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纳·鲁纳森:书写民族生存困境的“海边诗人”
2020-05-27余克东
余克东
(江西外语外贸职业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语言,是一个民族独有的记忆编码和传承、发展自己民族文化必不可少的书写工具;冰岛,这座遗世独立的北国极境,因为人类共通的语言——电影而没有因为海浪滔天和这个世界隔绝。“冰岛人不仅喜欢阅读,他们还经常看电影,因为看电影是在日短夜长时期同其他人接触的途径,每个冰岛人一年要看11部电影 。”令人欣喜的是,冰岛人不但对电影深有品位,他们也创作了属于自己民族的电影语言形式。特别是自2015年以来,出现了像《火山》《公羊》《大树之下》《心之石》等一系列在国际上荣获A类电影节一百多项奖项的电影,被誉为“冰岛新浪潮”的北欧电影美学得到世界极大关注。
“冰岛这个人口只有 32 万的国家,其地理位置和经济状况,决定了他们的电影远离高歌猛进的电影工业和狂飙突进的票房纪录。”作为“新浪潮”的一员,鲁纳·鲁纳森这位出生于1977年的青年导演,不管是两部短片《最后的山谷》《比翼》,抑或长篇代表作《火山》《麻雀》)均表现出超脱于电影工业下好莱坞类的喧嚣,而是采取一种稳健的电影现实主义书写形态,从那缓缓道来的叙事里,隐约嗅到那北欧独有的“海风浪沙”。如果把鲁纳·鲁纳森比作海边诗人的话,那他一定是能写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苍劲肃穆意境的诗人,而这种肃穆感正是来自导演对冰岛新老两代人之间的冷峻观察。
一、新老两代的生存困境书写
冰岛自2008年的经济风暴以来,出生人口率下降至0.3%左右,政府施行覆盖16~67岁职业者的全民养老保障体制,社会高福利国家过于重视物质保障的同时却忽视了人的精神需求。关注困境中人的情感尊严一直是鲁纳森主要的创作题材。在他的电影里,可以看到无论是失业的老人汉纳斯,还是无所事事的少年,这些长镜头“凝视”下貌似木讷的主人公,虽然处在个人情感疏离的隔阂中,仍渴望追求个人情感依托。如他获得戛纳金摄影机奖提名的第一部长片《火山》,这部根据2010年3月至4月接连两次爆发的艾雅法拉火山事件改编的电影,透过一位发现生活毫无乐趣、准备了结生命的老人汉纳斯的视角,折射火山爆发给当地居民所带来的情感创伤,展现冰岛传统产业遭到破坏的社会现象,以舒展悲怆的基调来表达对社会和个人情感状态的思考。从开场的火山爆发纪录片的影像素材,到运用悲壮的背景音乐,无形中渲染出了失业的主人公汉纳斯浓厚的社会悲情色彩。但导演没有刻意去传达人物的情绪世界,而是将悲剧性人物放进直观的冰岛海港城市景观里,用他来反映火山爆发所带来的社会破坏。
这种破坏首先体现在对传统捕鱼业的冲击上。在一片巨大的蓝调并泛着光的影像中,代表冰岛支柱性产业捕鱼业的渔船被一个大景框住下的集装箱挤在了很小的角落里。纵深调度的汉纳斯走过两个站在海港上的年轻人,他们似乎对于捕鱼并没有什么兴趣,面无表情地看着汉纳斯独自坐船出海,当渔船驶过海滩上的高楼大厦时,它与这个社会景观是如此格格不入。更让人感到难过的是,当老人汉纳斯把千辛万苦捕获到的鲈鱼拿回家时,并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反倒是女儿工作上升职为贷款主任引起一家人的热烈议论。同时,孩子们对于渔船的好坏并不在意,反而是对新买的日本进口车爱护有加。通过运用这样的对比语境,导演没有去描写冰岛传统产业以及生活方式遭到了怎样的困境,观众却已然能够从中体味到作为老式生活代表的汉纳斯是如何缺乏情感交流的,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在一开始就打算了结生命:没有生命尊严的生命不如死去。就如法国电影评论家马赛尔·马尔丹在他的《电影语言》一书中所说:“我们可以在(当代)导演中,区别出两种对待世界的基本态度。一种是更多地从思维和概念出发 (如爱森斯坦、特莱叶 、希区柯克 、威尔斯 、伯格曼、维斯康蒂、雷乃 ) , 另一种则更多地从感觉和直觉出发 ( 如杜甫仁科、雷诺阿、卓别麟、布努埃尔、沟口健二、费里尼 、安东尼奥尼) 。属于前一类的电影导演倾向于根据他们个人的看法来重现世界 ; 属于后一类的导演则相反地力求在现实世界面前隐藏自己,让他们想表达的思想在直接和客观的表现中浮现出来 …… ”显然,鲁纳森属于后者。
