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凝噎
2020-05-27余清平
余清平
清明节这天,马书雪坐在白帆坟前的石头上,思绪像孤独的云,在空中游走。
那是前年冬月初二。对,就是那天上午,地点是北清市的建筑工地,马书雪正在做预算。他的思维在一堆堆阿拉伯数字里游走。马书雪让它们在自己的纸上排队,寒风,也阻止不了他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下。忽然,马书雪的手机“滴滴”地响起来。马书雪皱一下眉,还是伸手从口袋里挖出手机,看屏幕,是他老乡白帆的电话号码。马书雪接听时,电话里传过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对方声音疾风暴雨一样,“哔哩吧啦”的,说他是白帆的同事,又说白帆走了,让马书雪赶去白帆的单位。
“白帆走了?他能走哪去?飞天?”马书雪笑着说。
“你,对不起!是白帆死了。”对方急忙解释。死了?他死了?对方的话就像个秤砣,砸在马书雪的百会穴上,眼睛顿时发黑,思维停止。过了好一会,马书雪对着手机吼:我不信,你骗我!对方吼着说,这人命关天的事,谁与你开玩笑。马书雪更加懵了,心一阵阵绞痛。白帆,比马书雪还小一岁,才二十九岁,如爬上三竿高的太阳。马书雪连忙跑步到公司,向人事部经理请假,工作服来不及换就传呼滴滴车赶过去。
马书雪与白帆同是旮旯村的,也是远房亲戚。旮旯村坐落在大山里,每个村小组散落在大山的皱褶处。村里年轻人多数相互间通婚。外村人不愿意嫁到这偏僻的旮旯村,旮旯村女孩也很少外嫁。旮旯村就那么点大,方圆十几平方公里,人口也不足两千,稍微有一点事,就将旮旯村的沟沟壑壑填满。
白帆的原名不叫白帆,叫白宝玉,是家中独子,他父母的掌中宝。但是,白帆长大懂事后,觉得这名字俗气、市侩,遂改成白帆。白帆说,白色的风帆,遨游在湛蓝的大海之中,波涛熠熠,点点白帆在跳跃,多么富于诗意的名字。
白帆读书比谁都勤奋,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又获得硕士学位。马书雪雖然也优秀,也算得上是电子专业的高材生,但与白帆比,还是差一截。在旮旯村,白帆是金凤凰,马书雪只能算是孔雀。两个农家孩子,都是旮旯村的亮点。但是,找工作时,距离就凸显出来。白帆的工作单位是他院校保送的,而马书雪就得自己去找。马书雪大学选读专业时,市场上电子人才供不应求。作为一个农村孩子,马书雪读书的目的就是要找个好工作,改变自己的人生,更是有经济实力来孝顺父母,让苦了几十年的父母可以过得舒适一些。然而,等马书雪四年大学毕业,电子专业人才却变成一职难求。因为,在这四年间,变化太大了,全国各所高校毕业了许许多多的学子,致使供方砝码加重,需方砝码减轻,供需双方失衡倒置。马书雪的几个要好同学都如他一样,出了学堂门,进入社会,在学校里踌躇满志的精气神就被狂风吹得一点儿不剩,找不到对口专业的工作。
不过,马书雪那一辈子与泥土厮混的父亲就从不指望他光耀门庭。他大学毕业时回家住了一段时间,与父亲摩擦“生了几次电”。父子两个差点铁锤撞铁锥。至今,马书雪想起父亲那句话,耳朵还在“嗡嗡”作痛。一次,马书雪的父亲在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液后,再狠狠地从那大口吃饭大口喝酒的嘴巴里砸出一句话:“马书雪,你这忤逆子,你得给老子找个儿媳妇,给老子生一个孙子,你这不孝的东西!”然后, “咕噜”一下,将第二口唾液咽下肚去。马书雪的父亲骂他不孝,是有原因的。当年,他的父亲抱孙子心切,好不容易在村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他一口拒绝,并且没有商量余地。马书雪还抗争说:“中国有十几亿人口,不差我给添一个儿子。”那次,气得他父亲差点抄家伙拍他。
马书雪知道,他可以不理父亲的切盼,可以不成家,可以不生儿子,但是,必须努力工作挣钱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这是一个农村孩子必须考虑的,也是必须有的志向。但是,马书雪的处境无法让他父母过上好日子。没奈何,马书雪不得不降低目标,退而求其次,有工作就行,有银子收就可以,反正银子在哪儿都是等重的,不会因为工作不对口而失去比重。这样,他屈尊于南江市建筑公司,在工地做预算员,每天戴着黄色安全帽,像一把活着的工具,在建筑工地的空隙里钻来钻去……理想,暂时得为生活让步。
工作几年,马书雪给许多建筑做过预算,但他自己没有预算到一套房子,至今租住出租屋。马书雪知道白帆的工作比他优越不少,但也没有买房,与他一样租屋住。两个人的父母都住在乡下旮旯村,马书雪算是白帆在这城市里唯一的住得近的亲人。
