在的营商环境信息,这一数据库中包含了营商环境的多个维度 (例如:金融融资环境、制度环境)。迄今为止,WBES数据已包含了139个国家的13.5万多家企业的标准结构化调查,它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
本文使用了2006—2016年的WBES数据,笔者按照以下步骤构建了本文的样本。首先,考虑到本文的研究对象是新兴市场企业,笔者排除了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数据。其次,本文排除了外资控股的企业,以确保样本只包含本土的新兴市场企业。第三,笔者还排除了主变量信息缺失的样本。在按照以上标准完成筛选之后,本文获得了跨越2006—2016十年间的来自于76个国家的57555家新兴市场企业的最终样本。在57555家企业中,有11224家企业是出口型企业,大多数企业是制造业企业(61.6%),其次是服务业企业,如零售和酒店(25.9%)。表1详细描述了各个国家的样本分布情况。
(二)变量测量
1.因变量
本文使用两个学术界通用的变量来衡量出口行为:出口倾向和出口强度。出口倾向是一个虚拟变量,如果企业在特定年份有任何直接或间接性出口销售行为,变量值则为1,否则为0。本文出口强度的测量则采用企业在该年中出口销售额(直接和间接)占总销售额的比例。
表1 76个新兴市场的样本分布
2.自变量
制度异质性感知是企业层面变量。WBES的调查问卷中有10%的问卷内容关注了企业对影响其运营的若干因素的感知。这些因素涵盖了母国制度环境的各方面,如自然资源、正式制度、基础设施、竞争、信息和融资。这些问题采用了与Likert五点量表相同的格式,从0到4逐渐升级。0表示“没有障碍”,4表示“非常严重的障碍”。笔者的测量步骤如下:
第一步,选取与正式制度相关的WBES问卷中的问项作为测量制度异质性感知指数的题项。考虑到WBES问卷中的问题包含了正式和非正式制度,笔者以全球治理指标(World Governance Indicators, 简称WGI)的问项为参照,从而筛选WBES问卷中正式制度有关的问项(1)全球治理指标(WGI) 是世界银行(World Bank)和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的合作项目,它评估了全球213个国家和地区的国家治理质量。它是各学科广泛认可的评估正式制度质量的权威指标之一。。笔者使用WGI五个与正式制度相关的维度作为参照基准从而在WBES的问卷中准确七个与之相关的问项作为最后的测量项。表2列举了选择的WBES问题以及它们与WGI指标匹配的详细信息。
表2 WBES中的问题项和WGI正式制度维度基准
第二步,计算七个WBES问项的方差从而构建单独企业制度异质性感知的指数。具体来说,笔者先计算单独企业七个WBES问项的均值:
Xij表示i企业第j个WBES问项的分值,Ri表示第i企业七个问项分数的均值。然后,笔者将Ri带入方差公式,并获取制度异质性感知的指数:
制度异质性感知的度量准确地反映了单个企业所感知到的正式制度复杂性的程度。方差反映了一组数字与平均值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制度异质性指数越大,企业面临的制度复杂性越高,同一制度环境内不同制度维度间的不匹配程度甚至冲突程度越强。值得一提的是,笔者对制度异质性的测量并不是对制度整体质量 (institutional quality)的测量。
为了说明本次度量与制度质量的不同,笔者用表3的三个案例来解释变量的内容。假设有两家企业,A企业和B企业都参加了WBES的调查。A企业在所有七个WBES问题中得分最高,而这七个问题都被纳入了制度异质性指数。这表明A企业正面临着极其困难的制度环境。相反,若B企业在7个问题中得分最低,这意味着B企业拥有强大的制度支持。但企业A和企业B对制度异质性的感知系数均为零,因为企业所有七个调查项目的方差均为零。结果表明,A企业和B企业均未发现任何制度异质性。换而言之,尽管它们感知到的信息不同,但它们对其所处的制度环境都有着清晰的认知。笔者关注的是C企业,C企业在一些WBES调查问题中得分较高,而在某些问题中得分较低,从而在7个调查问项内部中产生了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反映了C企业对其所处的制度环境感知很矛盾模糊,感知到非常高的制度异质性。
