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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黑暗共舞

2020-05-27谢松良

辽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三赵先生刘老师

谢松良

从小受父母熏陶的原故,进入中学后,我的音乐天赋初露端倪,无师自通,学会吹口琴、弹吉它,并且有板有眼很像那么回事。

那时候,刚从师范毕业的音乐老师刘慧娟非常欣赏我的才华,认为我是可塑之材,对我的要求不像别的同学那样会唱几首流行歌曲、能识简单的歌谱就行了,而是耐心地教我一些深层次的乐理知识。在刘老师的谆谆教诲下,我的乐理水平提高很快,吹口琴、弹吉它、歌曲独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初二下学期,学校举行一次文艺汇演,我的吉它弹奏被列为表演项目。第一次登台演出,望着台下人头攒动的场面,我的双脚便不停地打颤,感到紧张极了。正当我惊慌失措之时,忽然间听见台下有个声音对我说:“阿三,你要挺住,别忘了自己的音乐梦。”顺着声音望去,我看见刘老师一个劲地朝自己挥着手,示意我不要紧张,对演出要有信心。我慌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变得镇定自若起来,动情地演奏了一曲。没想到,获得空前成功,随着未落的铿锵弦音而来的是潮水般的掌声和“阿三再来一首”的呼喊声,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为了不让观众失望,主持人又特许我弹了一曲《同桌的你》。

演出结束后,我不负众望,获得了文艺汇演的一等奖。当时,学校给我发了一本猩红的荣誉证书和伍拾元奖金。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刚走出教室门,便看见刘老师站在不远处,我急忙走过去问她:“老师,有事吗?”

她说,“我是想告诉你,今天的表演很出色。另外,也希望你记住,以后面对不同的舞台,都要最大限度地表现好自己。”

刘老师说得一本正经,而我却似懂非懂。

我唱着“阿三的未来不是梦,阿三的心跟着希望在动……”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向父母报告了喜讯,满以为会像考了好成绩那样,被他们表扬一番。哪知,一向开明的父母却责怪我不好好念书,尽搞些没有用的东西,不务正业。

那时,我的年龄不算小了,自然懂得一些事,也怪不得父母,他们是希望我好好念书,将来找一份好工作,替他们分担家里的困难。我理解父母,以后,便很少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音乐天赋了。

上高中后,由于寄住学校,使我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行动自由了,再也用不着担心唱歌、弹吉它会触怒父母。学校非常重视学生的特长培养,学校有自己的文学社、篮球队、乐队等课外活动小组。虽然我的文学功底不差,但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音乐。

学校的“年龄”乐队比较活跃,由几名高二年级学生组成。有一天,乐队的主唱阿明来到我们宿舍,说想听我弹吉它。因为我已经和同学约好去逛商店,所以本能地拒绝他的要求。一旁的室友见状,忙打着哈哈圆场,“阿三,逛商店我们可以等会儿去,千万别怠慢了明哥,他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

阿明的老爸有钱有势,依仗老爸的威望,再加上他长得牛高马大的,因此在同学中极具号召力,是名符其实的“大哥大”。俗语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又何必与一个势力强大的人结仇呢?权衡利弊,我说,“既然大伙肯原谅我的失约,给明哥弹首曲又何妨。再说,明哥能亲自前来,那是我的榮幸。”听我这样一说,阿明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一屁股坐在室友为他搬来的椅子上,抬眼看了下我,大模大样地说,“阿三,你不要有其它想法,也不要害怕,我这个人其实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坏,这次来,真的只是想证实一下,你的吉它弹得像不像传言中的那么好,如果你小子真有两下子,我打算推荐你加入我们乐队。”原来他不是来摆大哥的架子,而是来考验我的,我忽然对他生出了几丝好感。

听完我弹奏的《月亮惹的祸》后,阿明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有音乐天赋而不搞音乐,那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明天我去跟李老师说一声,让他批准你正式加盟我们乐队。”加入“年龄”乐队是我入学以来的最大心愿,我也曾为此事私下里找过乐队的负责人李老师,他大概见我是个新生又没有给他什么好处,断然拒绝了我。如果阿明真的能说通李老师,让乐队接受我,那真是太感谢了。强压住心头的惊喜,我问阿明:“你刚才说的话是否当真,不会让我空欢喜一场吧?”“当然当真,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阿明见我有些不相信,十分肯定地答道。