马书雪赶到了白帆的住处,整理白帆的遗物。一件件,睹物思人,泪水溢出马书雪的眼眶。忽然,马书雪看到白帆写给他的一封信,上面贴了3.2元的邮票,压在电脑键盘下。这是白帆一封未发出的信。在这个信息化快速发展的时代,白帆用这古老的联络方式,马书雪估计他是有什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因为,信纸上的文字比写在网络里的文字的曝光率要低很多。不过,马书雪一直认为手写的文字比键盘敲出的文字鲜活。手写的文字有写作者的心跳声,有温度,有灵魂。马书雪拆开信看。白帆在信里嘱咐马书雪帮他照顾他的父母。也写着,说他这几年常常感到危机临近……说他一个农家孩子,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走出贫瘠的土地,走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走进大城市的繁华,却不能好好孝敬父母……马书雪思来想去,理不清头绪。
马书雪反过来仔细一想,也有些许明白,即使寄了又有什么用呢?马书雪忽然想到一句话:诚实的代价。马书雪忆起,有一次,他与白帆一起小酌,白帆说,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追求,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别偏离了正当追求的轨道。
“莫名其妙。”马书雪听了,笑道,还伸手摸了摸白帆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咋说胡话?马书雪一天到晚,跟着工程跑,应约与白帆小酌,也是想放松一下他自己绷紧的神经,免得神经过度以至于崩断。马书雪抄起酒杯与白帆碰一下,说:干了。然后,脖子一仰,一杯酒就顺着喉咙入了胃。酒精的烧灼让马书雪暂时忘记其他烦恼。
过了一会,白帆问马书雪;“人活着,很憋屈,像被大山压着,你说你该怎么办?”
马书雪盯着白帆看,一会儿后,笑了,说:“看你‘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的,却说出这些晦气的话来,我一介寒儒,却也活得毫不妥气,喝酒喝酒,再碰一个。”
“我是真心请教,不是酒话。”白帆端着酒杯,反盯着马书雪。
“这是,吃饱了撑的。”马书雪笑道。马书雪的志向还没生出翅膀,别谈什么羽毛丰满,飞不起来,更不想提那些高大上的说辞。有时候,人现实一些比空乏的理想来得实际。以前在学校时,马书雪生出的远大理想被现在的生活这台打磨机打磨得面目全非,想让父母人前人后衣着光鲜、饭桌上有小酒小肉就是他的小追求小幸福了。
马书雪又指着马路边一棵从水泥墙缝里长出来的弱小榕树,端正了面容说:“有憋屈怕啥?人的意志力是很坚强的。你看那棵小榕树,哪怕没有土壤,也得顽强地展示自己的风姿。人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那次小酌,是马书雪与白帆的最后一次见面。
二
马书雪想起一句在书里看到的句子: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所说的话,原本就是不愿意说的。他读了白帆的信,深深理解了这句话的哲理。原来,白帆的憋屈,与他的局领导有关。白帆是局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局座的吃喝拉撒都要管。早上,营养早餐;中午,营养中餐;晚上,营养晚餐。
白帆也告诉过马书雪,说他的局座们都很器重他,一致认为他实诚,能办事,会办事,也懂得怎样办事。白帆也是个明白人。他清楚,该请示的得请示,该装糊涂的就必须糊涂。可是,人在很多时候,难得糊涂。白帆此刻就是想糊涂一些,再糊涂一些。然而,现实中,容不得他糊涂,真正的糊涂是装不来的,那得道行深厚、修炼成仙才行。白帆如坐针毡。
马书雪记得白帆对他讲过这样的一件事。白帆的父亲也不愿意白帆离开旮旯村,还告诫白帆,不要瞧不起农村人。白帆的父亲是村医生,在县城卫生学校培训学习过几个月,但到底是一辈子生活在这边远的农村,去省城的次数绝对没超过一只手的几根手指。白帆认为他父亲的眼界高不过门前那座海拔五百米的山。白帆亮出自己的旗帜,鲜明地表態:爸,并不是我想忤逆您,我是不想务农的,俗话说男儿有志在远方,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就像头老牛。白帆那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母亲这时接了一次口,笑着说:儿子,你爸就是牛,除了牛力气,其他的啥也没有。白帆的母亲小学毕业,但这并不减少她血管里流淌的天性的母爱。她绝对是白帆的拥趸。白帆听了母亲的话,笑了,但又担心父亲母亲会因这事吵架,连忙打圆场地说:娘,牛好啊,鲁迅都赞颂俯首甘为孺子牛。白帆父亲佯怒着说:还反了你这小子?给点风就下起雨,给你一点颜色就开起染坊,还真当你老子是牛了!白帆指着四周的山笑着说:爸,你看,这里多封闭,外面的信息进不来,这里的信息出不去。我读书这件事您别再反对,我要努力学习,我要跳出了这山、这水、这土地的包围圈。白帆父亲拿白帆没办法,终究依了白帆,不再逼他,更不再干涉他的学习。其实,天下无不是的父亲。白帆知道他父亲是这一带乡村有点学问的人,村民们的一些头痛发烧、感冒咳嗽都是他医治的,一些解不开的心结也问他,也有村民间相互的纠纷也找他评理,比村干部还管用。白帆还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白帆更知道父亲是想让他继承衣钵,在乡村行医,一心一意扎根于农村,平平静静地生活。
