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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

2020-05-27杨芳兰

辽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兰兰金花婆婆

杨芳兰

天麻麻黑,金花洗好澡,穿上绵绸睡裙,关了玻璃窗,想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会电视。突然,窗台下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赶紧拉开窗帘。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要躲避的债主李金生。他已经走到大门口,一只脚已经迈进大门来了。金花的心绷得紧紧的,怎么办?她担心这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知道她躲避几日仍然沒钱还他的时候,会不会跳起来扇她几耳光?

让金花没想到的是,李金生进门后并没有提还钱的事情,而是径直走到房间来,漫不经心地点了一根烟四处张望。他嬉皮笑脸的,一身的酒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金花高耸的乳房。金花迅疾退到门边惶恐地说:“李大哥,再容我两天。”李金生没有做声,而是站起来一步步逼近金花。金花一边后退一边把目光投向屋坎下的老木房。老木房曾经是金花一家四口居住的老屋,前几年砖房建好后,就全部搬到新屋来住。今年过完年,女儿兰兰到县里读初中住校后,老公火桥又像往常一样外出打工。前段时间,婆婆跟金花发生了口角,就赌气搬回老木房居住。婆媳在路上遇见也不打招呼,彼此都当作空气。婆婆只是偶尔扛上锄头到新屋背后铲除一下杂草,用火钳夹走地上的废弃塑料袋之类。金花心里明白着呢,她知道婆婆在暗中替火桥监视她,心里早留了一个心眼。

李金生突然把烟头朝地上一扔,仿佛能把水泥地砸出一个大坑。他走到大门边朝外望了一眼,院子空荡荡的,回头一推,就把大门闩上了。金花被李金生突然的举动吓呆了,同时又感到一阵心悸,有些喘不过气来。

金花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李金生仍然一句话不说,拦腰抱起金花,像丢柴块一样把金花扔到床上。年近四十的金花,也曾风里雨里地忙碌,但风雨对她的容颜好像丝毫没损伤,却像一枝风中的白百合,依然娇艳欲滴。李金生在她身体上面疯狂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是想咬他一口甚至想大声呼喊的。可是这样的事情被村里人知道了,以后的脸往哪里搁?特别是婆婆知道了,岂不是让她抓住了把柄?不,绝不能呼喊。李金生刚滑下她的身子,她就说:“你走吧。”李金生哀怨地看了金花一眼,但一动不动。金花又说:“再不走,我可要喊了。”李金生只好极不情愿地穿衣出门,临到门口说了一句:“限你十天以内找钱还我。”

估计李金生已经走远,金花才起身去关大门。她刚探出半个脑袋,另半个脑袋却像触电一样僵住了。婆婆正站在屋檐下望向她。两人僵持了半天,金花愣愣地看着婆婆,好希望婆婆能说一句什么,哪怕就是直接说一句看到李金生也好。婆婆一直不开口,金花只好弱弱地问了一声:“还没睡呀?”婆婆半天没有说话,也不回应她,而是转身回了屋。在以前,婆婆念叨时,金花恨不得手里有一大卷透明胶布,把婆婆的嘴巴封上才好。可是现在,她却希望婆婆开口说话,哪怕就是说此时发出光亮的不是月亮是太阳也好。婆婆什么也不说,反倒让金花感觉惶恐起来。