“电影艺术家的压倒一切的愿望是观察和分析现实、了解现实,这是他们对别人,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现实事物表示尊重的一种具体行动。”在鲁纳森的作品里,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对冰岛青少年的观察、理解。这种理解更多的是一种问题意识,即青少年对民族文化的归宿感不强,对人生的追求还不够明确和坚定,从而导致他们毫无目标地自我放逐、流浪。如果说《火山》是对老人缺乏情感生活的社会寓言,那么《麻雀》则是一幅聚焦于青少年成长问题的风情画。离异家庭少年Hubby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并且对父亲放纵的生活方式感到失望,他与这个家甚至是故乡充满隔阂。因此,他希望能够有可以交流的人,但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不是在谈恋爱,就是在抽烟喝酒,而自己童年的玩伴也因为男朋友的原因不敢与他接近,于是,他只能和暑假工工友四处游荡,寻找能够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事物。大量的全景镜头中,画面元素被纯化了,只剩下那些高大伟岸并把小镇与世隔绝起来的山峰。只剩下那些惊涛拍岸限制出行的海岸,还有那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在这些背景视觉的烘托下,那些无所事事的小镇青少年成为视觉吸引力的最大承担者,他们成群结队地开着自己心爱的汽车或者摩托车在小镇里闲逛,拉着女友酗酒或者偶尔吸吸大麻,可是在电影里他们的家庭空间是缺席的,就好像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参与到他们的故事一样。这是因为导演想要集中笔力地,通过Hubby和父亲之间的冲突关系来表现出年青一代对小镇生活方式的厌倦,暗示小镇的青少年对自己生活的厌恶,他们也想逃离家人去看看大海那边是什么样子的。Hubby愤怒地对父亲说“你这个失败者”其实质是影射了作为都市文化象征的青年一代对没落的海边乡村文化的摒弃,代表了传统与当下的决裂以及年轻人精神缺乏归属的现状。
但导演最后还是流露了温情的一面。无论是《火山》中最后带着孙子旅游的汉纳斯还是《麻雀》里投入父亲怀抱的Hubby,这些年青一代最后都和传统文化和解了,似乎两代乃至三代人之间的文化隔阂找到了解决出路。这有别于拉斯·冯·提尔一类的北欧导演,他们的电影结局通常都是更绝望的,而鲁纳森则希望在这些温情的场景里试图传达出一种温情的余晖,哪怕这种余晖里还带着些许血淋淋的创伤记忆。人生不止如此,虽然失望很多,仍要有所希望地继续生活奋斗下去。
二、现实主义的生活颂歌
鲁纳森的两部长片作品是现实主义题材的典型作品,它们都直面社会问题用一个个看似不相连的事件去揭示人性。就如巴赞所说:“我们把力求在银幕上充分展示现实的一切表现体系和一切叙事手段称为现实主义的。”然而,现实主义创作面临的一个美学悖论是如何不强加引导地使观众感受到创作者基本的情感倾向和道德取舍。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在经过无数创作者的实践过程中,面对如何从一个初始情景向后续的情景推进时,展现了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叙事风格。譬如,同样是冰岛电影群系里一部反映老龄化的社会电影题材的《自然之子》,它的叙述形式最吸引观众的地方在于将寓言的超现实元素融入现实风景之中。同时,电影强化了两位老人追求自由与限制他们自由的老人院之间的矛盾,这样,戏剧性的外部线索就将生活流般的实际事件串联了起来,实现个人表达与现实主义创作要求的多义性结合的美学统一。
鲁纳森的剧本创作在坚守现实主义原则的基础上,吸收前辈的创作经验,用现实中存在的偶然意外元素,把人物推向艰难的处境,从而为彰显他们人性真相的目的服务,通过塑立具有观众同理心的人物来统摄叙事材料。这种叙事风格,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塑造具有疏离气质的困境型人物
一般的剧作方式,通常都是在剧情出现第一个转折点时才把人物置于困境之中。而鲁纳森的处理方式则与之区别较大,譬如《火山》里的老人一开场便有背景故事交代了他的现实困境,这样的处理方式简练有力,能够缩短铺垫的时长,扩充人物走出困境的力量储备。汉纳斯经历了家园被毁、老年失业、儿女不解、小船破损、妻子脑瘫等一系列的困难预设,当他重新回到故乡,看见物是人非,独自一人面对高山大海时,正是由于有了这么长时间的困境前提,我们才能感受到他内心如海涛翻涌的情感波动。再如,《麻雀》里的Hubby先是因为父母的离异而和家人疏离,得不到真正理解与欣赏自己的人;他虽然加入了唱诗班,但只有一个暑假工工友向他表示了赞赏;和自己最亲近的奶奶,却突然因心脏病去世;本以为能够和父亲达成和解,却又因为父亲酗酒、放纵的生活方式而大为恼火。在这样的具有相同情绪序列的生活事件组织中,当人物性格真相被揭示的那一刻来临时,我们才能更加感受到他们难得的人性闪光点。
(二)风景成为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风景成为故事的重要构成部分的传统是由瑞典古典主义电影开创的,该学派的影片自然景不仅作为背景,而且具有十分重要的剧作职能,甚至成为情节中的一个“角色”。鲁纳森似乎也继承这一传统,在他的电影里,风景成为强调人物内心时的重音符。《麻雀》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那些空空荡荡的街景,以及间或其中的海的全景,无不是在象征着人物和自然环境之间既斗争又相互适应的生存条件,而在《火山》中,风景则成为人物内心的具象存在。比如,在汉纳斯和朋友聊天的室内场景中,汉纳斯房间里的那幅海岛画成为他思念故乡、眷恋妻子的物化。