经阿明推荐,我果真成了乐队的吉它手。武侠小说里,那些剑客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思想与灵魂和剑融为一体,那样就能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我觉得,弹吉它也应该是这样的道理,因为吉它是灵性之物,它与人的心灵是相通的。

我对吉它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购买了许多有关书籍,从中汲取营养。同时,我主动参加乐队组织的活动,并积极创造条件,不断向吉它高手求教,因为学无止境。一次排练中,有人说世纪酒吧有个吉它手,弹奏真是绝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排练结束后,一股拜师学艺的强烈愿望促使我悄悄地走出校门,去了位于镇中心区商业街的那间酒吧。到了后我不敢进去里面,因为世纪酒吧是高消费的地方,穷学生是消费不起的。

门卫是个和蔼的中年人,见我站在门口许久没有走开,便走过来询问:“小兄弟,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我……”我迟疑了一下,低着头说,“我是名学生,想见那个会弹吉它的歌手,跟他学艺,你能帮我搭个线吗?”

门卫想了一下,对我说,“这么说你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好吧,等他下班的时候,我帮你引荐一下。”

太好了。道了谢之后,我向他问起吉它手的具体情况。门卫说他姓赵,别人称他赵先生,是外地人。当时间接近凌晨两点,酒吧的客人陆续散去,最后出来的是位长发飘逸、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门卫走到他跟前,轻轻呼唤道:“赵先生,请留步,有位同学想向你求教。”

“噢!”赵先生止了脚步,很有风度地转过身看了看我,问,“你也爱好吉它?”

“是的。”接着,我恭维他说,“赵先生,刚才我在门外听你弹的曲了,真是美妙极了,如果能得到你的指点,将感激不尽。”

赵先生沉默了一会才说:“跟我学艺可以,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到时我会测试一下你,如果合格了,才能成为我学生的,明白吗?”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并把自己的住址告诉我,让我周日去找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我的心情变得欢畅起来……等赵先生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跟卫门打了声招呼,摸黑朝学校方向奔去。那时是秋季,寒风的扫荡下,发黄了的树叶纷纷飘落,马路上堆满厚厚一层落叶,踏在上面沙沙响。校门早已关闭,两块合拢的铁门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碰击的声音,传了很远。我抓住铁门的栏杆使劲地摇了几下,门卫室没有人应声,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看门的老头恐怕早已钻进温暖的被窝和周公他老人家约会去了。实在没撤了,我只好翻院墙进了校园。

好不容易等到周日,我按照地址,一早来到赵先生的住处,按响门铃。奇怪,开门的竟是初中的音乐老师刘慧娟。我惊愕地叫了她一声,问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刘老师微笑着告诉我没有,赵先生是她的夫君。原来,刘老师在北京上的大学,她和赵先生是对校园恋人,不想失去爱情的赵先生随刘老师来到了我们这里,刘老师在中学任教,他却凭着自己的音乐特长在酒吧里当歌手。

赵先生听完我弹的曲后,竟连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从此,我成了赵先生名正言顺的学生。由于我要上学,赵先生要忙工作,所以,赵先生对我的辅导工作只能在周日进行。在他的精心指导下,我的吉它弹奏水平有质的飞越。也许都是吉它爱好者的缘故,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后,我和赵先生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赵先生,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自弹自唱的歌手,并立志以此为目标,奋斗终生。往往我这样一讲,赵先生就会握住我的手鼓励道:“兄弟,以你的天赋和悟性,只要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肯定会成功的。我永远支持你。”

那段时光,我过得快乐而充实,做梦都为能在人生的旅途中认识这样一位大哥而高兴和自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们相处快到半年的时候,赵先生却因感情问题离开了,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那个周日学校开运动会,等到下午运动会结束我才去赵先生家,当推开虚掩的门,才发现往日干净整洁的房子一片凌乱,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只看见刘老师倦在沙发里低低抽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我急忙走到刘老师身边,蹲下去用手轻轻地摇了摇她肩膀,问她怎么了?刘老师仿佛一个溺水的儿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得更伤心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阿三,你以后不要来了,赵老师跟酒吧里一个年轻女服务员走了,他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赵先生和女服务员私奔了!”我差点失声地叫出来,真想不通,刘老师有才有貌,怎么赵先生说抛弃她就抛弃她,不顾一切地跟别的女人走了呢?他也太没有良心了。