金花对婚姻家庭的渴望,绝对不像有些人那样当成可有可无的事情。在金花跟火桥恋爱时,她就想,从此以后就有家了。说到家,金花有着流不完的眼泪。经常在电视上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曲,金花对这歌词的理解最有感同身受,因为她打生下来就被人遗弃在鼓楼里,她是在熬村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火桥在两岁那年就没了爹,是婆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火桥爱上金花时,金花刚满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起初婆婆很喜欢金花,尤其是金花的屁股和奶子都胀鼓鼓的。婆婆说,这样的身板生十个孙子都没问题。再加上金花是孤儿,没哥兄老弟,对于无父无母这点来说就更加满意。这就意味着金花嫁过来,以后有什么小东小西也不会拿去照顾娘家人。就在金花跟火桥准备确定结婚日期时,婆婆把金花的生辰八字拿到算命先生那里排了一下,算命的说金花的命犯天煞星,跟火桥命中相克,火桥以后会有大病缠身。婆婆害怕灾难降临到火桥的头上,就千方百计要拆散他们。火桥是读过书的人,自然不信迷信,婚还是照结不误。婆婆从此就讨厌起金花来,从小听话懂事的儿子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违背母亲的意愿,都是金花勾了儿子的魂。以后做事情总是百般刁难金花。因为婆婆看不惯金花,金花也不喜欢婆婆。在金花心里认为,是婆婆先刁难的她,她才不喜欢婆婆。

记得跟火桥结婚那天,婆婆把一个红包递到火桥手里,回头却对金花说:“火桥从小没爹,你可得好好对他。”金花心里一下子就委屈了,心想,我从小还没爹没娘呢。刚怀上女儿兰兰那会,金花整天呕吐,吃不好,睡不着。婆婆却大清早喊她一起下地干活。金花说:“我实在没力气,走在路上都害怕晕倒。”婆婆眼睛瞪得鼓鼓地说:“我以前用背带背着火桥还能挑大粪种辣椒。”更让金花心里难过的是,金花爱吃酸萝卜,婆婆高兴地说:“酸儿辣女,怀的肯定是男孩,孙子的衣服裤子尿布我都预备好了,你只管生就是。”可是等金花生下兰兰后,婆婆来了个急转弯,本来已经喂了二十只母鸡,婆婆在头两天杀了两只鸡后,就把剩下的鸡全部挑到镇上卖掉了,买的衣服也舍不得拿出来给兰兰穿。兰兰一岁半了还不会走路,金花就到药店买来葡萄糖酸钙补充营养。婆婆又不乐意了,婆婆说:“我家火桥,从来不知道营养是什么东西,还不是照样长得健健康康的。”

更让婆婆心里难过的是,按照政策规定,农村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子。火桥是独子,婆婆很希望多有两个孙子。可兰兰的到来已经占据一个名额,而金花连二胎也不愿意生了。火桥也随金花的意思,这不是叫她无脸去见地下的老祖宗吗?就在兰兰五岁时,婆婆又嚷着要金花生二胎,金花不愿意。婆婆念叨多回了,金花就借题发挥:“火桥常年在外打工,万一生下来又是女儿怎么办?”金花是那么坚决,婆婆却是如此渴望得到一个孙子。婆婆看来硬的不行,就跪下求金花。金花的眼睛始终不正眼看婆婆,婆婆没办法,就哭哭啼啼跑进房间去睡了。婆婆几乎都是在嘤嘤的哭泣中睡过去的,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堂屋跪在神龛前烧香磕头,跟老祖宗赔礼道歉后接着哭。婆婆对于孙子的渴望一点都不掩饰。熬村哪家生个男孩子了,他就会说:“对得起祖宗了。”要是生了一个女孩子,她就会说:“怎么有脸去地下见祖宗?”她从骨子里怨恨金花,连兰兰也一起讨厌起来。比如吃饭的时候,兰兰喜欢用调羹吃饭,婆婆就开始唠叨了:

“你要拿调羹吃到一百岁。”啪一声,婆婆的筷子就敲在兰兰手上。

“不会拿筷子嘛。”

“不会就学。”

兰兰知道再跟奶奶犟嘴又会挨一筷条,只好跑到厨房要了一对筷子又跑回桌子上来。刚夹起一点南瓜丝,南瓜丝就掉在了饭桌上。又夹起一坨红烧洋芋,结果还是“啪”地掉在番茄汤里,气得婆婆又是“啪啪”两筷条打在兰兰的手上。

