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袋
2020-05-26李坤
李坤
今天,突然想起那个老烟袋。烟袋最早的主人是爷爷,也许是太爷爷,总之,现在它的主人是父亲。说得再精准一些,应该叫 “突然想起父亲的老烟袋”。
老烟袋曾经的主人——爷爷,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个头不高,脸庞微红,眼睛小但非常有神,眼神里透着农村人难得的精明,说起话语速总是很慢,有的时候想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只老烟袋。乌黑锃亮的长柄、焦黑的烟袋锅,一节温润的玉子镶嵌在长柄中间,缀上一个黝黑的烟叶袋,习惯性地插在腰带上,经常拿出来“吧嗒吧嗒”抽着,眉头紧锁着,长时间地吐着烟圈长时间地沉默。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爷爷沉默的空挡里抢过他的烟袋,去烫树上的虫子。看着青虫拱起腰一纵一纵地向前爬别提多滑稽了,靠近推磨虫看着它仓皇逃窜乐得我们开心大笑,或者用热的烟锅子把蚂蚁赶到一起用土圈起来撒上一泡尿看着它们瑟瑟地缩成一团……这些都是儿时我们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做的一些自认为有趣的事情,当然如今看来这些是极为捣蛋和不人道的。
晚上,刚和父亲一起装完晾晒一天的麦子。今年麦子收成很差,几乎全军覆没,三亩地的麦子仅仅收了五袋,比当时撒的种仅仅多一点而已。看着五袋略显瘦小满是病态的麦子,父亲显得颇为失望,麦子装得很慢,父亲的动作似有千斤重,每装一下都是那样的吃力和无奈。麦子终于装完了,五袋麦子静静地、有些孤单地杵在水泥地边沿,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一如父亲留在微弱灯光下拉得悠长的、有些模糊的身影。
父亲重又拾起了很久没有抽的烟袋,就是爷爷那只老烟袋,父亲很少抽他,但是会经常拿出来把玩一番,多的是一种睹物思人吧,记忆中父亲只抽过两次。
一次是奶奶病入膏肓的日子。奶奶虚弱地躺在床上,佝偻着身子大声地喘着气,眼睛里多的是无助和失望,当年的家庭经济和医疗条件,早已不允许再去南京、上海这些大医院看病,只能偶尔在乡镇医院多的是村头卫生所里挂着吊水苟延残喘,在病重的奶奶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生活的无望。记得那次父亲眼泪汪汪地拿出老烟袋,烟袋锅就着门槛磕了几下,笨拙地掏出烟丝装在烟袋锅里,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按紧压实,“呲”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续划了三下才终于把火柴点燃,忽闪忽闪的火苗映着父亲满是沟壑、早已泪水纵横的脸。父亲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使劲地抽了一大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至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父亲腾出一只手来可着劲儿地抹了几把眼泪,可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渐渐地父亲的眼泪伴随着呜咽的声音,开始是无声地抽搐,继而是轻声地呜咽,最后变成了干嚎……放在一旁烟袋锅子上的火星被风吹得冒出一闪一闪的亮光,风中烟灰次第飘散。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旁边的我们早已静静地进入了梦乡,梦中满天都是星斗,奶奶笑眯眯的脸在满天的星斗中显得格外明亮。
我接到了师范通知书,高兴地在院子里蹦着跳着,这个消息本来应该是值得全家庆贺的事情,可是到了晚上我却看见父亲重又捧出了那只久违的老烟袋,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火星映着父亲的脸愈发沟壑纵横。师范入学,第一次就需要缴齐一万三千元的学费,一万三千元在90年代初那可是万元户的标准啊,对于我们一家兄妹三人上学,紧靠几亩薄田本就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农民家庭来说,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可到了开学的日子,父亲还是按时把我送到学校,一分不拉地交足了学费。后来听母亲讲,父亲卖了家里除了土地外唯一的经济来源——那头即将临产的老母猪!并且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唾沫星子,总算凑足了学费。那天晚上,父亲整整地抽了一夜的烟袋,第二天早上烟灰摆满了整个墙角。
今天晚上,是第三次看见父亲再一次捧出了那只老烟袋。“抽这个吧。”我递给父亲一包香烟,父亲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没有接。父亲依然是那一套动作,给烟袋锅装烟叶、点火、猛吸一口、剧烈地咳嗽……父亲的动作依然是那样的笨拙,烟叶撒出来了好多,火机连打了好几次也没有点着火。我第一次凑上前去给父亲点着,为了燃得更旺一些,我第一次狠狠地吸了一口,瞬间那种呛人的老烟丝味儿冲进肺腑,直冲脑门,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五脏六腑一下子痉挛了起来。第一次,我知道了老烟袋的苦涩,第一次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很少去抽这个老烟袋,第一次体验到了为什么父親每次抽老烟袋总是眉头紧锁。面对今年极少的收成,再加上母亲的病情,父亲
原本瘦削的脸更加形似刀刻。此时,爷爷抽老烟袋的模样突然再次逼仄般的压进我的脑海,瞬间令人有股窒息般的感觉,只感受到烟袋锅子里忽闪忽闪的火星别的什么也看不到。看着父亲,我又是心疼又是内疚,操劳了一生的父亲,在今天这个月黑星稀的夜晚,直面忽闪着火星后的你,我该如何来抚慰您呢?!
父亲是一个慢性子的人,“慢工出细活”是他永远的执著,是那种极为享受做事儿过程的人,他做出来的活永远是无可挑剔的。编筐、打桌椅板凳、修理自行车、修理农具、理发、裁缝衣服等等,每一样他都很娴熟,亲戚、邻居和熟人把坏的农具拿过来,经常是立等可取,没有特殊情况第二天都可以拿走,且从来不收取任何费用。这一点让全村人赞不绝口,每每提到总是暗暗地竖起大拇指,这也成为母亲经常揶揄他的话题,你卖力能得到什么好?但是父亲总是乐此不疲。当年,因为五毛钱的学费,父亲辍学在家务农,每每提起他总是唏嘘不已。我在想,如果给父亲一个合适的舞台,他一定会干得有声有色,一定会干出一些成绩的。而我,与父亲恰恰相反,做事追求速度追求效率,希望事情立刻做好,一次实在不行再来一次,是那种典型的轻过程重结果的急性子。尤其是近几年,父亲年纪愈发大了,也渐渐地笨拙了起来,很多时候,与父亲在一起做事情经常是针尖对麦芒争吵得不可开交,而我更多的是在心底里想再去找寻那个“能干的父亲”而耿耿于怀。可今天晚上,我对于父亲装麦子的过程一点也没有感到慢,相反心里却有些埋怨他速度过于快了。
因为母亲住院近两个月,父亲在医院照料母亲一直不能回家,我们又离老家远按时上班无法脱身,照料田里的庄稼自然是力不从心了,收成也就在意料之中了。现在母亲虽然出院了,但是脑溢血留给她的是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母亲虚弱得即将油尽灯枯,睁大着无神的双眼躺在病床上,当听到医生述说着以后生活应该注意什么时,我看到父亲明显恍惚了一下,差点摔倒。“家里挺好的。”每次打电话,父亲总是重复地说着这句话,今天,父亲抽老烟袋的姿势再一次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头,鲜血直流!
老烟袋啊老烟袋,但愿以后不会看到父亲再一次抽上老烟袋,不愿再听到他抽老烟袋后剧烈咳嗽的声音。老烟袋啊,希望你的坚忍、果毅、执著追求和不懈努力的精神能够永远激励我和孩子们,就让这个老烟袋一代一代永远传下去吧。