表3 感知型异质性指数的说明
3.调节变量
这项研究用员工的数量来衡量企业的规模。根据先前的文献,本文利用员工人数的自然对数来避免异方差的潜在问题。交互项是多重共线性的主要来源,它会使系数改变符号,从而增加了确定正确模型的难度。因此,笔者采用了标准化技术来转换模型中的预测因子。
4.控制变量
本文引入了若干可能影响新兴市场企业出口行为的控制变量,包括企业层面、行业层面和国家层面。在企业层面,笔者控制了(1)企业年龄 (企业的建立年限),(2)销售增长 (该年销售额减去三年前销售额的差取对数),(3)生产率 (平均员工的销售额取对数),(4)首席执行官任期 (总经理的工作年限),(5)国际认证 (如果企业有一个国际质量认证如ISO 9000, 9002或14000证书,则设置哑变量等于1)。在行业层面,笔者遵循了国际标准工业分类(ISIC)修订版第3版,并创建了一组(6) 行业虚拟变量来覆盖主要的行业部门。在国家层面,笔者通过将(7) 国家GDP以对数的形式测量,控制了与经济发展相关的因素。笔者还控制了国家开放程度对企业出口行为的影响,并引入了(8)国家的FDI流入,并以对数的形式转换为中心国家每年接收的FDI流量。最后,笔者控制了(9)国家虚拟变量和(10)年虚拟变量,以降低来自调查性质和横断面数据框架的潜在影响。
(三)统计方法
由于第一个因变量出口倾向是一个虚拟变量,因此本文采用Probit模型作为估计方法来验证假设1和假设3。采用Probit模型的优点是出口倾向的统计系数更容易解释。对于第二变量出口强度,笔者使用Heckman two-stage 模型对假设2和假设4进行验证。
由于样本企业中含有没有任何出口的企业,所以可能存在样本选择偏差的内生性问题。Heckman two-stage可以解决这些源自样本选择产生的内生性问题。具体而言,在第一阶段的Probit回归中,本文将以虚拟变量出口倾向预测为因变量,引入包括控制变量在内的所有企业和行业变量。研究已证明为了避免不可靠的结果,在Heckman模型的第一阶段应该引入工具变量,第二阶段的模型选择不应使用工具变量来应对内生性问题(Semadeni et al.,2014)。为此,笔者在第一阶段回归中添加了一个工具变量员工培训 (如果员工接受过任何正式培训,则虚拟变量编码为1,否则为0)。在第二阶段,笔者使用第一阶段Probit模型生成的出口行为的预测概率作为因变量来验证制度异质性与出口强度之间的关系。
四、结 果
(一)假设的结果
表4为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和皮尔逊相关系数。结果表明,相关估测处于中等偏下。所有模型的方差膨胀因子(VIF)值均小于5,这表明多重共线性的潜在威胁较小。笔者用修正的Shapiro-Francia验证了模型中因变量的正态性假设(Shapiro & Francia, 1972)。 考虑到较大的样本量可能会使Shapiro-Francia验证产生偏差,笔者随机抽取了代表1%、5%或15%数据的子样本。验证结果满足因变量和残差的正态性假设(p>0.10)。
表4 描述性统计与皮尔森相关系数
注:*p < 0.05, N = 57555。
表5显示了出口倾向的Probit模型的回归结果。模型1只引入了控制变量。模型2加入了制度异质性系数和制度异质性系数的平方项。模型3验证了企业规模的调节作用。
假设1提出,制度异质性的感知程度与新兴市场企业出口倾向呈倒U型关联性。如表5的模型2所示,制度异质性感知系数为正且显著(p < 0.01),这表明较高的制度异质性感知确实激励了新兴市场企业的出口行为。而制度异质性感知的二次项效应则表明出口倾向的递减效应。正如模型中显著的制度异质性感知的负二次项所示(p < 0.001),这意味着随着制度异质性感知的不断升高,制度异质性的这种增加效应在更高的水平上变为负。因此,假设1得到了支撑。
假设3提出企业规模可以使制度异质性感知与新兴市场企业出口倾向之间的倒U型关联性更加剧烈。如表5中的模型3所示,制度异质性感知与企业规模之间的交互作用显著,且与出口倾向呈正相关(p<0.001),而制度异质性感知的二次项与企业规模之间的交互作用明显的负相关(p<0.001)。企业规模的双向和三向交互项与假设3中的关系方向一致,这使得倒U型关联性更加剧烈。这一发现支撑了假设3的正确性。
表5 出口倾向的Probit模型
+p < 0.1;*p < 0.05;**p < 0.01;***p < 0.001
图3 企业规模对出口倾向的调节作用