“小孩子你管她用什么吃饭,只要喂到自己的嘴巴就好。”坐在一边吃饭的金花忍不住还嘴了。

金花对婆婆记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高速公路经过熬村时,他们家好多田土都被占了去。得到补偿款时,婆婆就把钱存进了自己的存折上。金花说:“你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婆婆说:“存钱防老,以后吃得做不得时,请人伺候我。”金花悄悄跟火桥哭诉过,火桥总是那句话:“好儿不耕爷田地,好女不穿嫁时衣,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干活,又不会饿着你。”婆媳之间不和睦又在一起生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一口锅子煮饭,再相互讨厌也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有时候也是温暖的,比如打雷下雨的夜晚,就只有婆婆和金花住在屋里。虽然两个女人各睡一间房屋,但想到还有另一个人在隔壁,心里又觉得踏实许多。

第二天一早,金花的手机突然响了。金花今天根本不想接电话。因为在昨天之前,电话都是村里几个赌友打来的。他们每次打来,金花都会迅速接电话,丢魂似地往鼓楼跑。但从昨天发生那件事以后,金花就不打算再跟任何人联系了。换句话说,她再也不想跟李金生这一群赌友有任何来往了。所以,今天谁打电话来都是自讨没趣。金花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闹钟,时间已经到九点五十分,她竟然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十二个小时。当电话再次响起时,金花决定把手机关掉。她摸出手机一看,两个未接电话却是火桥打来的,她赶紧按了回拨键。

火桥问:“在哪儿?怎么不接电话?”

金花说:“嗯,我去菜园了。嗯,挖了一块地。嗯,种了一些生姜大蒜。嗯,七月栽葱八月下蒜嘛.....”火桥听金花说了很多的嗯,像录音机卡了磁带一般走走停停。这么多年,火桥早习惯金花什么事情都一问一答,干脆利落,毫不含糊。可今天发生了改变,金花说话吞吞吐吐,不着边际全是废话。火桥继续问:“你在哪儿?”

“啊?”

“我问你现在在哪儿?”金花显然没想到火桥会这么问她,这完全不符合火桥平时的口气,莫非火桥已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金花心里掠过一阵莫名的惶恐。愣了半天,干咳了一下,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火桥说:“我知道。”但火桥并不说他知道什么,继续问:“你在哪儿?”金花从话音里听到了火桥的话语里充斥着很大一股火药味。金花最后还是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在屋。”火桥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说:“再过十天我就回家!”

“回家?”金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家”二字给炸懵了,脑袋一片空白,十天?过年不是还有四个月吗?突然回来干什么?金花还想问点什么,火桥却挂了电话。

金花怀疑是不是婆婆跟火桥告了密?怎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回来。金花打算试探一下婆婆的口气,等火桥回来也有个思想准备。

金花穿衣出门,刚走到婆婆门口,又觉得双手空空的,不好开口。转身到小卖部,买了一件牛奶,走到婆婆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金花探头从门缝朝里瞧,婆婆正在一边煨药,一边把燃烧的柴火头灭掉。刚想推门进去,金花又犹豫了。上次婆婆跟过路的人说:“瓦片被过路的小孩子砸坏了好几块,一到下雨天,屋里都是水凼凼。”金花听了暗暗好笑,还说这老家伙是骂人多了,老天给的报应。谁知这句话又传到婆婆的耳朵,婆婆又找她吵了一架。

婆婆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的金花。“哐!哐!”咳嗽了两声就拿起土碗倒了满满一碗药水,眼睛眯成一条缝,喝一小口,整个脸部立刻形成一个大疙瘩。接着是“哇!”的一声,喝进去的药水连同胃里的东西一并吐了出来。金花来不及多想,赶紧推门而入,从后面拍着婆婆的背。婆婆的屋子从来没有人来过,也可能是婆婆太专注于土罐里煨的药水。金花拍他背的时候,竟然吓得手里的土碗都掉在了地上,药水撒了一地。金花这动作把婆婆都拍懵了,婆婆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金花,一脸神不守舍的样子。婆婆机械地抖着身上的药渣渣,愣了半天才冷冷一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金花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买件牛奶给你补身体。”婆婆看到金花手里提着一件牛奶,背过身去用围裙擦了一下眼睛说:“好像有扬尘飞进眼睛了。”

