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与“起始”*
——“了”到底表示什么时体义?
2020-05-27税昌锡胡云晚
税昌锡 胡云晚
浙江科技学院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3
提要 立足于事件随时间展开的动态过程结构考察“了”的时体义,结果表明,“了”的时体义跟动词或事件在其展开过程中所呈现的“起始”或“完结”端点特征相对应,换言之,“了”的功能本质上是标示事件随时间展开过程中活动阶段或遗留状态阶段的起始或完结事态。“了”时体义的“完结”“起始”二重性蕴含着事态过递效应、事态转化确认,以及凸显事态时量计时起点等延伸功能,加上跟语篇和情态等因素的互动便导致“了”时体义的复杂局面。空间域中的“起点”“终点”与时间域中的“起始”“完结”具有同一性,都以“了”标示。
1 “了”的时体义难题
表示时体(aspect)义的“了”可以出现在句中动词后,即所谓的“了1”或词尾“了”,也可以出现在句尾,即所谓的“了2”或句尾“了”。当动词性词语处于句尾时,“了”是“了1”还是“了2”有时很难分辨,于是标记为“了1+2”(吕叔湘主编 1999[1980]:351-354)。本文重点讨论词尾“了”,同时兼及句尾“了”。
“了”的问题很复杂,这已是广泛认同的事实。也正因为这一原因,“了”的问题不断引起学界反复讨论,至今仍是热门话题。在对“了”时体义的诸多认识中,较有影响的是黎锦熙(1992[1924]:232)和王力(1985[1943]:153-156)“完成”说,以及刘勋宁(1988)“实现”说。此后,不断有学者在上述二说基础上进行延伸讨论,力求从不同角度提出补充性解释方案,如石毓智(1992)“实现过程”说、竟成(1993)“实现-延续”说、龚千炎(1995:71-79)“完成、实现时态”说、戴耀晶(1997:35-56,2004)“完整体/完成体”说、金立鑫(1998)“完成-延续”说、卢福波(2002)“过程转换”说、陈忠(2002)“界限”说和张黎(2003)“界变”说。直到最近,“了”的时体义仍然颇受关注,史有为(2017)对他先前提出的“达成”说(史有为 2003)做了进一步探讨,认为不能以附着于动词或句子而简单决定“动相”或“事相”,将“完句”等因素剥离后,显现“了”的本质功能:“了1”应是动作的“完成”,而非“实现”,“了2”是“说话时为止的新情况实现”。林若望(2017)则提出“完整和非完整复合”说,认为“了”的时体义同时由完整体和非完整体构成,主张“了”的时间意义包括三部分:一部分表示事件过程的完整貌,另一部分表示事件达成后结果状态的非完整貌,最后一部分表示主题时间和参考时间的相对过去时意义。“了”时体义的复杂性在境外学界同样受到了广泛关注(Huang 1987:169-184),Huang(1987:184-197)甚至比国内学者更早提出了“界限”(boundary)说。诚如张旺熹(2004)所言,这些学说“无论在理论支点、研究角度和研究方法以及语法意义的概括上,都突出地表现出一种多元化的特征。”显然,这些研究极大地丰富和深化了人们对“了”的认识。不过,上述不同角度对“了”语法意义的研究,都试图从宏观角度概括出一个具有总括性的时体义名目,并期望能对不同环境中“了”的时体义获得一致性的解释,而这一思路在面对某些具体语言事实时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左右为难的困境。例如“起始”和“完结”义动词后的“了”:(1)本文例句部分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CCL语料库),不再注明;部分来自文献用例,均随文交代出处;用于对比和非句子型语料皆为原句改写或自拟。
(1)a.11岁时,李昌镐入段,从此开始了驰骋黑白世界的辉煌生涯。
b.960年,北宋王朝的建立,结束了五代十国割据的局面。
说例(1)a“开始”后的“了”表示“完成”会让人犯迷糊,同样地,用其他学说解释“开始”和“结束”后的“了”也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二者的过程义完全不同,分别表示的是一段行为或状态过程的两端。又如,前述种种“了”的时体义学说也难以解释例(2)a和例(2)b中相同的“摆了一个签筒”中“了”时体义的细微差异。
(2)a.老和尚在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 b.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
事实上,两个句子中“了”的时体义并不一致。例(2)a句有动作施事者,凸显活动过程,“了”表示“摆一个签筒”的活动已经终结,有“完成”意味;而例(2)b句施事者退隐,“摆”的动作特征弱化,遗留状态特征外显,“了”不再表活动终结,而表“摆一个签筒”活动终结后进入到遗留状态,且状态还将持续。二者的差别可以通过添加时量短语凸显出来。比较:
(2’)a.老和尚在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摆了(都)(2)动词后的时量短语并不一定都做补语。时量短语为陈述性谓语时可以有语音停顿,或可以插入“已经”“都”等副词;时量短语为修饰性补语时不可以有语音停顿,也不可以插入“已经”“都”等副词。a、b两例中的“都”位置不宜互换,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两句中的“了”时体义并不一致。此外,“浪费了一个上午了”中的“一个上午”为宾语。一个上午了。
b.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都)摆了一个上午了。
“摆一个签筒”表示的动作行为具有内在终结特征,所以例(2)a的“了”表示动作完成。“摆”又兼有状态特征,所以存在例(2)b这样的表达式,状态必然延续,此时仍坚持例(2)b的“了”表动作完成便显牵强。
例(2)a的“了”表动作完成不会有异议。然而戴浩一(Tai 1984)却注意到,出现在具有内在终结特征的完成(accomplishment)情状类短语中的“了”,也可以表示动作未完成。比较例(3)和例(4):
(3)我昨天写了一封信。 (4)我昨天写了一封信,可是没写完。
例(3)的“了”通常表动作完成。对于例(4),林若望(2017)认为,宾语“信”是一种渐进式宾语,渐进式宾语与写的过程同构,写的动作进行了多少,信的内容就会跟着完成多少,那些部分完成的信构成了(部分)过程的(部分的)结果状态,也就符合使用“了”的条件了。这一认识虽然照顾到了各种情形下“了”时体义的一致性,可是出现在例(4)中的宾语明确无误地是一封信而不是信的一部分,而且明确交代了“没写完”。(3)例(3)和例(4)还表明,词尾“了”并不一定使无界动作变成有界动作,而宾语也并不一定要求具有有界特征。因此“我吃了苹果”单独说虽然感觉语意不完整,但一定语境下也可能变得很自然,例如“昨天从超市买了一箱苹果和一箱梨,早晨我吃了苹果,味道还不错。”尚新(2007:51)认为宾语的有定性特征才是该类结构成立的必要语义条件,而有界性不是。
跟“了”时体义相关的还有一种情况值得一提。马庆株(1981)讨论过不同语义类型的动词其后所跟的时量短语可以有多种语义解读。例如:
(5)a.死了三天了 b.等了三天了
c.看了三天了 d.挂了三天了
马先生认为例(5)中各例的“三天”之所以存在不同的语义解读,是因为动词的语义特征不同,其中c和d还因动词语义特征的多样性分别存在两种和三种解读。“三天”的语义解读的确受制于动词语义特征的差异,但“了”在其中如何起作用,马先生并未着重讨论,而已有的种种解释方案显然也难以做出有效说明。
事实上,无论完结,还是起始亦或持续,都反映的是动词的过程性特征。尽管上述各家提出的“了”种种时体义学说都不同程度地注意到了动词的过程性本质,但也都存在不够系统完备的缺憾。郭锐(1993)注意到前人研究的这一不足,把动词语义的动态属性置于显著位置,并根据由动词所表动作或状态的内部过程可能有的起点、终点和续段三要素及其强弱差异,将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分为无限结构、前限结构、双限结构、后限结构和点结构五大类十小类。在这一类型系统中,动词凡具有起点或终点要素,皆可以跟“了”共现。这就易于说明前述例(1)、例(3)、例(4)和例(5)a—c中“了”何以存在,或可能存在时体义差异或歧义的原因。鉴于例(2)“摆”和例(5)d“挂”类动词存在动态义和静态义的对立,刘宁生(1985)、李临定(1985)、郭锐(1993)等认为应将这类动词列为两个义项分别对待。但这一认识在凸显差异性的同时,割裂了它们因过程因素导致语义差异的内在联系,不易把握其句法语义表现的系统性,尤其不易解释例(2)a和例(2)b中“了”时体义的相关性,以及例(5)d动态义和静态义的双重解读。
受郭锐(1993)“过程”观的启发,税昌锡(2012,2014)认为,例(2)a—b以及例(5)d动词动态和静态义差异,反映了动作过程和动作结束后遗留状态之间的前后继起或过递关系。事实上,这种动作和状态的继起或过递关系,吕叔湘(1990[1942]:56)早注意到了,他在谈到动作和状态之间的关系时认为:“动作和状态是两回事,但不是渺不相关的两回事,事实上是息息相通的。”“动作完成就变成状态。”崔希亮(2003)也认识到,在通常认为的事件过程的三个连续阶段(即开始、持续和完成)的基础上,还可以加上开始前和完成后两个阶段,一起构成一个五个阶段的序列。综合吕叔湘和崔希亮的观点,事件可以认为是事物或实体随动词表示的动作或关系的变化而从一种事态变为另一事态,再从另一事态变为又一事态直至该事物或实体发生本质改变的过程。按照这一思路,税昌锡(2012,2014)将一个典型事件的过程结构概括为如下模式:
图1 事件过程结构模式