两个礼拜前,我和赵先生闲聊谈到爱情时,记得他随手抓起一个高脚的玻璃酒杯,举了一个精辟的例子,他说:“爱情就像玻璃杯一样脆弱,稍稍不留神就会掉在地上,破碎了。因此,爱需要男女双方用真心来呵护她。”那个对爱情理解之深的男人最后却狠心地抛弃了妻子,真是不应该,我先前对赵先生的好感荡然无存了。

好不容易安顿好刘老师,我才脱身往回赶,路过街边的小饭店,闻到食品的香味,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呢?于是,进去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吉它的热情似乎减轻了许多,下课后不是钻进被窝里看一些风花雪月的小说就是出去玩。

室友陆小源首先发现我变了,他看到我情绪失落后,可能觉得是该挽回面子的时候了,经常背着我制造一些事端。我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走到宿舍门边的时候,听见陆小源说:“喂,你们想知道阿三情绪反常的原因吗?”

“怎么回事,快说。”众人异口同声。

陆小源稍稍压低声音说:“他失恋啦!被25班的班花尹艳抛弃了。痛苦着呢!你们要多关心他,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不明智的举动,赶快制止。”

“原来这样,怪不得这段时间他总闷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我们快乐的音乐王子怎么了呢?”睡在我上铺的丁当有些幸灾乐祸,和陆小源一唱一和。

说实在话,我心里是暗恋尹艳,但绝不像陆小源说的,由相爱到分手的地步,迄今为止,我和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还没开始,哪来的结束。我站在门外越听越生气,恨不得踢开门冲进去揭穿陆小源的谎言,但一转念,便忍住了。因为,我想起了刘老师的话,有些事情不解釋比解释更好,像这种事情如果一解释,原本是假的也成真的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丁当说,“也不照照镜子,尹艳岂是你这种鳖脚的角色追得到的,失恋了吧,痛苦了吧,活该。”

“谁失恋了?你们不要听陆小源这小子乱说。”我不肯承认。

事情因陆小源而起的,我当然也不能轻意放过他,他竟然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安的什么心呢?也许,陆小源知道我不会轻饶他的,找了个出去逛街的借口,想开溜。我一个大转身挡在门口大声说:“陆小源,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甭想出这个门。”

“怎么着,想打架?不就是跟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全没根据,听25班的哥儿们说,尹艳曾表态过,说自己的心上人是20班那个会弹吉它的男生。”陆小源不甘示弱。

我心里窃喜,追问:“尹艳真这么说的?”

陆小源说:“那还有假,不信自己问问她。”

“原来尹艳暗恋我。”我喃喃道。一时间,仿佛坠入云雾里,少男的情怀总是美好的,虽然在这之前,我和尹艳并没有什么关系。

人有的时候就那么奇怪,自此之后,我的心里好像多了一份思念与牵挂,夜里开始失眠,脑子里反复出现尹艳的身影:身着白色长裙的她像个圣洁的公主,置身开满桃花的校园,浅浅地笑着,人面桃花相映红,是那么迷人与高贵。我想自己不能总在单相思的森林里徘徊了,于是决定找尹艳证实一下,是不是她心里真的有我。辗转得知尹艳和几个女同学在草坪上赏月的消息,我认为机会来了,便回宿舍取了吉它,朝草坪奔去。夜静谧而美好,我假装没看见她们,自顾自地坐在长椅上弹起婉转哀伤的曲子。

不一会儿,一个女孩顺着吉它声悄悄地靠过来,静静地听得如痴如醉。我猜想她有可能是尹艳,忽然停下来,故意问道:“你是谁,怎么在偷听我弹吉它?”“对不起,我被你的弦音里一种淡淡且朦胧的情愫牵引了,所以就情不自禁地来了。你不会介意吧?哦,我是25班的尹艳,你呢?”她的声音温柔得比夜风还轻。