在婆婆背过脸去擦眼泪霎那,金花用余光扫屋顶一眼,头顶上有几束太阳光斜射进来,那些瓦片确实碎了好几块。桌子和板凳倒是擦得很干净,也摆得整整齐齐。在一张四方桌上,半碗清水白菜和一碟豆飼辣椒引起金花的注意。一看就知道是昨天婆婆吃剩下来的还舍不得倒掉。火桥每次打电话来,都嘱咐金花去镇上赶场时,记得帮婆婆买一些肉。可是金花每次去赶场都没帮婆婆带,自己的冰箱倒是塞得满满的。婆婆望了金花一眼,拿金花当空气一样,继续慢吞吞地喝着碗里的药水。

金花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参与赌滚地龙还是夏天。她一早从地里薅菜回来,走到村口时,鼓楼里已是人山人海。她刚挤进人群中间,李金生就下了五百块钱鲤鱼,中了两倍。人们都啧啧地称赞他手气好。李金生心满意足地把钱揣进荷包站起来,第一眼就看到站着的金花。他眼珠子咕噜一转,乐呵呵地说:“金花,来跟我合资,你一来我就中了鲤鱼,你命中注定带财哩!”金花听到他这么说,就伸手在褲荷包摸了一下,只有两百多块了。她想了想,如果这两百块变成四百块,又从四百块变成八百块,八百块变成一千六,那样就很快还清信用社贷款,火桥就不用外出打工了。她环抱着手站在一边,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心里还是蠢蠢欲动。

金花说:“我簸箕大颗字不识一颗,又看不懂这个,哪敢跟你合资呀。”

李金生说:“赌滚地龙比种田种地简单多了,骰子滚到下面的图片跟你压的图片一样就得钱,你不会连老虎、公鸡都认不得吧。”他说完嘲讽般哈哈大笑,人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一笑间,李金生又中了八百块钱老虎。李金生挥舞着手里的一千六百块钱高声喊道:“来嘛,你试玩两盘,输了是我的,赢了是你的!”李金生说着还爽快地抽了五百块钱递到金花的手里。金花半推半就被拉到人群中蹲下来。金花的运气果然很好,一下子就赢了两千多。

第二天,一向热闹的鼓楼里没有滚地龙的声响。吃过早饭,人们正议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听到一阵摩托车声响。李金生开着三轮摩托车从村口呼啸而来。车没停稳,车篷的帘子就被撩开了,李金生突然从里面跳下来,扬着手里的几条卷烟告诉大家,今天滚地龙老板高兴,去县里买了两头猪请全村人喝酒。消息一经传出,人们都一窝蜂跑到鼓楼来。吃饱喝足,大家又一窝蜂奔向滚地龙赌博机。开始,金花输掉一千就不下注了。李金生劝道:“金花,下大点,万一合适,一把就扳回来了。”一来二去,金花又赢了一千八。有两个小年轻喊了金花几声,说夜深了,你婆婆叫你回家去。可是金花还在继续赌,像没听见一样。婆婆进到里面来,看到金花的眼神都绿了,赶紧拉住金花说:“别再赌了,再赌只怕把自己赔进去。”金花不肯走,口齿不清地说:“我赢钱高兴,我要把他们的钱统统赢光!”婆婆低声喝道:“赌博赌博,越赌越薄!”金花叫道:“乌鸦嘴!”婆婆扬起巴掌,金花也不避让,叉着腰故意把脸凑到婆婆跟前,结果被人拉开了。当夜深人静,金花不但输个精光,还借了两千元也没有把输掉的钱扳回来。就在金花一筹莫展时,李金生慷概借钱给金花。并说:“借给别人是三分利息,借给你嘛,只要两分。”金花犹豫了很久,但脑海里总是浮现火桥在工地干活时汗流浃背的样子来。心中暗想,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爬起来,于是心一横,便借了李金生三千块钱,输掉了。后来的日子,又借了四千,还是烂泥巴搬桩——越陷越深。