白帆对于他父亲这观点,是不认可的。他与父亲没尿到一个壶。白帆认为贫穷是无知的根源,父亲的信念说得好听一点是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说得不好听是做一个不求上进的人。人如果这样碌碌无为地活着,那是对生命的亵渎。
白帆对马书雪讲这些的时候,马书雪在白帆的脸上还是读出愧疚的。白帆后面的一些话就说明了马书雪的解读正确。白帆说:有时候,我觉得唐僧的那句名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也挺有道理的,父母将儿女养大,儿女们却志在四方,将父母撇在乡下,天伦之乐安在?虽说父母都不求回报,但做儿女的不应该无限地去攫取。
三
工地预算员是需要考证的。马书雪拿到这个证是源于白帆的一个建议。那是在大三那年的一个周末,白帆来看马书雪。马书雪拉白帆去大学城的小餐馆里慰问两人那馋得不行的肠胃。马书雪点了一份清蒸鱼,一碟菜心,一小瓶酒,半斤装的那种。两个学子边小酌边谈起以后的理想。白帆建议去多考几个证。白帆说:书雪,你看看人的一生就是为了考证,不如,我们趁现在多拿几个傍身。将来出了学堂门,参加工作,再去考证,不仅麻烦,也来不及。马书雪一听,瘪嘴到:白帆,我们得有自信,考那么多证干嘛?现在正是放松自己的时候,哪有逼自己吃苦的道理,累死。白帆是真正的高材生,别看他是农村考出来的,但成绩、能力在他学校一直占住头魁,很自信。马书雪就不一样,只能在他的学校里算上等,在有的人眼里也可以算是高材生,但得加上引号。按理说,建议考几个证傍身的应该是马书雪而不是白帆。白帆见马书雪不听,也不勉强。两个人继续小酌。但是后来,马书雪觉得白帆的建议有道理,多一个证多一条活下去的路,就报考了报关证、工地预算员执业证等。反倒是白帆,一个也没考。
白帆与马书雪的性格几乎是南北两极,但这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情。马书雪的性格有些像汽油,遇火就燃,怎么也捂不灭。这几年在职场摸爬滚打,马书雪就像一把好久没有磨过刃的刀。但刀永远是刀,刃虽钝,但若经过打磨,绝对会锋芒毕露。不过,马书雪自己知道,生活也不会给予他磨刀石了。而白帆恰恰相反。白帆永远性格好,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口风紧,一直是是流言蜚语的终结者,无论谁的什么是非到他这里就再也不会外流,这也让他在别人眼里心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不过,这个与其说是基因遗传更可以说是与他父亲引导有关。马书雪记得高二那年去白帆家玩,就听到他与他那与世无争的父亲一段对话。白帆父亲说:孩子,装事的篓是要有两处位置,一处是心,一处是肚子,心里面装的是必需做的事,而那些是非就要放到肚子里,必须将它们清除掉。知道啦,爸,‘荆棘丛中休入步,是非门内早抽身;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您老的话,我谨记在心。白帆笑了起来。别嬉皮笑脸的,宝玉,我的话,你要记住。做父亲的总是认为自己为人处世所积累的经验,对儿子一定有借鉴作用,恨不得一股脑塞到儿子脑海里。别喊我宝玉,我叫白帆。白帆又笑嘻嘻地纠正他父亲。不过,马书雪看得出白帆对他父亲的这些叮嘱,还是很感动,很理解。所以,马书雪知道白帆能养成了这个优良的习惯,信奉“荆棘丛中休入步,是非门内早抽身”与他父亲的告诫有关。
后来,白帆也将他的许多往事告诉过马书雪,可惜,马书雪不是一个好听众,总是心不在焉地听,也不作任何评论。在马书雪心里,初心的愿望和追求,在工作和生活这双重马车的碾压下让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偶尔的休闲也是想隔绝这喧嚣。有时候,马书雪更愿意像个早产的婴儿被安放在保温箱里。不过,对于白帆“做人,只要你努力了就绝对有回报”的信念,马书雪还是赞同。但是,这许多年来,白帆比马书雪幸运多了。马书雪大学毕业后,是窜了东家窜西家,也没找到心仪的单位。特别是有家企业单位,与马书雪一起去应聘的三个人,另两个应聘者留用,唯独马书雪被拿下。马书雪看过他俩的毕业证,就读的学校还不如他就读的学校有名气。马书雪一气之下,才去了南江市建筑公司。马书雪去市建筑公司应聘,倒是很顺利。建筑公司本来就没有几个名校毕业生,马书雪去应聘,几乎没有遇到难题,建筑公司也正缺预算员。双方一拍即合,签了聘用合同,尽管,马书雪没有实践经验。白帆则不同,他是他学校的宠儿,得到学院领导们的一致青睐,被推荐到南江市发展局应聘。白帆找工作的过程是康庄大道,没遇上一个坑洼儿,就像一张展平的纸。然而,白帆的应聘比马书雪的应聘更有传奇色彩。白帆对马书雪细细描述过。描述的过程,白帆微笑得像个女孩,淳朴——洁净——有点羞涩。