以图1所示的事件过程结构模式为观察平台,税昌锡(2012)认为“了”的时体义具有“完结”“起始”二重性,(4)“了”标示的事态处于阶段与阶段之间的临界点,既可以标示前一阶段终结,也可以标示后一阶段起始。当标示活动终结事态时自然表示“完结”时体义,当标示遗留状态起始或活动起始事态时自然表示“起始”时体义。详细讨论见第2节。根据动词或事件过程特征的差异,具体可以标示活动起始、活动终结和遗留状态起始三种事态。提出二重性的观点,一是希望能避免完结动词或起始动词跟“了”共现时,单一“完成”说或“实现”说等可能因顾此失彼而造成的两难局面;二是希望能避免“实现-延续”说、“完成-延续”说、“完整和非完整”说等时体复合观面对起始动词、终结动词或某些过程动词跟“了”共现可能存在多义或歧义现象时难以自圆其说的困境。这就易于说明上文跟“了”时体义相关的种种复杂现象。但是税昌锡(2012)的研究也只是初步的,某些相关问题尚未深入论及,比如“了”的“完结”“起始”时体义如何体现、有何延伸功能、“了”在事态量度中如何起作用、“了”在空间域中如何标记起点和终点,这些问题需要做进一步讨论。
2 端点特征跟“了”时体义的对应关系
起始和完结是事物运动在时间轴上呈现的两个阶段性端点。税昌锡(2012)基于图1事件过程结构模式的讨论说明,“了”的功能本质上是标示事件随时间展开过程中活动阶段或遗留状态阶段的起始或完结事态,下文依阶段分别做简要阐明。
2.1 活动阶段
活动阶段具有动态特征,呈现的是事件随时间展开的动态演进过程,包括起始、持续和完结三种事态。不过,就具体动词而言,并不是所有的活动动词其内在语义结构都包含这三种过程特征。根据它们三种特征的有无及强弱关系(参考郭锐 1993),可粗分为三类:其一,动词具有较强的起始特征,通常描述活动起始事态,下文称为活动起始动词(简称起始动词);其二,动词具有较强的完结特征,通常描述活动完结事态,下文称为活动完结动词(简称完结动词);其三,动词具有较强的起始、持续和完结特征,可以描述活动阶段的完整过程,下文称为活动过程动词(简称过程动词)。不同类型的动词跟“了”共现,“了”的时体义跟动词的过程特征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下文分别举例说明。
2.1.1 活动起始动词
描述活动起始的动词以“开始”最为典型,“开始了一天的调查”“调查开始了”中“了”标示以“调查”构成的事件处于活动起始事态。除“开始”外,“产生”“出台”“出生”“出世”“出现”“创办”“创立”“诞生”“动笔”“动工”“动手”“发起”“发轫”“发生”“开班”“开办”“开播”“开创”“开场”“开工”“开讲”“开局”“开幕”“开启”“入手”“入学”“兴起”“着手”等,都主要描述事件的活动起始事态。语法上,受语义特征制约,这类动词可以进入“开始……了”结构,但不能进入“……结束了”结构。如例(6)所示:
(6)出现:(开始)出现了*出现(结束)了
动笔:(开始)动笔了*动笔(结束)了
兴起:(开始)兴起了*兴起(结束)了
因此,“了”的时体义跟这类动词“起始”特征相对应,标示事件处于活动阶段的起始事态,凸显的是“起始”一面。
2.1.2 活动完结动词
描述活动完结的动词以“结束”和“完”最为典型,“结束了一天的调查”“一天的调查结束了”中的“了”,标示以“调查”构成的事件处于活动完结事态。除“结束”和“完”外,“灭”“死”“塌”“崩溃”“长辞”“跌倒”“丢失”“断绝”“断裂”“覆灭”“覆没”“截止”“垮台”“离散”“了断”“了结”“灭亡”“停止”“完成”“完工”“消失”“终结”等,都主要描述事件的活动完结事态。此外,多数动结结构如“吃饱”“推倒”“摔伤”“弄脏”等,也可以归入此类。跟活动起始动词相反,由于该类动词不具“起始”特征,受语义特征制约,不能进入“开始……了”结构。如例(7)所示:
(7)断绝:*(开始)断绝了 断绝了
停止:*(开始)停止了 停止了
吃饱:*(开始)吃饱了 吃饱了
推倒:*(开始)推倒了 推倒了
因此,“了”跟这类动词共现,标示事件处于活动完结事态,其时体义跟该类动词“完结”特征相对应,凸显的是“完结”一面。
2.1.3 活动过程动词
大量的动词具有较强的起始、持续和完结特征,可以描述事件随时间展开的完整活动过程。从历时的角度看,该类动词具有起始和完结双重特征,而“了”不可能既标示起始又标示完结,因此在缺乏语境约束的情况下,该类动词跟“了”共现会导致歧义。如例(8)和例(9)所示:
(8)劳动了:(开始)劳动了 劳动(结束)了
散步了:(开始)散步了 散(完)步了
聊天了:(开始)聊天了 聊(完)天了
(9)写了:(开始)写(作业)了 写(完)(作业)了
看了:(开始)看(电影)了 看(完)(电影)了
读了:(开始)读(家信)了 读(完)(家信)了
例(8)是不及物动词,例(9)是及物动词,它们的相同点是都有起始点,不同点在于前者语义结构中不具有内在完结点,但可以有任意完结点,后者不仅可以有任意完结点还有内在完结点,即随着动作涉及对象的实现,活动自然完结。由于都有起始点和完结点,因此,例(8)和例(9)原式的“了”究竟标示活动起始还是活动完结,不易断定。对例(8)和例(9)的歧义进行分解,左列受“开始”影响,动词“起始”特征被凸显,“了”标示事件处于活动起始事态,其时体义凸显“起始”一面;右列受“结束”“完”影响,动词“完结”特征被凸显,“了”标示事件处于活动完结事态,其时体义凸显“完结”一面。
2.2 遗留状态阶段
遗留状态阶段具有静态特征,因为其静态特征的匀值恒定性,很难有一个明确的完结事态,一般通过事态外别的因素使其终结。例如“门上贴着一副春联”描述“贴春联”活动完结后处于遗留状态持续事态,当春联受损或被启走后,遗留状态持续事态自然终结,因此,也有“门上贴过一副春联”类似的遗留状态经历事态表达式。
