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构式语法角度探究“得”字句的本质属性
2020-05-27唐一萍吴让科
唐一萍,吴让科
(南方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515)
一般说来,现代汉语“得”字句式分为四种意义,即例(1)所示的表结果、表状态、表程度和表可能(本文出现的所有例子均经过作者仔细审查或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语料库网络版),一直以来也是语言学界的研究热点。
(1)a.土豆煮得多了,吃得肚子发胀。——表结果“得”字句
b.或者自己吃得太多了,造成痰湿积滞引起的。——表状态“得”字句
c.很快,太阳红了,红得像血。——表程度“得”字句
d.不过,练武很苦啊!你吃得了苦吗?——表可能“得”字句
我们总结以往学者的研究结果,从认知构式语法角度研究表结果“得”字句,发现表结果“得”字句已编码的事件类型可归纳为:某人发出某个动作由于达到某种程度(或频率之高低或力量之大小或时间之长短或其它能对结果造成影响的因素)使某人或物受到影响从而导致某种结果。表结果“得”字句的主要属性可分析为:暗含某种高程度和凸显某种结果。其中“某种高程度”得到遮蔽(shading),在此句式中并未得到显性表达,“某种结果”得到凸显(profiling),在表结果“得”字句中得到表达[1]。
秦裕祥指出“句子研究既要研究句子概念又要研究句式结构,更要研究句子概念和句子结构之间的关系及它们的生成和扩展”[2]。所以,我们认为表结果“得”字句、表状态“得”字句、表程度“得”字句和表可能“得”字句既然共享同一结构,就必定具有某个或某些共同属性。本文拟以认知构式语法为理论框架,以表状态“得”字句、表程度“得”字句和表可能“得”字句为研究对象,探求它们的句法属性和主要语义属性,研究它们与表结果“得”字句的内在关联并进而探求整个现代汉语“得”字句的本质属性。
一 理论框架
认知构式语法的代表人物Goldberg指出,“认知和功能研究方法认为形式通常与功能相联,而且功能是形式得以产生的理据”[3]。也就是说,我们在研究语言形式和结构问题时,也必须考虑语言形式和结构的内在功能。
随着人类认知的发展和更多交际的需求,词汇和语法形式都会经历或多或少的扩展(extension)。认知语言学家石毓智曾指出“语法是一个具有交际功能的网络系统”,“任何语法手段都扮演着自己不可替代的角色”,“同一语法结构有核心功能和边缘功能之别”[4]。这一点在汉语语法尤为常见,同一语法结构经历扩展,导致它们在句法和意义上既拥有某个或某些共同的属性,又拥有自己独特的句法和语义属性,形成家庭相似性。
刘承峰提出“量”是存在于人们意识之外的客观存在,任何事物都必然具备在大小、规模、范围等方面外在界限的规定性,如物体的大小、多少、轻重、颜色的深浅、距离的长短等都是以时间和空间等为存在形式[5]。也就是说,在物理世界中由名词所表征的各种物体具有形状、重量、颜色、数量等方面的“量”;由形容词所表征的性状也具有“量”,如颜色“红”具有不同“量”的红:大红、玫红、粉红等;由动词所表征的动作也具有“量”,主要体现在频率(之高低)、力量(之大小)、数量(之多少)、时间(之早晚或长短)等方面。
Goldberg指出,“基本的句子层面的构式指明与人类相关的场景”[6]39,及“语言是用来表达我们的经验的工具”[6]40。因此,我们认为物理世界中客观存在的“量”势必会在某种或某些语言结构中得到表达。
二 表状态“得”字句的句法特征和语义属性
(一)句法特征
(2)a.——你今天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
b.——哇,你最近胖了许多!