图3显示了不同企业规模对出口倾向的影响。笔者用企业规模的平均值加减一个企业规模的标准差,分别产生了低企业规模值和高企业规模值。图3显示,在制度异质性感知和出口倾向之间,大型企业受到了更大的倒U型效应的作用。在图3的曲线峰值处,与小型企业相比,大型企业的制度异质性感知对出口倾向的影响大约增加了220% (0.45 vs. 0.13)。在曲线的底部,规模较大的企业也会受到制度异质性感知对出口倾向的负面影响且更强。对于较大规模的企业来说,考虑到制度的异质性,其成为出口企业的可能性降低了26% (从45%降低到了19%),而较小的企业降低了9% (从14%降低到了5%)。
表6报告了Heckman选择模型的第二阶段结果。模型1只引入了控制变量。模型2加入了制度异质性感知的主要影响。模型3验证了企业规模的调节作用。所有模型的反向米尔斯比率系数均为正且显著,这说明模型选择存在偏倚,使用Heckman选择模型提供了更为稳健的结果。
假设2预测制度异质性感知程度对新兴市场企业出口强度有负向影响。如表6中的模型2所示,制度异质性感知为负相关且显著(p<0.05),这表明较高的制度异质性感知降低了新兴市场出口企业的出口强度。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较高制度异质性下的出口企业与较低的制度异质性的企业相比,其出口销售占比降低了0.017%。因此,假设2得到了实证。
表6 出口强度的Heckman二阶选择模型
+p<0.1;*p<0.05;**p<0.01;***p<0.001
假设4认为企业规模越大,制度异质性感知对出口强度的负面影响越小。在模型3中,企业规模与制度异质性感知之间的交互作用系数呈正相关且显著(p<0.01),这意味着制度异质性感知使得平均水平以上的出口企业规模的出口强度降低了0.002%,而平均水平以下的出口企业规模的出口强度降低了0.011%。因此,研究结果完全支持假设4。图4显示了企业规模的调节作用。在图4中,当较大规模的出口企业从低的制度异质性向高的制度异质性转变时,制度异质性使该出口企业的出口比例降低了2%。然而,小型出口企业的出口比例在其从低的制度异质性到高的制度异质性转变时降低了7%。该图证明了更大的规模可以减少制度异质性感知的负面影响的假设。
图4 企业规模对出口强度的调节作用
(二)稳健性测试
为确保统计结果的稳健性,本文对验证结果进行了进一步的分析。第一,笔者采用了替代的测量制度异质性的方法,并发现了相似的结果。除了利用测量中采用的七个问题外,本文又加入了三个与正式制度相关的WBES的问卷问题来构建替代自变量。本文还以标准差代替方差作为验证的第二个替代自变量。第二,笔者通过将出口强度从百分比转换为连续变量来作为替代的因变量。笔者还用这两个变量的平均值(比值的出口强度和连续变量的出口量)构建了一个综合的出口绩效的变量。当使用两个替代因变量时,假设的效应仍然得到支持。第三,笔者还重新使用了采样技术交叉这一估计标准误差的有利工具来验证假设。笔者计算了10000次重复的bootstrap标准误差,然后用bootstrap样本的统计均值进行统计验证,其验证结果与最初的发现一致。
此外本文还考虑到企业的所有权属性和企业出口行为有相关性,进一步进行了分样本分析,将样本分为国有企业和私营企业两种。研究结果显示假设在两种企业类型上均为显著,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制度异质性的倒U型关系对于国有企业更为明显,但同时制度异质性感知对于出口强度的负向影响对国有出口企业有所降低。除企业所有权外,本文还考虑了企业所在行业对于出口的管制要求有所不同的情况,特将样本分为制造业和服务业两大类。分析结果显示假设的关系在制造业企业均为显著,但服务型行业受到制度异质性感知的影响比较有限,这一分析一定程度上减弱了本研究的发现,但也为未来的研究开拓了空间。
五、讨 论
本文探讨了制度异质性感知对新兴市场企业国际化行为的影响。本文将制度异质性感知定义为新兴市场企业感知到从政府管制到腐败等多个正式制度维度的差异程度。与以往的、主要集中在宏观层面制度的研究不同,本文通过考察个体企业如何感知其周围的制度异质性,将研究的关注点转向了企业感知的微观层面。笔者将研究定位于出口这一新兴市场企业探索国际市场和参与国际化最容易的模式。本文试图回答两个研究问题:(1) 新兴市场企业的制度异质性在多大程度上与它决定成为出口企业的动机有关? (2)企业对制度异质性的感知是如何与其出口强度产生关联的?