具体说“了”。前文例(2)b是静态存现句,其中“了”便是标示例(2)a“摆一个签筒”活动完结后,“摆”以其静态特征呈现“一个签筒”和“菩萨案前”形成的遗留状态起始事态。兼具动态和静态特征的动词从过程的角度看,其静态特征实际反映的是动态阶段完结后的遗留状态,“了”的作用则是标示遗留状态的形成或实现。这类动词常见的有“安”“摆”“插”“缠”“垫”“叠”“钉”“堆”“放”“盖”“挂”“裹”“糊”“晾”“埋”“铺”“压”“拴”“锁”“填”“贴”“涂”“粘”。类似情况荒川清秀(1993:107-117)已曾讨论过,他认为有些兼具动态和静态特征的动词所表示的动作存在动态变化和静态两个阶段。如例(10)和例(11)所示:
(10)a.开了半天才开开 (11)a.举了半天也举不动
b.开了半天才关上 b.举了半天才放下
例(10)a和例(11)a的“开了半天”和“举了半天”描述动态变化阶段,例(10)b和例(11)b的“开了半天”和“举了半天”描述静态阶段。需指明的是,其中“了”起到了凸显动态或静态阶段端点的作用,前者凸显动态阶段的起始事态,后者凸显静态阶段的起始事态。两种情形中的“半天”都以“了”凸显的起始点开始计时。
从过程的角度看,那些动态特征不明显而主要描述静态动词也宜视为遗留状态动词看待,(5)研究动词情状类型的学者常以动词是否具有“终结”“动态”“持续”特征进行分类,静态(状态)动词成为上述分类标准下其中的一类(Smith 1991:30;陈平 1988;陈前瑞2008:268等)。本文认为上述动词分类标准忽视了动作和状态间的过递转化关系(参考吕叔湘 1990[1942]:56),至少存在两方面局限:一是容易掩盖动态和静态间过程演进的相关性;二是兼具动态静态特征的动词,如“摆”“挂”“贴”等需列出两个义项分别对待,而这容易割裂两个义项间句法语义的内在联系。因为静态往往通过动态发展而来,而且它们的句法特征也跟动态动词存在较大差别:一般不可以跟“起始”“完结”义动词、“起来”“下去”等趋向动词,以及“正在”“在”等动态副词共现。这类动词常见的如“背”“穿”“担”“顶”“端”“蹲”“扶”“搁”“跪”“拿”“捏”“披”“捧”“握”“抬”“挑”“保存”“保留”“端坐”“明白”“耸立”“熟悉”“醒悟”“知道”。这类动词跟“了”共现,“了”凸显的是遗留状态起始事态的实现,例如“佛前跪了一个香客”“头上顶了一个瓦罐”“楼上住了一个留学生”“这事被老张知道了”“我们两年前就认识了”。
如前所述,遗留状态阶段因为其匀值恒定特征很难有一个明确的完结事态,因此相应动词后的“了”通常被理解为标示状态起始事态。
3 “了”时体义的延伸功能
Huang(1987:203-214)认为,时体助词“了”的功能本质上是标记活动或事件的界限,而前人总结的标示“当前相关态”(currently relevant state)、事件前景化(foregrounded event)以及如“状态改变”(change of state)这样的语篇解读(discourse interpretation)实际是“界限”标记功能的延伸。本文认为,“了”在时轴上的“起始”和“完结”标示功能同样蕴含着一系列延伸功能,主要包括事态过递效应、确认事态转化,以及凸显时量计时起点等三个方面。
3.1 事态过递效应
前文例(2)a和例(2)b的差别,正可以展现事件随时间展开过程中活动阶段和遗留状态阶段前递后接的过递关系。“过递”作为区别于“承接”的概念最早见于《马氏文通》连字章(马建忠 1983[1898]:282-297),指动作或状态在随时间展开的过程中呈现出的从前一事态进入后一事态的转化关系。事实上,活动阶段或遗留状态阶段内部从起始到持续,从持续到终结事态都体现了事态之间的过递性,相应表达式以时体助词“着”替换“了”,或以“了”替换“着”得以体现。这种过递关系比较明显,易于理解。而阶段与阶段,即活动前与活动阶段、活动阶段与遗留状态阶段之间的过递关系反映一种临界状态,因比较隐蔽而常被人们忽视。为方便讨论,图1中阶段与阶段的临界过递关系可局部图示如下:
图2 活动前与活动起始临界过递关系
图3 活动完结与遗留状态起始临界过递关系
图2的活动前事态未随时间展开,不跟时体助词“了”“着”“过”共现,因此标示活动起始事态的“了”过递效应不明显。图3实际反映了吕叔湘(1990[1942]:56)描述的“动作完成就变成状态”的事实。如果动词兼具动态和静态特征,这种过递关系尤为明显,如例(2)a主语为施事,“摆一个签筒”具动态特征,“了”凸显活动完结一面,例(2)b施事退隐,“摆一个签筒”具静态特征,“了”凸显活动完结后遗留状态起始一面。显然,那些兼具动态和静态特征的动词常可通过类似表达式反映其动态和静态之间的过递关系。
此外,一些具呈现特征的呈现动词,也可以在时体助词“了”不变的情况下,以不同表达式描述活动完结和遗留状态起始的过递关系。(6)附着动词构成的存现句可以“着”字句替换“了”字句实现事态在时序上的过递,如“包裹上贴了标签”“包裹上贴着标签”;呈现动词构成的存现句不可以“着”字句替换“了”字句实现事态在时序上的过递,如“广播里播了寻人启事”“广播里播着寻人启事”,在时序上后句和前句是逆序关系。参看税昌锡(2011)。如例(12)和例(13)所示:
(12)a.主持人在广播里播了寻人启事。 b.广播里播了寻人启事。