——是啊,最近我吃得太多,又没运动。
Langacker把动词分为两类:完成性动词(perfective verbs)和非完成性动词(imperfective verbs)。完成性动词表征的事件或关系是有界的(bounded)、异质的、有明显的时间起始点和终结点,包含某种变化;非完成性动词表征的事件是无界的(unbounded)、同质的、稳定的,不强调时间的起始点和终结点[7]147。
观察以上的例子,我们发现“睡”和“吃”都是完成性动词,因为“睡”和“吃”都包含明显的时间起始点和终结点。而且,“得”之后的成分通常由形容词或副词充当,如“太晚”和“太多”。
综上,表状态“得”字句中的谓词由完成性动词(perfective verbs)充当;我们把它的语法形式记作:NP+V(perfectives)+得+Adj./Adv.(表示“量级”)。
(二)语义属性:凸显某种程度
认知语言学代表人物Langacker指出“一个句子的意义不仅仅是它激活的概念内容,同样重要的是该内容如何被识解(construe)”;我们在看待一个场景时,往往取决于我们观察得有多仔细、我们选择看到的事物、我们关注最多的因素及我们观察的角度[7]55。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调配注意力、调整视角对客观世界的情景进行识解。
根据百科知识,我们知道动作“睡”应该包含以下几个客观存在的认知因素:睡的人、睡的地方(床、沙发等)、睡的结果、睡眠的深浅、睡觉时间的长短等。既然语言是物理世界的反映,那么在物理世界中客观存在的任何因素都能在语言中得到表达。例(2)a“睡得太晚了”所表达的“睡的时间太晚”这一较高的“量”,即高程度通过注意力调配得到激活和凸显,在表状态“得”字句中得到表达,而这一高程度导致的结果出现在上文中:脸色不太好。
例(2)b中的“吃”包含的客观存在的认知因素包含吃者、吃的食物、地点、时间的长短、吃的方式等等。“吃得太多”说明“吃的数量比较多”这一较高的“量”,即高程度通过注意力调配而得到激活和凸显,这一高程度在表状态“得”字句式中得到表达。根据上文,我们知道结果是:胖了许多。
(3)a.你打得太重了!(妈妈看了看孩子的手背,对孩子爸爸说)。
b.我昨晚睡得很晚,所以今天10点我才醒来。
c.客商都来自异地,南腔北调,糖化了的语言,喊得又响又脆。
例(3)a中“你打得太重了”说明力量之大这一程度受到激活和凸显(profiling),在表状态“得”字句中得到表达,而这一程度导致的结果在当时的语境中是说话人双方已知的:孩子的手都青了(可根据语境推测出来)。当然,说话人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对方交待清楚的情况下,结果在语言上也会有显性表达。在例(3)b中,由“睡得很晚”导致的结果“第二天10点我才醒来”在下文中出现。当然,有时候说话者只是纯粹地描写和强调某种程度,结果没有在上下文中体现,如例(3)c中所示。
据此,表状态“得”字句的语义属性可归纳为:凸显某种程度(力量的轻重,频率的高低,速度的快慢,时间的长短或早晚;评估的好坏等等)。某种“量”即“程度”得到注意和凸显(profiling),在表状态“得”字句中得到显性表达;而可能导致的某种结果在此句式得到遮蔽(shading),在此句式未有显性表达,但可能出现或暗含在上下文之中。
三 表程度“得”字句的句法特征和语义属性
(一)句法特征
我们认为非完成性动词介于完成性动词和性状形容词之间,既具有完成性动词的某些特点又具有性状形容词的某些特点;它们的关系如图1所示。与性状形容词一样,非完成动词如喜欢、讨厌、怀疑、害怕等,都是无界的(unbounded)。
(4)a.王金锋害怕得要命。
b.一切都白了,孩子们的脸蛋却红得像苹果,小手指红得像胡萝卜。
c.这个演员分文不名,穷酸得很。
观察上面的例子,我们发现“得”之前的动词主要由“无界的、同质的、稳定的,不凸显时间的起始点和终结点”的非完成性动词(imperfective verbs)和“无界的”性状形容词充当。(4)a中的“害怕”就是一个非完成性动词;(4)b中的“红”和(4)c中的“穷酸”都是性状形容词。我们把此类句式记作:NP+Adj/V(imperfectives)+得+phr./adv.(表示“程度”)。
(二)语义属性:凸显某种程度
性状形容词如“红”是无界的,拥有含有各种“量”的“红”:浅红、粉红、桃红、梅红、玫瑰红、深红。例(4)a中的“红得像苹果”和“红得像胡萝卜”就是表达“红”的某一种“量”即程度,只是纯粹描述,不凸显结果。例(4)b中的“穷酸”也是无界的,具有各种“量”,而“穷酸得很”表达的是较高的“量”即程度;(4)c“害怕”也是无界的,有各种“量”而“害怕得要命”表达的也是较高的“量”即程度。一般说来“量多”即程度高才能导致一定的结果,像例(4)b和(4)c,虽然下文没有对结果有所交待,但我们似乎隐约感觉到可能存在某个结果。其主要的语义属性归纳为:凸显某种程度。也就是说,“某种程度”在表程度“得”字句中得到凸显和表达。
四 表可能“得”字句的句法特征和语义属性
(一)句法特征
(5)a.你砍得倒这棵树吗?