白帆说他去发展局应聘那天,太阳大得很,很耀眼,光芒一幢幢的叠得很密实,射到他的心窝里,很温暖。他也说他虽然很高兴,窃喜着,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预示他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但心脏还是“砰砰砰”地跳得剧烈。他母亲在他出门前还特意嘱咐他:宝玉,走路要看着前面的路,别撞上大妈大婶,如果她们在前面的路上,你记得一定要弯路走,得绕过去,或者等她们离开了再走。娘,都什么年代呀?千禧年都过去很多年了。白帆又怕他母亲担心,接着又说,我晓得了,娘,您别担心,我记住了。母爱像汗水,很自然产生,永远做作不来。白帆知道这道理。
“你口里答应得好,但就是记不牢。”母亲的叮嘱像春天阳光的温度,让白帆很享受。
招聘白帆的主考官是南江市发展局的人事科科长,姓邢,长得细眉凤目,面如桃花。邢科长目光像激光一样有穿透力,虽然一句话不说,但白帆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他看个透,也许连每一根神经末梢的蠕动也没放过。邢科长盯着他白帆看了足足有十多分钟。
白帆讲的时候,马书雪听得出白帆的心情是愉悦的。白帆说他当时的脸红了,脸上的温度也陡然高了。反正,白帆感觉到他自己的脸发烫皮肤发烫心也发烫,因为他不习惯这样被人盯着。他的额头渗出细密密的汗珠。
白帆极力保持镇定。邢科长的两只眼睛就像两面镜子,平滑、明亮。邢科长盯着他看,确切地说是认真地盯着他看,只有鼻子的两股热气在进进出出、来往穿梭。那不动声色的样子令白帆的心情忐忑,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不过,结果是好的,邢科长说一句:很好,就你了。边说边抬手拿起签字笔在面前摆着的招工简历表上签上大名。
邢科长只说了五个字,这五个字决定了白帆的前途,决定了白帆未来生活的高度和质量。白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了。邢科长嘱咐:“小白,明天来报到。”接着,邢科长又向白帆交代了一些必须带的生活用品。白帆看得出,邢科长那样子,是很关心的。
白帆去单位,也没什么随身的紧要东西,除了一些书外,像棉被、脸盆等就是从大学里带回来的。从农村考出来的学子,有不少是能节省就节省的,能用的都不会扔下。邢科长吩咐后勤给白帆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就这样,白帆做了邢科长的下属。白帆的工作与马书雪的工作有天壤之别。马书雪是在地下“跑”的,白帆则是在天上“飞”的,一个地上一个天上;马书雪是劳累的白帆是轻松地;马书雪吹着的是自然风而白帆享受着空调冷气;马书雪在建筑工地奔波而白帆则是闲庭信步;马书雪每天戴着安全帽在工地穿梭,白帆则是每天给邢科长送报纸、递文件,再就是抹抹办公台,搞搞卫生,还有,有时候也给邢科长斟斟茶倒倒水。邢科长办公室的一切白帆给承包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不用进来。阿姨也乐得清闲一些。
白帆与很多农村孩子一样,打小就能吃苦,绝不自己娇惯自己。所以,办公室里的卫生,白帆是很乐意为之。不过,白帆也有思想跑偏的时候。白帆对马书雪说:我有时候想,早知道工作是如此的舒适娴静,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特别是浪费了父母亲的辛苦钱。要知道,在农村,一个孩子读书是多么大的负担?会压断父母们的腰杆。马书雪连忙打断他的话,反驳道:看把你高兴得糊涂了,你反过来想想,如果不好好读书,会被招进这么优越的单位吗?白帆笑了,说:那还用想,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主要是心痛父母亲的钱,“读书必有贵”,老家山上的雀儿也这么叫。
白帆又说:“想起家乡里那些在黄土地里刨食的乡亲们,我的心是安逸了。”马书雪想起自己的处境,笑着揶揄了他一句:“不是安逸,是安逸得不起一圈涟漪。这日不晒雨不淋的工作,不就是你当初所追求的生活么?”白帆说:“是的,这么一想,心就会很释然。”