(13)a.民工们在工地旁挖了一口井。 b.工地旁挖了一口井。
例(12)b和(13)b施事退隐,“播”和“挖”以其呈现特征描述遗留状态阶段,“了”标示活动完结后进入遗留状态起始事态。
有趣的是,一些由结果或状态补语构成的动补结构,跟“了”共现是表活动完结还是遗留状态起始,往往难以判断,呈现出跨界状态。如例(14)和例(15)所示:
(14)洪水冲垮了堤坝(洪水冲了堤坝 + 堤坝垮了)。
(15)叶萧用一块布擦干净了鞋底(叶萧用一块布擦了鞋底 + 鞋底干净了)。
例(14)和例(15)补语表示动作的结果,同时也表示相关论元由中心动词表示的动作所导致的相应状态。由于动补结构语义的合成性,“了”是表示活动完结还是遗留状态起始,在缺乏语境的情况下可以见仁见智,主要根据说话人或听话人意象中截取(profile)的是动作还是遗留状态来确定。换言之,这种情况下“了”究竟表示活动完结,还是遗留状态起始,需要语境的导引。比较:
(16)a.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b.那女郎气息奄奄,宛如昏迷或者喝醉了酒一样。
例(16)a描述活动发生的场景,“了”凸显“喝酒”活动完结一面,例(16)b描述“喝酒”活动完结后的状态,“了”凸显活动完结后遗留状态“醉”的起始事态。
吕叔湘(1990[1942]:56)认为:“凡是叙事句的动词含有‘已成’的意味的,都兼有表态的性质。最明显的是被动意义的动词,换句话说,就是这类表态句的主语是动词的止点(止词)”。结合上文的讨论,表主动意义的动作句在变为把字句和被字句(被动句)后,其时体特征是有差别的。比较:
(17)a.洪水冲垮了堤坝 ≈ 洪水把堤坝冲垮了 ≠ 堤坝冲垮了
b.洪水冲垮了堤坝 ≠ 堤坝被洪水冲垮了 ≈ 堤坝被冲垮了 ≈ 堤坝冲垮了
除非有明确的语境或上下文,把字句的主语不可省略,动词的动作性较强,“了”标示活动完结事态。被字句(或被动句)的主语可省,动词的状态性较强,“了”标示遗留状态起始事态。
3.2 确认事态转化
Karttunen(1973)和Levinson(1983:181-182)认为,表示状态变化的词语,如“来”“去”“开始”“结束”“进入”“离开”等,可以引导一定的预设关系,成为预设触发语(presupposition trigger)。“了”既然可以标示起始或完结事态,同时也就兼备预设触发语的功能,可以预设一个“前事态”的存在。例如“利用这些财富,艾伦开始了他的投资生涯”,预设了此前艾伦没有从事投资活动,“家中和档口都装了电话”,预设了家中和档口原本没有装电话。
可见,“了”表示从前事态进入到当前事态,具有确认事态转化的功能。因此,即使是描述事态开始或完结的词语,是否跟“了”共现,语意也存在明显差异。比较:
(18)a.盖茨和艾伦不久就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为一家当地公司干活。
b.早在十年前,德国科技界就开始了利用基因技术培育农作物新品种的研究。
(19)a.15日下午,切尼离开上海,结束对中国为期三天的工作访问。
b.美国国务卿克里斯托弗26日结束了对白俄罗斯的访问。
仔细体会,例(18)b的“开始”和例(19)b的“结束”跟“了”共现比例(18)a和例(19)a不跟“了”共现更能表达事态转化的意味。
汉语存现句描述事物呈现或消失的过程,跟“了”共现事态转化意味较浓,否则,句子会变得语意不完整。如例(20)所示:
(20)a.对面来了一个道士。 ?对面来一个道士。
b.村里死了一头老牛。 ?村里死一头老牛。
c.床上躺了一个病人。 ?床上躺一个病人。
前文例中的“了”是词尾“了”,而句尾“了”的“事态转化”义更明显,所以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1999[1980]:351-354)认为,句尾“了”表示“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出现了新情况”。“新情况”或“事态变化”要么是某一活动的开始,要么是某一活动的完结,因此最典型的仍然是“开始”义和“完结”义动词。如例(21)所示:
(21)a.讨论开始。 讨论开始了。
b.调查结束。 调查结束了。
两相对比,句尾“了”使事件在事态转化的确认上更加明确。基于以上分析,一些“初始事物”或“初始状态”因为不存在前事态,难以形成事态转化的意象,因此不能跟“了”共现(参看石毓智 1992)。比较:
(22)a.*都小孩了。 都大人了。
b.*葡萄生了。 葡萄熟了。
但例(22)如果被否定,情况则完全相反:
(23)a.都不是小孩了。*都不是大人了。
b.葡萄不再是生的了。*葡萄不熟了。
例(22)说明,“小孩”和“生”难以预设一个“前事态”,不存在事态转化的基础。例(23)说明,“大人”和“小孩”,“熟”和“生”之间,不可能有从大人到小孩、从熟到生的事态逆向转化。
综上,词尾“了”和句尾“了”都有确认事态转化的功能,本质上都是确认“事态出现了变化”或者“出现了新情况”。
有些动词虽然表示事物属性或关系,但稳定性不强,动词内在语义结构中也存在事态转化问题,如例(24)中的“属于”。
(24)a.我知道在场的姑娘,乃至妇人,几乎都爱上了他,可他后来竟属于了我,或者说我竟属于了他。