本文以2006—2016年间来自76个新兴市场的57555家企业为样本,研究发现制度异质性感知与企业成为出口企业的概率呈倒U型关联性。但一旦企业成为出口的主体,这种制度异质性感知就会对出口强度产生负面影响。此外,本文还发现企业规模作为边界条件缓和了这一关系。对于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倾向之间的关系,大企业使倒U型关联性更加剧烈,意味着大型企业受到了制度异质性的影响更强。在制度异质性感知与出口强度的关系中,企业的规模越大,制度异质性感知对出口强度的负面影响越小。
本文有几个理论贡献。首先,本文深入探讨了制度复杂观中的制度异质性这一理论维度,本文将制度复杂性视角与复杂适应理论联系起来,研究了制度复杂观在新兴市场的具体体现。本文将制度异质性聚焦于企业感知层面,这种方法也响应了组织研究中倡导的应当从组织视角来研究制度的影响(Thornton et al., 2012)。其次,本文丰富了IB研究中对制度的动态视角,现有文献主要是将制度视为一个整体,忽视了同一制度环境内部的互动效应。由于企业各自的资源禀赋不同,同样复杂的制度环境对不同企业的动态影响也是不同的。本文通过将注意力从关注不同的制度因素如何影响企业战略决策转移到企业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感知相同的制度环境,从而填补了这一研究空白。第三,本文通过增加制度动力作为企业出口行为的前提,为国际贸易文献做出了贡献。出口是一个了解感知型制度复杂性如何影响新兴市场企业的国际化行为的理想环境。本文指出,出口企业可能面临母国制度的复杂性,既要应对母国正式制度的驱动,又要应对母国正式制度的阻力。本文研究结果提供的证据表明,与其他国内新兴市场企业一样,出口企业在整个过程中也受到了多个母国制度的制约。
本文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小型企业的管理者在决定开拓全球市场之前需要全面地审视局势。制度的异质性表明,制度环境可以同时带有市场改革和逆转的力量,因此,围绕着小型企业的制度环境可能会朝着不同的方向迅速变化。在企业进入全球市场之前,一个稳定的制度环境不能保证其未来潜在改革的稳定性。研究结果表明,制度异质性会严重影响小型企业的出口业绩。因此,研究和预测潜在的威胁可以帮助企业在进入出口市场后获得成功。对于小型出口企业的经营者而言,本文证明资源和能力是缓冲制度异质性负面影响的重要武器。因此,拥有核心技术或专利可以帮助小型出口企业保持高出口业绩,因为全球市场的高需求可以减少交易成本和不确定性因素带来的影响。
本文也有一些不足之处,需要进一步探讨。首先,本文的样本来自多个国家的横截面数据,这样的数据结构难以准确捕捉到制度异质性感知过程可能会因制度变迁而变得尤为不同,更难以进一步发现其他几个制度复杂观的维度,例如模糊性、变化性怎样和企业的异质性感知进行互动。其二,本文关于制度异质性对出口的内在机制分析也相对简单。本文仅论述了企业规模可以调节主效应,然而却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企业的自主能动性可以积极响应这一制度异质性,从而降低或者利用制度异质性进而影响其国际化行为。未来的研究可以通过研究企业的创新能力、社会网络、行业特征和人力资本等其他调节因素来解决这一问题。例如,不同的产业类型可能是调节本文讨论关系的核心集群变量,因为新兴市场政府可能会对不同的产业设置不同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