“尹艳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我答道。

尹艳朝几个同伴打了声招呼,她们叽叽喳喳地欢呼着围过来,把我团团圈住,一个摸摸我的吉它问我怎样弹,另一个问我是不是20班的阿三,还有一个叫我弹首曲子听听。一时间,搞得我手忙脚乱的。后来,尹艳替我解了围,她对她们说:“时间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我还有些事情向阿三请教。”说话的时候,她不时朝同伴眨眼睛,好像她们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们几个都走了,尹艳一声不响地坐在了我的身旁。年轻的心是相通的,年轻的心灵都有着那么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孤独,往往在缘分的安排下,那么一碰,便会擦出灿然而美丽的火花。那一晚,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许多,从学校到社会,从理想到现实……直至熄灯,才恋恋不舍地分别了,我们有种一见如故、一见倾心,相见恨晚的感觉。

尹艳活泼开朗,美而不艳,被誉为校园的五朵金花之一,据说背后追她的男生足有一个加强排。听别人说,她最喜欢搞恶作剧,有一次,某个男生在校园的门口有意碰了她一下,轻佻地说:“靓妹,我爱你。”她不怒不火,反而接口说,“喜欢我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喜欢别人送我玫瑰花的感觉,你现在去买99朵玫瑰送给我,晚上我陪你去湖边散心。”男生不知是计,回宿舍找室友东借西凑,等借够钱到花店买来玫瑰再去找,她不承认了,骂他癞蛤蟆想吃天蛾肉,搞得这个男生一点面子都没有,以后在同学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我回到宿舍,陆小源和丁当正往床底下钻,不用说,准是玩扑克牌又输掉了。他们从床底下爬了一圈站起来后,看见了我都不好意思起来。“阿三,你别见笑,我和丁当让着他们的呢!”陆小源说完,用手肘碰了丁当一下,丁当赶紧说,“是啊,是啊。”“还好意思狡辩,输了就输了嘛!”对他俩的虚伪表演,有人不愿意了。我不想让他们难堪,就说:“反正都是为了开心,输赢都无所谓。”

“就是。”丁当接着说,“走,就冲你这句话,我请你吃夜宵。”

“我也要去。”陆小源从后面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把我推出了门。

来到学校的小吃档,我们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我要了份自己喜欢吃的凉皮,他们各要了一碗面条,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尹艳和一位女同学也来了。她拉着同伴落落大方地坐在我面前,看了红着脸低头吃凉皮的我一眼,说,“只顾自己吃,也不知请我。”我赶紧说,“谁知你肯不肯赏脸?”她说,“这不是来了吗?”

陆小源和丁当看出了端倪,飞快地吃完面条,冲我挤眉弄眼我,说:“原来有情况啊,今晚上的客你请定了。”那个女孩也机灵得很,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回宿舍的路上,尹艳说她对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也许就是书上说的爱吧。我问她理由,她说爱一个人不需理由。接着,她认真地问我,“你喜欢我吗?”“喜欢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之后,我和尹艳的心贴近了许多,悄悄地相爱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尹艳也即将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送她到汽车站,说完再见的那一刻,四目相对无言,沉静良久,尹艳无限伤感地说,“阿三,你不是想成为歌手吗?歌手需要文化底蕴的,因此学习马虎不得。如果你真的爱我,等考上大学后再来找我。我等着你。”

我激动地抓住尹艳的手,重重地捏了捏,既像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你等着我,等我考取了大学,等我成了著名歌手,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我相信你,阿三。”尹艳挥了挥手,然后踏上了离去的汽车。

尹艳走了,我对她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强烈,但我牢记她对自己的期望,刻苦努力学习。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统考中,我又取得非常优异的成绩。老师预言,我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人算不如天算。命运的黑手却在这个时候伸向了我。暑假一开始,眼睛看东西显得很模糊,起初以为是近视,配副眼镜就没事了,但在眼镜店试了所有的镜片却无济于事的时候,我才想到可能是得了疑难病症。可去医院檢查,医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医生说不出毛病,我也就没当回事,在母亲的鼓励下,随父亲去了建筑工地打零工。虽然眼睛看东西朦朦胧胧的给我带来诸多不便,但还是勉强坚持了下来。最后结算,挣了伍百多块,虽然只是一点点钱,可这毕竟是我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钱,还是蛮高兴的,觉得很有成就感。回家后,把钱交给了母亲,但母亲却又都给了我,理由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她让我自己去买套衣服穿。