b.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
例(24)a“属于了我”“属于了他”中的“了”表示进入既成事实的起始事态。例(24)b句尾“了”表示“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成为既成事实。
“像”“是”“等于”“以为”“值得”等表示事物恒定的属性或关系,其内在语义结构很难明确其起点和终点,因此这些动词本身不可以跟“了”共现。但是,属性或关系的建立也可能存在“由此到彼”或“从彼到此”的转化问题,因此由这些动词构成的句子其句尾可以比较自由地跟“了”共现。比较:
(25)a.*李莉是了大学生。 李莉是大学生了。
b.*经过修改,这些句子都像了中国话。 经过修改,这些句子都像中国话了。
3.3 凸显时量计时起点
事件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随时间展开的动态过程。在随时间展开的过程中事件呈现出不同的事态。事态在时间轴上呈现的次数或呈现时间的久暂构成事态的量度,人们以此认知事态并感知事态的存在。因此,事态可以从两方面进行计量。一是动量,即事态在一定时间内所呈现的次数;二是时量,即事态在一定条件下持续时间的久暂。无论动量还是时量都需要明确一个计时起点,“了”具有“起始”和“完结”事态标示功能,正可以担当此任。动量以动词后带动量词,并以“了”标示的“起始”或“完结”点记录动作呈现的次数,如“读了三遍”“去了四次”“敲了五下”。动量记录可重复性动词动作发生的次数,易于理解,鉴于其较强的空间特征,留到第四节再做讨论。时量记录活动起始、活动完结造成的结果或状态的延展时间,涉及的因素较复杂,本节着重讨论“了”的时量计时起点凸显功能。
时量记录事态在一定条件下持续时间的长度。汉语时量表达式是“V+(了)+时量短语+(了)”,如果有具体的语境表明事态的起点或终点,“了”可以省略,但在缺乏语境的情况下,有无“了”句义的完整性会受到影响。比较:
(26)a.??轮船起航三天 ?轮船起航了三天 ?轮船起航三天了 轮船起航了三天了
b.??会议结束三天 ?会议结束了三天 ?会议结束三天了 会议结束了三天了
(27)a.??客人等三天 ?客人等了三天 ?客人等三天了 客人等了三天了
b.??病人躺三天 ?病人躺了三天 ?病人躺三天了 病人躺了三天了
如果不在一定的语境中,既无词尾“了”又无句尾“了”的句子自足性最弱,有词尾“了”而无句尾“了”的句子解读不出“与现实相关”的意味,有句尾“了”而无词尾“了”的句子,“三天”的计时起点模糊。当词尾“了”和句尾“了”都出现时,不仅“三天”计时起点明确,而且也表达了“与现实相关”的意味。
当然,言语在语境中生成,在一定语境中或说话人不大强调计时起点的情况下,词尾“了”或句尾“了”也可以省略,如例(18)a和例(19)a。又如例(28)和例(29):
(28)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就失去了自由,老舍先生拂袖而去的消息我却是在极奇特的方式中猜到的。
(29)没想到,土改结束快三十年了,乡亲们还受着这样的委屈!
“开始”“结束”本身就蕴含着计时起点,即是说,例(28)的“不久”和例(29)的“快三十年”仍然是以“开始”和“结束”发生时的时点开始计时的。显然,词尾“了”的计时起点凸显功能,对于那些“起始”“完结”特征需要借助时体助词或其他手段才能被凸显的动词来说尤为重要。例如:
(30)?看三天了 看了三天了
(31)?挂三天了 挂了三天了
“看”和“挂”的起始或完结特征不具体,例(30)和例(31)左列没有词尾“了”,“三天”的计时起点模糊。但是例(30)和例(31)右例跟词尾“了”共现后都是歧义的。马庆株(1981)从辨析动词的区别性语义特征入手,认为“看”具有“完成”和“持续”特征,所以“看了三天了”中的“三天”具有双重所指;“挂”不仅具有“完成”和“持续”特征,还具有“状态”特征,所以“挂了三天了”中的“三天”具有三重所指。马先生敏锐地观察到,表达时量的“三天”应该蕴含一个计时起点,该计时起点可以是动作或状态的开始点,也可以是动作的结束点。但是马先生的讨论不涉及“了”,这个计时起点究竟怎么体现,马先生并未详细阐明。其实凸显这个计时起点的标记词就是“了”。“看了三天了”的“三天”具有双重所指,因为词尾“了”标记的计时起点既可以是“看”的活动起始事态,也可以是“看”的活动完结事态;“挂了三天了”具有三重所指,因为词尾“了”标记的计时起点既可以是“挂”的活动起始事态,也可以是“挂”的活动完结事态,还可以是“挂”活动完结后的遗留状态起始事态。
“了”的计时起点凸显功能跟前文讨论的确认事态转化功能其实是一致的,换言之,时量短语以词尾“了”表示的“起始”或“完结”义,作为计时起点记录事态转化后所经历的时间。事实上,句尾“了”也因其“事态发生了变化”或“出现了新情况”的时体义而实际蕴含着凸显计时起点的功能。袁毓林先生在陈前瑞《汉语体貌研究的类型学视野》申请参评商务印书馆语言学出版基金的专家评审意见中举过一段留学生跟老师的对话,如下(陈前瑞 2008:337-338):
(32)留学生:老师,我是朴庆平,我今天回来了。
老 师:喔,好,好;金南德呢,他回来了吗?