白帆说他进单位一年半后的一天,邢科长唤白帆到办公室。邢科长看着桌子上的一份文件,用手指着,对白帆说:小白呀,你是个有文化的高材生,来了一年多,对科里也熟悉了,得担负起一些工作,接受科里的培养,不然,会让人说我是浪费人才。我得培养你的工作能力,以后这些文件你都签了字后再送给我。白帆怀疑他自己的耳朵,惊讶得张大着嘴巴,选择着合适的词句说:“科长,这,这文件我签不合适吧……
在这单位里混了一年多,白帆蜕掉了以前的那层稚嫩的“皮”。白帆渐渐看到的一些事儿让他的思维在改变,悟出很多,单位里的许多事儿与原则性他还是清楚明了的。作为一个科员,他无权签这些文件,正如医院的实习生不能开处方一样。白帆不傻,虽然不敢说出心中的疑惑,但是心里估计这是邢科长在试探他,回答若稍一不慎,就得罪了這顶头“大神”,以后,哪能在这里继续混?被下放到乡镇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接下来邢科长的一席话大出白帆所料。邢科长说:让你签字你就签嘛!我又不是一个没原则胡乱做事的人,这不,从今天起,你是科室的副科长了,主管签署科里一些文件。
说完,邢科长拿出一纸盖着局里大印的委任书给他,一并拿出来的还有组织部签署的通知书,上面的姓名处赫然打印着两个方方正正的粗黑的字:白帆。
邢科长接着说:这是我好不容易为你争取的,我不能屈没了你,这可是我在局长面前磨了好久才为你争取到的,小白呀,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好好珍惜,好好争气。邢科长说完,看了看白帆的表情,知道他紧张、忐忑、高兴和激动的情绪一股脑地冒出来并交缠在一起。邢科长微笑了一下,他这笑是为了缓和气氛。
白帆毫不掩饰地对马书雪说,他是受宠若惊的,并努力让情绪保持平稳一些,感谢又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要知道,科里多少人混了许多年还是坐在科员的椅子上挪不了。白帆明白,他虽然有文化,有水平,毕竟才来单位干了一年多,没有任何老资本老资格可讲,馅饼就“咯嚓”挂到他的脖子上,这让他感受到了读书人的优越性——也不对,科里读书人很多,馅饼就挂不到他们脖子上,吃不到他们嘴里。
因此,白帆说他暗暗决定,绝不辜负科长的信任,要好好签文件,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哪怕是字体。为此,白帆下班后什么爱好都放弃,苦练“白帆”这两个字,本来就写得龙飞凤舞的名字更加龙飞凤舞了。白帆笑道:“书雪,不是吹牛,我若参加钢笔书法比赛,这白帆两个字对于夺得冠军,绝对有把握。”也就是在此刻,马书雪从白帆的脸上看到这个昔日的高材生享受到“舍我其谁”的狂态。
四
建筑行业的老板,是一支地表温度计,哪里的地产最具热度,哪里的地产最冷,都会准确无误地一一给测试出来。马书雪作为建筑公司预算员,必须像颗钉子,跟着公司的建筑队挪动。由于南江市的商品房已趋于饱和状态,公司必须向外发展。距离南江市北面百里外的卫星城市北清市,有一条河流穿越市区,河水清澈,风光涟漪,天蓝云白,适宜居住,大有潜力可挖。董事长的眼光盯牢了,决定公司的主要业务重点项目转向此城。马书雪也离开了你的小窝,离开了南江市,跟着公司去了北清市。
马书雪的工作虽然重要,但枯燥无味,除了与土方、砖头、钢筋、水泥、砂石打交道外,还有就是写出大量的数字与计算方程式。清闲的时候,马书雪就与建筑工人打成一片,唠嗑唠嗑闲话或者讲一些荤故事,或者与建筑工人聚在一起喝55度以上的二锅头。马书雪也一直与白帆保持电话联系。工作的优劣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
自从马书雪离开了南江市后,白帆的人生也发生了变化。白帆科里这签字的担子就落在他的头上。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白帆只管签字,至于决策权他就甭管,依旧是邢科长决定,但是,工资和地位是相对应地提升了。因此,白帆成了他们老家旮旯村的荣誉。家长们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都是这句:好好读书,看看人家白帆,在大城市里做官,多有出息!尽管一个科室的副科长在城市里连“九品”也算不上,但在这旮旯村,是比天还大的官。两年后,邢科长高升了,坐上了副局的位置。白帆则顺理成章坐到了科长的办公室,这是邢副局的栽培。邢副局搬办公室的时候,白皙的脸上溢满温和,一对凤目就如翩翩展翅的凤凰。他拍着白帆的肩膀说:“小白呀,你年轻,有文化,好好干,前途无量。”