这一年的秋天,因操劳过度,母亲不幸晕倒在工作岗。我是从篮球场被大哥拉下来的,当他告诉我母亲病倒了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前几天我回去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但看到大哥的满脸严肃,便急忙跑回宿舍换了衣服跟班主任请了假。

等我们赶到医院,母亲躺在病床已经昏睡过去。医生说母亲的病现在他们还不能确诊,需要住院进一步观察治疗。住院期间,母亲的病时好时坏,高昂的住院费使我们这个原本就没有存款的家庭背上了一大笔债。半个月以后,我们家已经无力支付医药费了,母亲不得不被迫出院。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回家不久,母亲便瘫痪在床,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看到原本健康的母亲身子一天天地衰弱,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记得小时候,我们到乡下走亲戚,亲戚家的小孩带我上山放牛,乡村的小孩子野得很,个个敢把大水牛当马骑。小孩子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看他们在牛背上威风凛凛的样子,我也想试试。那些小伙伴劝我,“你不要试,你是城里来的,骨头嫩着呢!”我不信,自个儿上了一条牛的背,结果可想而知了,一下子从牛背上摔下来,手和脚全都擦伤了,母亲得知后心痛地哭了,带着我连夜到镇里的医院进行消毒处理和打破伤风预苗。可是现在母亲病了自己却一点忙帮不上,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阿三,为什么你家这么穷,连母亲的病都无钱医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时,雪上加箱的是我的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这双重打击使我沉默寡言,只有吉它声响起的时候,才会把烦恼暂时忘却。

为了照顾家庭,再加上年纪大了干不动体力活,父亲不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了,改行在街边修鞋,每天要守到上灯时分才回家。母亲生病后,家里没有人煮饭,常常饿肚子。为此,我跟父亲和大哥商量,父亲说他要看管修鞋的地摊顾不上做饭,哥哥说上班时间紧,我知道,他们嫌母亲脏,全然不管她的死活了。为了照顾母亲,我只好从学校搬回家里住,托熟人在自家附近的一个公司里买了饭票,每天早上帮母亲打回早餐才去读书,中午又匆匆赶回家帮母亲打饭。由于我家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我眼睛看不太清路也不能骑自行车了,只能来回步行,所以中午这顿特别需要赶时间。好在日子长了,我习以为常。

那家公司的饭堂一角有一个空洞,用一块石板盖着,那天中午我又去打饭,由于学校搞活动,老师让我吃完饭早点赶回去,所以我打好饭后就急冲冲地往墙角走,想抄近路,不料洞口的石板已被人移开,我连人带饭掉了进去,浑身是饭菜和摔伤流出的血。后来,还是那位打饭的大伯闻讯从厨房赶出来救我,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把我拉上来。

母亲知道后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说是自己连累了我,然而看着母亲消瘦和虚弱的身影,我又能说什么呢?

转眼就到了高考,我没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北风夹杂着落叶,扫荡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如临大敌,紧闭着门窗,母亲的病却越积越严重,只能依靠一些昂贵的药物来维持生命。母亲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后,家里又拿不出钱来了,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件大衣,这是母亲没有病倒前为我买的,还很新,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就用恳求的语气劝我:“儿啊,今年冬天这么冷,你千万不要把大衣卖掉,我的病挺一下就过去了。”

话音未落,母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的痛苦,更促进了我卖掉大衣的决心。前几天,我在街上看到邻居张大婶跟服装店的老板娘因为棉衣的事讨价还价,最后因为价格问题没谈成。既然张大婶家需要购置一件棉大衣,她又是个贪图便宜的人,我想自己以低价出售,她应该会买的。于是,我来到张大婶家,跟她说自己要低价处理一件棉大衣,卖几个钱给母亲买药。没想到平时小气的张大婶这次出手很大方,二话没说按原价买下了棉大衣。我给母亲喂药时,母亲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念叨着说每天监视着我,还是没把我的大衣给看住。