(三)偶然事件承担揭示人物真相功能
鲁纳森叙事的一个别致的地方还来自使用偶然事件去揭示人物内心真相。意外的产生能够带来戏剧性的突然性,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有学者曾在研究拉斯·冯·提尔的电影时,提出用“惊蛰”叙事的概念。鲁纳·鲁纳森的作品也明显受到这一创作风格的影响,不过,他是将这一手法进行了些微的柔化处理,使得情节更具可信度,人物的行为更有可解性。
《火山》剧情的最大的情感爆发来自老人汉纳斯亲手杀死了脑瘫的妻子。但这一戏剧时刻不是没有提前暗示的,这些暗示包括儿女希望将妻子送进疗养院,医生告知治理无效以及随着剧情发展不断加深的冷调影像。虽然最后杀死妻子的时刻依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有了必要的前提暗示,观众的情绪才能得到较长的舒展不至于失去对汉纳斯的理解心理。同时,这一戏剧时刻还进一步表现出老人汉纳斯面对生得苟且还是死得尊严这一道德难题的基本态度,当他杀死妻子时,也是另一种导演希望得到更多人注意到老人缺乏精神和情感需要的社会现状的表现形式。或许这样的剧情安排会招来非议,但戏剧性的最大效果可能就在于这样揪心的“惊蛰”时刻。它解决现实叙事最大的方法是将偶发事件变为考验人物内心纠葛的疙瘩,并揭示人物内心真相。
《麻雀》里同样有偶然事件的安排设计。如结尾处,男孩Hubby躺在地板上不能动弹时发现童年的女玩伴遭到了强暴,他醒来之后并没有告诉女孩,而是选择假装是自己强暴了她。这里面的“惊蛰”时刻为男孩Hubby的善意进行了包装,从而更令观众印象深刻。
三、“电影窗”的美学写意
内容和形式应该相辅相成,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不仅需要在文本上有对生活深刻的揭示,更需要能够为之找到一种最为恰当的视听风格以便使观众感受到创作者春风化雨般的人文诉求。一般说来,现实主义美学流派基本坚持巴赞的电影本体的创作论,即认为电影应该起到“窗户”的作用,让人透过它可以看到不同的生活面。电影史上的几次重大的美学风格改革,都践行着巴赞的美学主张,例如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法国的新浪潮、波兰的政治现实主义等电影派别。同样地,“冰岛新浪潮”也以诗意般的现实画面、舒缓的结构、松散的叙事、优美的构图营造出一种现实的诗。在这些如生活流般的光影世界里,让我们感受到电影就如生活一样多义、无序。
同时,大量的冰岛风景在影片里的呈现不但构成叙事元素,也带有特定的冰岛气息。这一传统由来已久,北欧国家一直认为电影是重要的文化产业,将其视为传播本国文化的最有效载体,他们希望能够用电影这一强大的传播媒介将本国的旅游产业得到最大传播。鲁纳森的电影无论是《火山》还是《麻雀》,在表现冰岛风光时都以突出全景造型为主,这样可以使观众得到最大的直观视角,以便被冰岛的风光吸引住。再有就是影片中特有的朦胧的颗粒感,它在柔和影像的同时,能够让人联想到冰岛的水汽感、冰天雪地的自然风光。此外鲁纳森长镜头的使用加上北国独有的气候地理更增加了电影诗的写意色彩。
世界的尽头冰岛,在这个小国寡民高福利的北欧国家,“上帝的眼泪,地球的伤痕”的地理环境滋养出冰岛“冷峻、淡雅、静谧”的气质,正如他们的电影一样,在好莱坞席卷世界的浪潮下,冰岛人民始终支持国产电影,保持本土特色,熟悉的北国风光与人物共同的生活困境更容易引起冰岛人民的共鸣。冰岛当局更是设立了国家电影中心和国家电影基金支持冰岛本土的电影的创作,为冰岛青年电影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会和平台。鲁纳·鲁纳森作为冰岛电影的后起之秀,沿袭北欧电影传统,又深受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影响,在他的影片里很少见到人物有过多的语言表达、戏剧冲突,更多时候是通过平缓抒情的视听呈现、冷静简练的叙事方式,将那遥远的冰岛风光和现实中的故事带到观众的眼前,用那些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人物展现冰岛社会的困境与人的情感挣扎,进而将人性中的闪光点淡淡地描写出来,用诗的电影语言来展现现代冰岛之歌。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鲁纳·鲁纳森独有的北国情调,如“海边诗人”一般关注现实,用“电影窗”的美学呈现本民族的故事,为冰岛电影,也为自己赢得了国际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