果然,白帆在科长的位置坐了不到一年,邢副局做到了食同甘勿相忘,将白帆提携到发展局里,坐到了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虽然是平调,但是,局里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位置,是往上升迁的最佳平台,很多人觊觎着而不得。白帆猜想得到,邢副局肯定是花了大力气活动过的。这么一想,白帆更认定邢副局是他真正的贵人,是恩人。而邢副局将他手里一些应该签字的重要文件依旧让白帆签。可是,往后的事,白帆就感到压力了,驾驶工作这艘小船有些力不从心。在这里需要交代一下的是,发展局里有五位局长。白帆知道在局长们中间求生存,必须将分寸拿捏到位,要学会“黄金分割”。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除暗自揣摩,白帆将局长们的喜好和生活习惯摸了个透,得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结论,全局里最温和的人却是田局长。田局长位高权重,却是最不摆架子的领导。这个结论,白帆特意将其写在本子上。也第一个告诉了马书雪。马书雪替白帆高兴,说:祝贺你,白帆!遇到好领导,谁都喜欢!
马书雪也告诉白帆:“我们的项目经理脾气也很好,待人和气。董事长虽然严厉,但赏罚绝对分明,从不冤屈谁,公司奖金优厚。董事长的股份只占公司的百分之五,但这不影响他的威信。”白帆说:“我们局里也是田局长脾气最好,从不颐指气使,更没有不将下属放在眼里。他温和的性格,让谁都会生出与他做哥们的念头。如果他不是局长的话,估计会有不少呼来唤去的哥们。比如,他见到谁,那胖嘟嘟的国字脸都是和蔼可亲的笑容,像春天的微风。谁与他打招呼,他会即刻回礼,如果下属与他碰面,忘记与他打招呼,他会主动地打个招呼,一点局长的架子也没有,倒像一个亲切的大哥哥或者慈祥的父亲。这样的领导,谁都愿意与他接触。”
人在愉悦的时候,总是感叹时光溜得太快,白帆就是这样的心情。白帆与马书雪的处境不同,但两个人与下属相处的想法相同。白帆闲暇的时候,也觉得他自己应该与大家糅合到一块,要表现出亲民的样子。不过,白帆的性格本来就随和,大家也喜欢与他相处。有时候,一起出去聚聚餐,喝喝茶,打打麻将,厮混得熟了,上下都吃得开。一个星期五的中午,白帆想起好久没有回老家旮旯村了,就去超市买了一些城里的精美食品和烟酒、水果,准备周六休假坐车回老家旮旯村去看望父母亲。谁知下午上班,田局将白帆叫到办公室。田局和蔼地问了白帆家里一些情况,诸如家中有什么亲人?有对象没有?在哪所大学毕业?白帆一一回答。田局听了,沉思了一会说:“小白,我与你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不过,我早你十几年毕业,缘分啦,看到你就想起母校,这样吧,办公室主任要调到乡镇去锻炼,你是最好的人选,年轻,有为,有活力,有文化。局里一直在提倡,干部要求年轻化。”
幸福来得太突然。白帆听了田局说提升他做办公室主任的话,一下子高兴得手不知怎样摆,脚不知道怎样放,腿不知道怎樣迈。但是,高兴过后,白帆的心也有一点点裂缝,从裂缝里漏出一些担心,毕竟这次升他职务的不是邢副局。在别人眼里,他是邢副局提拔的人,肯定是邢副局的嫡系。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认为,白帆可以成为两个局长的粘合剂。再说,邢副局也是长了翅膀的人,能飞得上天的。
一个月后,白帆就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宝座。白帆的担心也属于多余的,邢副局依旧对他和蔼可亲,青睐比之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白帆升为办公室主任的第二个星期,田局又将他喊到局长办公室。白帆站在田局的办公桌前,看到局长茶杯里的水不多了,就伸手要拿茶杯,想帮田局添满热水。田局摆一摆手,示意白帆坐。白帆的胸腔装了满满感激之情,就着沙发,欠着身子,侧坐着。
田局胖嘟嘟的国字脸似乎变圆了,他双手按住办公桌,缓缓地站起来,双脚交叉着迈动,来到白帆面前,伸出手与白帆握手。白帆受宠若惊,颤巍巍地站起身说:“局长,您坐,您坐着吩咐就行。”田局微笑着让白帆坐下,说:“在我這里,你不用拘谨,小白。”田局又在办公室里踱起方步。踱了一会步,田局回到原位坐下。
田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光又移动到白帆身上,脸色严肃起来。白帆观察到局长的变化,心血管顿时揪到一起,紧张起来。田局“咳”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说:“以后局里有的文件,你签字后再送来。”白帆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直愣愣地看着田局。也不知道白帆是受宠若惊过度还是恍如梦中,总之,白帆只是惊讶地看着田局。田局笑了,态度和蔼得如同弥勒佛。田局又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又来到白帆面前,也像邢副局那样拍着白帆的肩膀说:“好好干,小白,年轻人,有文化,前途无量!”