b.——你吃得完这么多面条吗?
——吃得完。
c.法院是我们国民党的,所以你怎打得赢官司?
仔细观察上面的例子,很容易发现,动词“砍”、“吃”和“打”都是完成性动词;“倒”是动作“砍”的结果,“这棵树”是“砍”的受事宾语;“完”是动作“吃”的结果,“这么多面条”是“吃”的宾语;“赢”是动作“打”的结果,“官司”是“打”的宾语。所以,表可能“得”字句的语法形式可以记作:NP1+V(perfectives)+得+VPResultative+NP2(受事宾语NP2,在回答中可以省略)。
(二)语义属性:未然世界,暗含某种高程度和凸显某种最自然的结果
对于例(5)a中的“你砍得倒这棵树吗?”,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砍”这一动作在说话的那一刻尚未发出或正在发生,而“倒”这一结果是一个未发生的事件,“你砍得倒这棵树吗?”指的是在未然世界可能会得到“倒”这一自然结果。根据百科知识,我们知道“砍”激活的客观存在的认知因素除了“砍者、被砍物、工具、地点、砍的结果”,还应包含“砍的方式、砍的力度、时间长短”等与程度相关的认知因素。而在例(5)a中,如“砍的力度”和“时间长短”这些与“程度”相关的认知因素并未得到激活和凸显,通过注意力调配,凸显的是“倒”这一最直接最自然的结果。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你能砍得歪这棵树”,似乎并不符合汉语语法,因为“歪”并不是“砍”最直接最自然的结果。
例(5)b中的动作“吃”激活的认知因素除了包括“吃者、吃的食物、工具、地点、吃的结果”,还应包含“吃的数量的多少、吃的快慢、吃的时间的长短”等这些表示程度的认知因素。但是在“你吃得完这些面条吗?”中,最直接最自然的结果“完”得到凸显。而“吃的数量的多少、吃的快慢、吃的时间的长短等”这些与程度相关的因素并未进入注意力范围,因而被遮蔽,在表可能“得”字句中未得到表达。
例(5)c中的“打”这一动作在说话的那一刻也未发出或正在发生,“所以你怎打得赢官司?”指的是在未然世界可能会得到“赢”这一自然结果。
综上,我们认为表可能“得”字句表示的是未然事件里可能得到或导致的最自然最直接的结果,那么,它的主要属性可以归纳为:未然世界,暗含某种程度,凸显某种最自然的结果。
五 现代汉语“得”字句的本质属性
我们表结果“得”字句的语义属性归纳为:暗含某种高程度,凸显某种结果[1]。在本文中,我们将由完成性动词充当谓词的表状态“得”字句的语义属性概括为:凸显某种程度(力量的轻重、频率的高低、速度的快慢、时间的长短或早晚;评估的好坏等)。由非完成性动词和性状形容词充当谓词的表程度“得”字句的语义属性可描写为:凸显某种程度。表可能“得”字句的语义属性归纳为:未然世界,暗含某种程度,凸显最自然的结果。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总结出现代汉语“得”字句式的本质属性是:某种程度和某种结果。表结果“得”字句、表状态“得”字句、表程度“得”字句和表可能“得”字句都强调了本质属性的某个属性。具体说来,表结果强调的是本质属性里的“某种结果”;表状态和表程度强调的是本质属性里的“某种程度”;而表可能强调的是本质属性里的“某种结果”。其实,程工、池杨琴曾指出“得字句更有可能表示程度,而不是结果”[8]。这也间接地证明我们分析的合理性,“某种程度”确实是“得”字句式的本质属性之一。