留学生:老师,他回来了,他昨天回来了。
袁先生认为“说‘我回来了’没问题,但是‘我今天回来了’听着就别扭”,袁先生还说:“我们经常能听到我们的外国学生这么说,并且,我们也有心想纠正,却又怕说不清病因而只好作罢。”我们认为“我今天回来了”感觉别扭,原因是相对于参照时间(说话时刻)而言,“今天”(凌晨0点到午夜12点)尚未结束,“了”难以标明“回来”动作实现的时点,并以此时点开始计时。(7)不过,在一定的语境中,人们并不一定把“今天”看做从凌晨到午夜24小时构成的时段,在言谈双方认识默契的情况下,说话前已明确发生的事情也常用“今天”表明时间,因此也有下列句子中“今天回来了”的说法:“我今天回来了呀,我今天回来是准备陪你吃饭的,谁知道你都溜了去混水摸鱼。”(岑凯伦《幻羽喷泉》);“老爷,孙少爷的新娘子今天回来了,你不是很想知道孙少爷的新娘子是怎样的女孩子吗?”(梦落《巫女跷家记》)。而“他回来了”没问题,因为“回来”是说话人虽不能明确确切时点,但可以默认为已经发生或实现的动作,“了”标示的是虽不能明确,但实际存在某一时点,并以此时点计时;同样,“他昨天回来了”的“了”标示的是发生在昨天,但不能明确确切时点的已经实现的完结事态。
4 空间位移端点与时间过程端点的同一性
前文讨论“了”在时间轴上的端点标示功能及相关延伸功能。事物在空间的运动轨迹,同样以起点、过程和终点得以确认。仔细体会,例(32)的“回来”不仅关涉时间,还着重涉及空间位移过程。可见,就过程特征而言,时间和空间具有相通性,因此“了”的时间阶段端点标示功能同样适用于空间位移动作的起止端点。例如“出发”“动身”“开拔”“发端”“启程”“起程”“起跑”“起步”“起飞”“起航”“起锚”等,这些动词描述位移起点,跟“了”共现标示事物位移的起点。同理,描述位移终点的动词,如“到”“倒”“到达”“抵达”“跌倒”“返回”“回到”“回来”“收到”等,它们跟“了”共现标示事物位移的终点。
不过,跟时间阶段端点有所不同,空间位移的终点有可能跟位移起点重叠,形成一个封闭的图形。语言中表示周期或圆周意义的动量词语,如“遍”“回”“圈”“趟”等,就有描述终点和起点重叠的功能。如例(33)所示:
(33)a.灰皮子在沼泽地里跑了一圈又回到卡尔身旁。
b.最近我去了一趟英国。
因为“一圈”“一趟”具有封闭性特征,“了”表示终点重叠于起点。“跑了一圈”意即以某一处所为起点做圆周运动最终又回到了起点,“去了一趟英国”意即去到英国后又回到出发地。路径和终点具有不确定性,例如“去了一趟英国”,去来的路线可以不同,途中可以有停顿,甚至可能是迂回辗转的过程,终点也可能不跟起点完全重叠。从北京出发去英国,回国后即使人在杭州也可以说“我去了一趟英国”,这时说话人把包括终点和实际起点在内的更大的区域当作位移终点,杭州和北京同在中国境内。
具体的空间位移起点和终点可以隐喻到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如例(34)所示:
(34)在船上,我没有观赏风景,只是又读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遍”表示阅读或书写等活动从起始到完结的过程,完结事态实际又成为下一个变化周期的起始事态。“读了一遍”意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完后又回到原本状态,“了”的作用是标记这种事态的实现。例(34)如果删去“一遍”,原来的终点起点重叠的意味便会消失,“我又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解读不出终点重叠于起点的意味。
圆周式周期性活动可以周而复始,因此有“跑了三圈”“去了四趟英国”“读了五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表达式,同时也反映终点与起点重叠具有可反复性。
动作的反复性以动量词计量。“过”跟动词共现后也可以带动量补语,但表示的是经历事态,并不表示终点重叠于起点的意义。试将下面的例(33’)和例(34’)与例(33)和例(34)比较:
(33’)a.灰皮子在沼泽地里跑过一圈又回到卡尔身旁。
b.最近我去过一趟英国。
(34’)在船上,我没有观赏风景,只是又读过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仔细体会,“过”虽然可以替换“了”,但并不表示终点回到起点,而是表示行为成为了一种经历。
需要指明的是,并非所有动量词语都蕴含终点回到起点义,不具有周期或圆周意义的动量词语,如“场”“次”“番”“通”“阵”等,不一定能表达终点回到起点义。如例(35)a和例(35)b:
(35)a.《红楼梦》我读了一次,只读了第一回。
b.《红楼梦》我读了三次,每次只读了一回,至今也只读了三回。
“了”表示“读一次”“读三次”的行为处于完结事态,但《红楼梦》并未读完。既然这类动量词语不具有周期或圆周义,“了”跟所共现动词的过程特征相对应,有可能表示起始义,也可能表示完结义。如例(36)所示:
(36)a.东山住宅小区内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b.康佳莫名其妙地鼓了一阵掌。
例(36)a“了”跟“响起”起始特征对应,标示“响起一阵鞭炮声”处于活动起始事态,例(36)b“了”跟“鼓一阵掌”完结特征对应,标示活动处于完结事态。
细究起来,能描述终点重叠于起点的动量词语都具有空间性,不能描述终点重叠于起点的动量词语都具有时间性。由此动量词语可分为两类:空间动量词和时间动量词。空间上终点可以重叠于起点,时间上终点不可能重叠于起点。因此在事件随时间展开的过程中,前者以“了”标示起点重叠于终点,后者以“了”标示活动或状态处于起始或完结事态。
5 结语
建立在情状类型基础上的时体研究容易忽略动词或事件的过程性本质,时体跟动词或事件过程特征的对应关系便不易得到清晰的展现。本文基于复杂的语言事实,换一个角度,以事件随时间展开的动态过程为观察平台,重点讨论词尾“了”的时体义,但不可避免地也涉及句尾“了”。本文在税昌锡(2012)讨论的基础上,根据动词内在语义结构中是否具有起始或完结特征将动词分别为以下五种类型:
1)活动起始动词(起始动词)。这类动词描述活动起始事态,如“出现”“开始”“开启”“开班”“出发”“发起”“兴起”等,跟“了”共现表示事件处于活动起始事态。
2)活动完结动词(完结动词)。这类动词描述活动完结事态,如“结束”“完成”“停止”“消失”“吃饱”“推到”“到达”等,跟“了”共现表示事件处于活动完结事态。
3)遗留状态动词(静态动词)。这类动词一般描述某种活动造成的遗留状态,如“端”“躺”“坐”“明白”“认识”“知道”等,其内在语义结构中具“起始”特征,跟“了”共现表示事件处于遗留状态起始事态。
4)活动过程动词(过程动词)。这类动词描述活动过程,如“看”“读”“洗”“编织”“调查”“研究”等,其内在语义结构中兼有“起始”和“完结”过程特征,跟“了”共现既可以表示事件处于活动起始事态,也可以表示事件处于活动完结事态,具体表示何种事态需要语境的导引。
5)活动、状态兼类动词(动静兼类词)。这类动词不仅可以描述活动过程,还可以描述活动完结后的遗留状态,如“插”“缠”“摆”“垫”“盖”“挂”“贴”“粘”“装”等,其内在语义结构中不仅兼有活动阶段的“起始”“完结”特征,还兼有活动完结后遗留状态的“起始”特征,跟“了”共现不仅可以表示事件处于活动起始事态、活动完结事态,还可以表示事件处于遗留状态起始事态,具体表示何种事态也需要语境的导引。
“完结”和“起始”互为过递或承接关系,前事态完结自然过递为后事态起始,后事态起始自然承接于前事态完结。这就易于解释某些临界状态表达式中“了”的时体义差异。“了”时体义的“起始”“完结”二重性还蕴含着事态过递效应、事态转化确认、事态时量计时起点等延伸功能,“了”时体义的复杂化也由此产生。
空间域中的“起点”“终点”跟时间域中的“起始”“完结”具有同一性,也通过“了”作为标记词来标示。
本文重点讨论词尾“了”的时体义,对于句尾“了”我们赞同Huang(1987:197-200,215)和石毓智(1992)等的观点:句尾“了”跟词尾“了”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在不同句法位置上的变体,二者的使用条件是一致的。换言之,二者具有相同的时体义,其区别在于语义辖域不同:词尾“了”的辖域是其前面的动词,句尾“了”的辖域是其前面的整个谓语或命题。胡建华和石定栩(2005)也认为,词尾“了”的辖域仅限于动词。这样,当双“了”句中的宾语提前或省略时,两个“了”重叠,此时便难以明确“了”是词尾“了”还是句尾“了”,主要依据“了”的辖域是动词本身还是整个谓语或命题来确定。值得指明的是,跟词尾“了”一样,句尾“了”“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出现了新情况”同样既可以关涉起始事态,也可以关涉完结事态。例如:
(37)a.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吃饭了。
b.我给你1200元,你都请谁吃饭了,给谁送礼了,咱们一块到法院认认人。
“吃饭”是有起始、有持续、有完结的活动过程,例(37)a的“了”标示起始事态,例(37)b的“了”标示完结事态。跟词尾“了”有所不同的是,句尾“了”通常作用于描述话语情景的整个谓语或命题,而非仅仅动词,因涉及更多情景因素而具有“现实相关性”。
还需要指明的是,跟印欧语通过动词形态变化反映时体不同,“了”是独立的时体助词,因此在具体语境中根据事件“起始”“完结”事态的凸显差异,“了”还具有语篇功能并存在隐现问题。此外,“了”的时体义还跟情态等因素存在互动关系。这些因素,加上前述“了”跟动词或事件过程特征的复杂对应关系及其延伸功能,导致“了”语义功能的复杂局面,可喜的是这些领域都已有大量文献做过讨论,限于篇幅不再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