白帆这才知道这是局座的信任,连忙站起来答应,一连声地说感谢局座的栽培。田局说:“小白呀,我们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你得好好表现,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荣光,更是学校的荣光。你看你,青年才俊,不到三十岁。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是个科员。我给你一个建议,建议你还得去读博士,局里绝对支持,那样,你更前途无量。”白帆连忙说:“谢谢局长,您的建议,我记住了。”白帆知道田局口里的那个局里支持就是他田局的支持。
只是,从此以后,白帆对你说他就不能再与单位的同事一起去打麻将去聚餐去喝茶了。他清楚自己必须与大家保持隔层,不然有些事说漏了嘴啥的,可就不得了。虽然白帆觉得他嘴巴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距离是最好的绝缘体。”白帆在电话里,对马书雪说。
马书雪听了,也不知道说啥,安慰,谈不上,劝白帆辞职,更说不出口,白帆也不会听。因为,马书雪知道,白帆这么容易攀上这高点,不就是他当初的追求吗?再说,马书雪也很忙,没有时间想其他的。建筑公司承接了一个大型商城的建造,也去外省扩展业务。马书雪很多时候就是个飞人,坐飞机飞来飞去。
白帆的日子,则更像一个多料特工,每天都要谨慎地周旋在几位局长的身边。马书雪虽然能做白帆倾诉的对象,但马书雪的电话有时候打不通,有时候忙得说不了几句。白帆的局长们待白帆很不错,没摆架子。有时候,还在权力范围内批给白帆一些福利。特别是田局和邢副局,给的福利令白帆睡不着觉。白帆不收不行,收下也不行,因为,不好处理。白帆只有将这些人民币存在几张卡里。白帆是不敢将这些福利拿回去给父母亲的。因为,白帆明白如果给了父母亲,会将父母吓个半死。
白帆想着父母养大他不容易,不能陪伺在侧但也不能让他们与自己一样忧患心悸着。但是,对于与同事的关系,白帆觉察到他们的变化。表面上他们一个个依旧尊重白帆,但却不怎么与他聊天了,迎面遇上,打个招呼,那表情也像吃了猪的苦胆。
白帆还告诉马书雪,他爱上了听梵音。他去寺院里敬香的时候,听到梵音,心一下子就平静如水,后来去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有一次,白帆在敬香后又捐了一千元的香油钱后,问僧人有这个收听器卖吗?僧人带他去见了主持。主持认识白帆,知道他经常来敬香捐香油钱,就赠给他一个梵音收听器。白帆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听一听,会平静如水。有一次,白帆问马书雪要不?如果想要就给马书雪“请”一个收听器听梵音。白帆还特地嘱咐马书雪说:“对于佛器、佛像,不能说买说拿,只能说‘请。” 马书雪说:“我把你这个硕士生,真拿你没办法。我暂时忙,谢谢你好意。”马书雪在心里深深叹息。“我……”白帆还想说什么。马书雪连忙说:“白帆,我最近与我董事长一起去西北城市考察,董事长很重视,等我回来后,就回南江市与你聚聚,好久没有一起小酌啦。”白帆听了,只好挂了电话。
然而,马书雪还没有回南江市,白帆却好梦做到头。那天,市纪委来了几辆车,车里下来的人是公检法三家的。白帆一下子懵了,开始担心、害怕,更憋闷,扰得他寝食难安,日不困夜不宁。白帆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波浪滔天、汹涌澎湃。
白帆转念一想,没贪污没受贿,更没做有损局利益的事,不就是签个字,应该不关他什么事。白帆如此这般在心里安慰他自己。
但是,市纪委来的人太厉害了。不过两天时间,他们就拿着铁锹在局后院那棵古樟树下挖出一个黑色的塑胶袋。挖出塑胶袋也不是什么大事件,也许是谁埋着玩儿的。如果是这样,就没谁什么事了。主要是黑色塑胶袋里有个很精致的塑胶盒,打开塑胶盒,几张银行卡在里面探头探脑的。白帆一下子傻眼了,那是他埋的,卡里面有他的信息,有他这许多年积累的银子,数额足以令许多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咋舌。