日子艰难地过到了夏天,母亲已病入膏肓,不久她安静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她操劳了一辈子的家。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虽然是炎热的天气,可为母亲办丧事的那几天,我的心却总是打寒颤,极度的悲伤的我跪在母亲遗像前,手持针线,一针一线地为她缝着那件跟随她多年的棉袄,我想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会很寒冷……这是我最后一次服侍母亲。

不幸和灾难就像柄双刃剑,再一次刺伤了我。

那天,我应邀参加高中同学的生日宴会,也许是乐极生悲吧,在回家的途中,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双眼一片漆黑,以前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这回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十多分钟的路程,我走了近一个小时。回到家中,父亲得知我的眼睛已看不清任何东西,非常着急,连夜把我送到医院诊断。

我是最害怕住院的,但这次,根本容不了我多说什么,医生就果断作了安排。黑夜漫长人凄凄,我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莫名的烦躁像溃堤的洪水一般涌来,淹没了我。半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尖叫起来,“我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复明,我要光明不要黑暗。我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啊!”在一旁陪护的父亲听到我痛苦的呼喊声,一骨碌站起来,安慰我说:“孩子,不要想得太多,要相信医学,你的眼睛会慢慢好起来的。”“嗯。”我抱着一丝幻想进入了梦乡。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看得见光亮了,兴高采烈地和同学们在操场上一起打篮球呢!

现实却往往比幻想残酷!第二天,大哥怀揣着三千元匆匆赶到了医院,交了相关的手术费之后,我便被一群白衣天使推进手术室。可是手术却失败了,重见光明的希望彻底灭绝了,我把这一天深深地刻在了心里。由于缺少医药费,手术后没有等伤口痊愈我便出院了。

一个后天失明者的初级阶段,是最难熬的。在那段光明与黑暗交接的日子里,我总是紧紧地抱着吉它,仿佛这样就可以讓光明迟一点,再迟一点远去。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总是默默地抱起吉它,坐在靠窗的床头面对着夕阳唱起一首首留恋光明岁月的歌,那一个个连续不断的音符,在寂静的小屋中流动着,在曲终人静的一刹那,灵动的音符仿佛领会了我的心愿,向着日落的远方飘去,在那里汇集成一股力量,仿佛要为它们这位不幸的主人去阻止太阳落山。

那些日子,我远离了朋友,我怕别人脱口而出:“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不敢去碰书本,怕下意识地把它翻开。我不敢出门,怕一迈步就碰得头破血流。我更不敢去想像幸福和未来,怕想起来,自己会止不住地流泪!于是,我的希望只能停留在梦里头,绝望却总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飘然而至,显得面目狰狞……我觉得自己像个怨妇,像个徘徊在家门外的孩子那样孤独和无助。

一个雨夜,绝望终于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想到了自杀。背起自己最忠实伙伴吉它,我在午夜的时候悄悄地摸索着走出家门……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动,只偶尔有沉重的大卡车隆隆地驶过,使沉默的大地泛起一阵痉挛。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到了那个想去的地方,是一个湖的堤坝,它右边的斜坡下是一条公路,我在斜坡的上端做好了准备,只要有大卡车驶来就往下冲。那一刻,我已不再悲伤,脸上流的不是泪水,而是雨水和汗水,我已横下一条心,准备向死亡冲击,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直到成功。不一会儿,寂静的公路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计算好距离后,我骑上自行车就往斜坡下冲,背着的吉它在风雨中紧紧地贴着我干瘦的身躯,像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一同去迎接死亡。

结果,自行车撞上了大卡车的尾部,随着一声尖锐的琴声划破夜空,淹没了扬长而去的大卡车,那是我的吉它砸在了地上发出的碎裂声,这声音像一个永不消失的音符,缭绕在我的耳边,呼唤着一个即将倒下去的生命,“站起来吧,朋友!只要有音乐,生命就会有希望!”我的心颤抖着,再也没有力气去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了,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马路上,伤口流出来的血和泪水交融在一起,那是一种心灵和躯体双重的疼痛。