自从金花迷上赌滚地龙,田间地头基本丢荒。婆婆看不惯耕种几十年的田地长满杂草,就扛着锄头一个人去干活。婆婆做多了就念叨,金花也就怼回去:“种一季稻谷,要请人犁田、耙田,买肥料,买谷种,请人薅秧,请人打谷子,算下来,还不如花钱买米吃。”婆婆争不过她,也知道请人种田是亏损。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搬回老木房居住。

眼下所欠高利贷越来越多,钱还没还上,火桥却突然回来了。莫非是李金生恶人先告状?但转念一想,李金生告密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金花还是认为是婆婆告了密。婆婆不是一直想拆散他们吗?几次吵架都扬言叫火桥重新找一个女人给她生一个孙子。毕竟,现在电话方便,只要手指轻轻一点,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在一秒钟就可以传达,是非曲直就剪不断理还乱了。金花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可她又不甘心,在火桥还没正式提出离婚之前,她觉得应该直接问火桥回来的原因。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金花主动拨通了火桥的电话。火桥问:“还有事么?”金花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望了婆婆一眼,又说:“按错了,没什么事。”

嘴上说没事,可金花的手始终拽着手机,整颗心拔凉拔凉的。金花嫁给火桥时,她就想,从此以后就有归宿了。结婚后有了女儿,又砌了新房,女儿上了中学,又是班上的学习模范,房屋贷款马上就要还清。火桥在出门前就说:“今年再苦一年,等明年我们有了条件,再生一个孩子跟兰兰作伴,一家五口幸福美满地过日子。”说得金花热泪盈眶,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临,可是却被自己变成了泡影。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金花终于鼓起勇气清了清嗓门说:“我想了很久,火桥才两岁你就守寡,现在我们有新房子住了,吃香的喝辣的,却让你老人家一个人在老房子孤苦伶仃的,你还是搬到新房子去住吧,要不然火桥在外打工也不安心。”

婆婆听到金花这一番话,眼睛的瞳孔在瞬间扩大几十倍,她几乎不敢相信一直骂她是老不死的金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用手摸了摸煨在火上的药罐,很烫,几乎都要烫出火泡,婆婆终于明白这不是梦中。

金花又说:“古话说得好,屋檐水滴到现窝窝,我们对待长辈什么样,以后我们的孩子也对我们什么样,难道你想要我在兰兰面前落下一个恶毒母亲的骂名?”说完这番话后,金花又觉得很羞愧甚至是无地自容,等同于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说了一早上,婆婆没有松口。直到下午刮了一阵风,又下了一阵暴雨,厨房到处都是水,金花才说动婆婆来到新屋跟她一起做晚饭吃。吃过晚饭,婆婆要帮忙收拾碗筷,金花立刻站起来把婆婆按在沙发上,并叫婆婆好好休息一会。洗完碗,金花说:“老木屋没淋浴不方便,休息一会帮你洗个热水澡。”金花把桌子擦了一遍,又把地板拖了一遍,进浴室接了满满一缸水,才叫婆婆脱了衣裤进去。婆婆让金花在外面等,金花却执意要帮婆婆搓背。金花第一次帮婆婆搓背,婆婆有点不自在。洗好澡后,金花又走出浴室来要婆婆的干净衣服进浴室去换,猛地看见挂在门把上昨天穿过的绵绸睡裙,不由得愣了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关了浴室门。金花一边往婆婆刚换下来的衣服撒洗衣粉,一边对着正在穿衣的婆婆说:“我如果做了错事,你跟我说出来,我会改正,千万别告诉火桥好吗?”婆婆想回过头看看金花的表情,可是圆领的毛线衣有点紧,正盖住眼睛,扯了半天也没拉下来。