白帆明白,纪委的人很快就会知道银行卡的主人是谁……
五
其实,几个月前,马书雪就回到了北清市,本来想回南江市与白帆聚聚的,但是,公司又承接下改造北清市大片旧城区的房子。马书雪成了个与时间赛跑的人,容不得他停下脚步。就在马书雪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接到白帆的同事打的电话,告知白帆的噩耗。医检的结果,白帆死于心肌梗塞。
马书雪虽然是白帆的弯来绕去的亲戚,但是,他俩的友谊早就超越了亲戚的界限,像兄弟一样。马书雪向公司请假帮助白帆悲恸的父母亲打理白帆的后事。
白帆死后,市纪委调查小组封存了那些局里的文件,脸色沉重地离去了。看得出,他们一个个黑着脸,没有谁露出因为查出实据而轻松地微笑一下。看得出他们的无可奈何,因为白帆死了,死无对证。
殡仪馆里,白帆的父母痛哭失声、死去活来。马书雪痛失一起玩大的伙伴,心里也很难受,但是,他还得强打精神劝慰着白帆的父母亲。尽管劝慰无力,马书雪知道也得尽力劝慰。白帆对不起他的父母。白帆父亲的背驼了,母亲的腰弯了,头发也如雪山一样白而且苍凉。
邢副局從身上拿出一包纸巾,用小指甲挑破那层薄薄的塑胶纸,从里面挑出一张,慢慢地擦着眼睛。邢副局对白帆父母亲说:“老人家,请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多保重自己才是对得起小白在天之灵。”田局也拿出口袋里的纸巾,从中抽出一张揩着眼睛,脸上的肌肉随着纸巾的擦抹而跟着颤动。田局依旧亲和,他伸手去扶白帆的父母亲,劝说道:“老人家,我也有责任,是我平时没有教育好小白,不然,小白就不会走入岔路。据我了解,你们那里有冥婚的习俗。”
白帆父亲眼里老泪点点滴落,点头说是。田局扭头对邢副局说:“听说你有个侄女刚刚遇车祸去世,我看这样,局里批出点钱补偿给你侄女的父母,将她弄过来与小白冥婚,也算是我们给小白一个交代,别让他枉来尘世间走一遭。再说小白一表人才,也不至于配不上你侄女。”
白帆的父母亲听了,千恩万谢,对着几位局长连连作揖,跪下磕头……
马书雪陪着白帆的父母亲打理好白帆的后事,才返回公司。令马书雪想不到的是,一年后,白帆的父母亲也相继去世。可想而知,两个老人在失去唯一儿子的那种悲痛心情。马书雪很自责,没完成白帆的嘱托。
谚语云:清明要晴,谷雨要雨。这句话昭示着这一年会风调雨顺。但放眼现在的山村,除了六十岁以上的几个老人留守着,就是这长满萋萋青草的坟茔。中午时分,阳光分开云层,橘黄色的,天气晴朗起来,阳光温驯地抚摸着墓碑,忽然,马书雪看到白帆微笑着坐在坟茔旁……他愣怔了一下,擦擦眼睛,原来是幻觉。马书雪给坟茔培好土,插好花,撒些冥纸,再静静地伫立在墓碑前。马书雪来祭拜,是想告诉白帆许多事。白帆局里的案子终于侦破了,原来,办案组并没有放弃侦查。
“白帆,你真傻呀!”马书雪咕噜了一句。
山村野外,万籁俱寂,但是,清明过后,山花一定会“滋滋”地冒泡,春天的绿色与红色会将灰黄色的大地全部覆盖。
“下个月,我就要去巴基斯坦援建了,只有等到我回国,再来看你。”马书雪因为努力与刻苦钻研,董事会很重视他,重要的岗位非他莫属。马书雪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墓碑,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人死不能复生。马书雪忽然想起他父亲恨铁恨钢的那句话:“马书雪,你得给老子找个儿媳妇,给老子一个孙子,你这不孝的东西。”他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时间,竟然无语凝噎。马书雪想,出国之前,要请个十天八天的假,好好陪陪父母,好好喝旮旯村的水,旮旯村虽然偏僻,但很宁静。想起白发苍苍的父母亲,马书雪决定,三年援建期满,回国就处个对象,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