雨一直下着。从此,我再也不想用生命去衡量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因为我熟悉了那个交界点,在那里,它会让你明白生与死完全是两个相同的概念。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陌生的环境里,空气中轻轻流动着淡淡的香水味告诉我,这是女人的闺房。“你醒了?”女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来是刘慧娟老师的声音。我有些激动地问:“刘老师,是你救了我么?”“阿三,你用不着感激我,直接地说是我救了你的,间接地说你也救了我,我们两个谁也不欠谁的。”她的话让我有些吃惊,这到底怎么回事?可尽管我很想知道原因,但是,我没有往下问。因为我知道,假如她不愿意说,一个劲地问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敏感而细腻的刘老师很快察觉到我的疑惑,她说,“你感到奇怪是吗?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昨晚我想去湖边寻短见,没想在半路上遇到了你,你撞向大卡车的悲壮一幕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刹那间,我似有所悟:生命是脆弱的,如果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一点挫折、困难和失意就退缩的话,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好在后来,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我和刘老师同病相怜。当然,她是因为感情,而我是因为疾病,我们都抵达过死亡的边沿,却又都被生命之神拉了回来。

后来,刘老师新买了一把吉它送给我,并把我送回家。当刘老师向我的亲人陈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都对我投来怜爱和期望的目光,而我除了鄭重地点头外就是抹眼泪。他们不断开导和勉励我,让我振作起来,坚强地活下去。

时间是治疗心灵疾病的良药,几个月后,我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也开始考虑一些事情。事业和爱情是男人生命里两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是作为残疾人,自己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呢?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眼睛,又怎样去认识、了解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去实现求知愿望和心中的梦想呢?然而,我更不想在经济上拖累父亲,他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自己养活自己。至于爱情,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可我的愿望总停留在幻想中,没有付诸行动。直到尹艳上门找我,才如梦初醒。那个黄昏,我睡意朦胧中听到屋外传来敲门声和叫喊声:“喂,屋里有人吗?阿三在不在?”听出来是尹艳的声音,我连忙爬起来摸索着开了门。

尹艳径直走进来,将一袋水果轻轻地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然后静静地站着,不作声。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有把头往下一低再低。说真的,我实在不愿意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见我既不说表示欢迎之类的客气话也没有请她落座,她终于忍不住问:“我特意来看你,不欢迎么?”

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孩,我尴尬地双手不停地扯着衣角,心里却在想:既然爱她,就不能连累她。于是,我说:“你不好好念书上,跑到我家来干什么?”尹艳说:“阿三,不管你变成怎样,我对你的心不会改变。”

尹艳的话像尖针一样刺在我的头,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儿掉出来了。其时,我很想对她说,“艳,其实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能这样说。强忍住泪水和心中巨大的痛苦,说:“尹艳,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我现在都这样了,也不想再骗人了,我没有真心爱过你,你走后我又和别的女生交往了,弹吉他的男生身边不缺女孩儿,可能上帝因此而惩罚我吧。你走吧,我不值得你爱,也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怜悯。”我想尹艳一定会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听到她是哭着走的。其实她能来看我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了,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尹艳走后,我的心里似乎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我要以自己的音乐特长为资本,到大的城市寻找发展机遇。当然,我也有自知之明,行动不便将注定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比别人走的要艰辛许多,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决定孤注一掷,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我要走的头天晚上,父亲给我打了一个很大的行李包,但掂量掂量后我把它扔到了墙角里,只挑了几件衣服。我要轻装出发。后来,我一路流浪到深圳,在地铁口、在天桥上、在人海中,靠弹吉它卖唱养活自己。

许多年后的春天,我在地铁口卖唱,来了一对情侣,女孩不说话,只安静地听我弹唱。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就猜出她是谁了,可我却必须保持情感的克制。男孩好像在给她擦眼泪,小声地催促她离去。临走前,女孩问:“你是阿三吗?”我摇头。她说,“我是尹艳啊,我大学毕业来深圳工作了……”我还是摇头。

男孩把她拖走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尹艳,你是个好女孩儿,我只愿你过得比我好。今后,我还要在黑暗中走下去,那是我必须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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