婆婆洗过澡,想回老房子休息。金花说:“你身体还很虚弱,就在新房子住吧,万一有个事情,我也好照看。”婆婆被说动了,终于答应在新屋住一晚。

天蒙蒙亮,金花就去小卖部买了早餐送到婆婆的床前。叫了两声,没有回应,金花以为婆婆还在熟睡,又去菜园薅菜。薅菜回来,婆婆还没起床。婆婆一向早起,这不符合她的生活规律,金花感觉不妙,揭开被子一看,婆婆的脸红彤彤的,脑门滚烫滚烫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胡话。金花赶紧拨打乡医院急救电话,急救车很快就来了。两个医生抬来担架,简单听診后刚准备扶婆婆起床,婆婆突然哎呦一声,根本翻不了身。两个医生只好连同床单一起把婆婆抬到担架上。坐在救护车上,两个医生经过一阵询问和按压,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乡医院做不了手术,必须送到县医院。救护车本来是朝着乡医院方向疾驰,中途又掉头朝县医院方向开。

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尽管金花做好各种心理准备,甚至连逗婆婆开心的话语都想好了。当医生把婆婆推出手术室,金花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只见婆婆头发凌乱,眼睛微闭,脸色惨白地瘫在移动病床上,手腕打着吊瓶,胸口插满管子,好像每喘一口气都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推进病房后,医生说:“你婆婆还在麻醉中,不能让她睡着,隔三差五你要叫她一声。”金花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金花站了许久,才用尽全力把那个字叫出来:“妈!”

听到金花的声音,婆婆微微睁开眼,定定地望着金花。就在那一瞬间,婆婆空洞而迷茫的瞳孔突然放出光彩,缓缓流下两行热泪,轻轻地唤了一声:“金花。”

在一旁忙碌的医生都惊呆了,老人家自打送进抢救室,一直神志不清,说的全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话,没想到,手术一结束,她就能条理清楚地叫出儿媳的名字。更神奇的是,在这之后,婆婆好像完全清醒了,她问:“你也到医院来了,花了蛮多医药费吧?”医生们全都啧啧称奇:“外人真的是谁都不管用啊,媳妇喊一声,病就好了一半。”

第一夜金花跟婆婆一起住在病房,病房是两人间,恰好旁边病人刚出院,还没安排新的病人住进来,金花可以在那张床上躺一下。金花几夜都没有睡好,已经疲倦至极,但一想到婆婆的麻药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全消除,就一直睁眼到天亮。因为她一闭上眼睛心里就心慌,只有躺着,侧脸看到婆婆的胸口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才能放心。

第二天一早医生来查房,主治医生告诉婆婆:“你这次经历的是穿孔性阑尾炎引起弥漫性腹膜炎,幸亏你媳妇送来及时,如果再晚来一小时,就会形成腹腔脓肿,造成肠壁或腹壁破裂而形成内外瘘、肝脓肿而死亡。”婆婆感叹地说:“前几天肚子就一直疼,以为是感冒酿痧,就一直煨草药喝,没想到这么严重。”医生说:“农村老年人生病,大都是熬,实在熬不住了,才来医院。”

县医院,虽然号称三甲,但护士只管打针、给药量体温,除此之外,给病人弄饭送茶、端屎倒尿还得靠家属来完成。金花作为婆婆的护理兼陪护,首先要面临的一大难关是婆婆的唠叨。不知道是因为婆婆麻醉过量,还是她到阎王那里走过一关回来的缘故,曾经那么要强的她,现在却变得任性和怕死。婆婆时不时又在抱怨:“打针痛得要死,挂氧气瓶气都喘不匀,稀饭太干了,干饭嚼不烂。躺在床上,裤子也不能穿,羞死个人。也不晓得我死的时候,火桥能不能接到最后一口气?”