我们选取现代汉语中典型的动作动词“骂”、典型的心理动词“喜欢”及典型的形容词“红”来做调查。在“北大中文语料中”中的“现代汉语语料”中输入“骂得”,节选第101~300条语料,经过统计发现表结果的有95例,其类型频率占47.5%;表状态的有99例,其类型频率占49.5%;表可能的有7例,其类型频率占5%。在“北大中文语料库”中输入“喜欢得”,共有109条语料,其中有效语料为93例,经过统计发现表结果的有46例,其类型频率占49.5%;表程度的有47例,其类型频率占50.5%,表可能的为0例。在“北大中文语料库”中输入“红得”,节选第50~250条语料,其中有效语料为189条,经过统计,我们发现表结果的有22例,其类型频率占11.6%,表程度的有167例,其类型频率为88.4%。综上调查,表结果、表状态和表程度的“得”字句,特别是表结果和表状态的“得”字句的使用频率和数量明显高于表可能的使用频率和数量。我们可以用表1来表示。
表1 表结果、表状态、表程度和表可能的“得”字句使用频率和数量
观察表1,我们发现认为表结果的类型频率是最高的,那么它应该是整个“得”字句式中最重要的成员,承担着核心功能,能产性最高,语法限制较少;表状态和表程度次之,而表可能“得”字句式则承担着边缘功能,能产性最低,语法限制较多。
故而整个“得”字句式是一个统一的功能范畴(a coherent category of functions),它们是一个具有交际功能的网络系统,它们之间具有家族相似性;又有着各自不可替代的功能,它们协同在一起完成交际功能,在我们的日常表达中缺一不可。综上,我们可以用图2来表示“得”字句式的功能范畴。
还有一值得指出的是,任何可能的结果都可能出现在表结果“得”字句中,而表可能“得”字句中的“得”之后的结果是极为有限的。这正如石毓智所说“任何新的语法现象产生初期不仅使用频率很低,而有很强的词汇限制”,“语言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而且内部存在着各种不对称性”[9],现代汉语“得”字句式中也存着不对称性。
六 结 语
本文对表状态“得”字句、表程度“得”字句和表可能“得”字句进行了研究。通过研究,我们发现由完成性动词充当谓词的表状态“得”字句的属性可概括为:凸显某种程度(力量的轻重、频率的高低、速度的快慢、时间的长短或早晚;评估的好坏等)。由非完成性动词和性状形容词充当谓词的程度“得”字句的属性可以描写为:凸显某种程度。表可能“得”字的属性可归纳为:未然世界,暗含某种程度,凸显最自然的结果。表结果“得”字句的核心属性为:暗含某种高程度,凸显某种结果。所以,整个现代汉语“得”字句的本质属性可归纳为:某种程度和某种结果。“得”字句式是一个统一的功能范畴(a coherent category of functions)。表结果“得”字句、表状态“得”字句、表程度“得”字句和表可能“得”字句都强调了本质属性的某个属性。它们是一个具有交际功能的网络系统,它们之间具有家族相似性;又有着各自不可替代的功能,它们协同在一起满足我们需要的交际需求。
“得”字句式在语法上看似纷繁复杂,变幻莫测,拥有多种变式,但只要我们通过研究其功能和意义找到其本质属性,那么不管这一句式如何变化和扩展,也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与陆俭明先生提出“语言在发展过程中发生变异可以说是常态”及“现代汉语构式的功能扩展并逐渐泛化”[10]的观点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