金花只好耐心地安慰婆婆:“你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要好好吃饭,等火桥回来,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到时候还指望你带二宝呢。”听了金花的话,她会开心一阵子。然而过了一会,仿佛又把金花安慰她的话语忘了。

其实在医院照顾婆婆也算不上重体力活,无非就是每天早上输液时间监视药水点滴情况,及时按铃叫护士来加药水,随时告诉护士病人的身体状况,到医院食堂买一日三餐,做好婆婆的身体清洁,避免生褥疮,随时递杯水,接盆尿,擦一下大便什么的。每一项都是手上活路,并不太累。但照顾病人,特别是老人,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累的是心。

阑尾炎切除病人最难受的是不能平躺,一旦平躺就会摩擦到伤口,所以婆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侧身睡着。金花这一天就要无数遍地帮她调整身体的位置,让她翻身才不至于那么疼痛。或许是长年累月都在地里劳动的缘故,婆婆睡了两天就出现各种不适,开始狂躁不安。她说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好的,哪儿都疼。金花只好端来热水,给她不停地热敷和按摩才能有所缓解。白天还好一些,一到夜晚,婆婆总是因为各种理由睡不着,一会儿说要解大便,一会儿又说口渴难受,一会儿又说枕头太高,一会儿又说病房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太嘈杂......最极端的一夜,金花只睡了半小时。

三天后,火桥又打来了电话,说最近两天老听见猫头鹰叫,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金花说:“没有谁生病呀。”挂了电话,金花心才想起,应该告诉火桥的。火桥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有个大凡小事都是金花一个人单独处理。当婆婆被推进手术室,金花就想给火桥打电话了,但一想到火桥回来,这个家就要散了。金花以前是那么渴望火桥回家,现在却巴不得火桥不要回来,能拖一天好一天。

可能因为有金花一天二十四小时照料的原因,婆婆一个礼拜后就出院了。虽然大病初愈后的婆婆有点虚弱,但总体趋势是状态越来越好。金花看着婆婆从瘫在床上无法挪动,到可以下床走动再到后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吃得进去饭,上得了厕所,晚上也能安静地平躺着睡觉,竟感到无比幸福和宽慰。可惜这种幸福注定不会持续太久。金花屈指一算,已经过去八天了。一大早,金花给婆婆炖了乳鸽汤,又架上楼梯爬上老木房,把烂掉的瓦片换了。吃过中饭,一个人把菜园子挖了一遍,种上生姜、大蒜和葱花。

第九天一早,婆婆打扮了一番,就去小卖部跟周婆婆聊天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回来时还带来一些蛋糕和水果放在冰箱,但态度依然是你爱吃不吃,我绝对不会主动喊你吃的架势。金花想通了,也尽力了,看来婆婆是一块捂不热的生铁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火桥回来,婆婆全盘托出后,金花卷铺盖走人。

第十天一早,金花早早起床,泡了一壶姜糖糊米茶,又在电饭煲里炖了红枣排骨稀饭后,决定在火桥回来之前做一坛大头酸菜。她背上背篼,把大头菜从地里割除,剥去枯叶又到河里清洗一遍,用菜刀切成碎粒,撒上食盐,并用手不断地揉搓,直到把涩涩的绿水挤干为止,又放在太阳下晒了两个小时。拿出花椒粉、料酒还有辣椒面继续搅拌揉搓。等全部搅拌均匀后,才一层层地往坛子里面铺平。装满,盖好盖子,又在坛子沿加上一碗凉开水。自从跟火桥结婚,她每年都要亲手腌制一坛这种大头酸菜。火桥回家过年时,在吃多了大鱼大肉后,特别喜欢吃这种酸菜下饭。而金花喜欢的是,当火桥吃饱喝足后,恨不得女儿早点睡觉,好把金花抱到床上那种猴急的表情。金花把腌制好的大头菜抱进厨房放稳妥已是太阳偏西,折身走出大门来,扫了一遍地,又拿起拖把清洗院子。

婆婆突然说:“金花,累一天,該歇一歇了。”

金花一怔说:“妈,我不累。”

金花又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丢下拖把走进厨房给婆婆端来一碗姜糖糊米茶,然后自己也满了一碗,整个屋子就弥漫着姜糖糊米茶的味道了。婆婆慢吞吞地喝着糊米茶,不说话。最后还是金花说话了,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问:“妈,你叫火桥回来有什么事?”婆婆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金花,你到底欠李金生多少高利贷?”金花的脑袋“嗡”地一下全乱了。她没想到,这一刻来得那么快,纸终于包不住火了。金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妈,我欠下李金生一万八,这钱以后我出去打工会还他,绝不连累你们。”婆婆看了一眼金花,金花耷拉着脑袋,婆婆也没有扶她起来。金花太清楚婆婆的用意了,既然婆婆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还不如在离别之前给婆婆道个歉,争取好聚好散。

金花说:“妈,对不起,我以前有太多对不住妈的地方。”

婆婆愣了很久才说:“金花起来吧。”

金花说:“妈,火桥在外面干苦力挣钱,我却生在福中不知福,没有替他管好这个家。”

婆婆突然硬咽了,沉吟了一会喊了声:“花儿,我出去一下。”

金花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么亲昵的称呼,就是以前跟火桥做爱时,火桥也只是亲昵地喊小花。不过金花转而明白婆婆的意思,这是糖衣炮弹,让她不打自招,让她成人之美,让她空手出门。金花走进浴室,决定把那套放在门后的绵绸睡裙烧掉。在过去的九天里,它就像一颗毒瘤一般在金花的肚子里溃烂流脓。直到看着绵绸睡裙化作一股浓烟,飘飘渺渺地升上天空,才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等烟雾散尽,清扫完灰烬,婆婆也回到家门口。

婆婆说:“你欠下的高利贷我已经帮你还上。”

就在金花惊讶地张开嘴巴之际,火桥的电话也来了。火桥在那边气喘吁吁地说:“金花,怎么搞的,也不到村口帮你老公搬行李?”

“什么?你到村口了?等一下,喂……”火桥显然挂了电话,金花愣了一下,突然苦笑起来。婆婆摸摸金花的脑门说:“金花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金花顾不上解下腰上的围布,径直跑出大门。

金花跟火桥回到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婆婆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的白發上下翻飞。母子俩在堂屋嘘寒问暖,火桥说:“妈,你瘦了,是不是病了?”婆婆说:“我是病了,你一回来,我的病全好了。”

金花给火桥端来热气腾腾的姜糖糊米茶,也在一边坐下。火桥照旧望向金花,他发现金花的目光不像以前那样满是柔情蜜意,而是满含泪光。金花迟疑地盯着火桥,那眼光不仅使火桥感到陌生,似乎还含着某种敌意和警惕。 火桥问:“金花怎么啦?”

金花再也忍不住了,问:“火桥,你回来做什么?”

火桥一头雾水地问:“不欢迎我回家?”

金花说:“当然欢迎。”

火桥说:“从到工地干活那天起,我天天夜晚加班,已经提前攒够还信用社的钱。本来想偷偷回来给你一个惊喜,但一激动,提前给你打了电话。不管怎样,以后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金花愣了一下,转而对着火桥娇嗔地喊了声:“火桥!”

婆婆看了金花一会,又望向院子里还来不及清洗的拖把和抹桌布,故意提高嗓门说:“我去地里摘些红辣椒。”金花定定地望着婆婆,婆婆那满是皱纹的脸仿佛染上了两朵红云,樱花一般鲜亮而有光泽。婆婆的身体霎那间好像长高了,脖颈也挺得又长又直,说出的话语也像涓涓细流滋润着整个心田。金花愣愣地站着,嘴唇一直不停地颤动,像随时要说什么话似的,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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